我一直打算寫(xie) 一篇文章介紹韜奮先生的閱讀經曆。

關(guan) 於(yu) 韜奮先生在新聞出版事業(ye) 上的偉(wei) 績和精神風範，我曾經寫(xie) 了一本小書(shu) 《韜奮精神六講》做過介紹。可是，關(guan) 於(yu) 韜奮先生的閱讀，我卻不曾專(zhuan) 門介紹過。

為(wei) 什麽(me) 我要介紹韜奮先生的閱讀經曆呢？緣由來自韜奮先生的愛女鄒嘉驪。一次，我去上海看望鄒嘉驪老師，嘉驪老師對我說，韜奮申請入黨(dang) ，那是真正信仰了馬克思主義(yi) 的，他的信仰既來自實踐，也來自閱讀學習(xi) 。在英國大英博物館圖書(shu) 館，韜奮讀過很多馬克思主義(yi) 著作，他是從(cong) 思想上接受了馬克思主義(yi) ，信仰馬克思主義(yi) 。

嘉驪老師講得深刻透徹，激發了我探尋韜奮先生閱讀經曆的強烈興(xing) 趣。

閱讀養(yang) 成家國情懷

韜奮先生在他的自述《經曆》一書(shu) 中談到自己早年的閱讀。早在南洋公學和聖約翰大學求學時期，他就把《古文辭類纂》《經史百家雜鈔》《王陽明全集》《曾文正全集》和唐宋八大家的各個(ge) 專(zhuan) 集（特別是《韓昌黎全集》），以及《明儒學案》等重要古代經典，都“完整讀過”。曾國藩、胡林翼、曾紀澤的《三名臣書(shu) 牘》這類書(shu) 籍更是青年韜奮所愛。他坦言：“我卻不是崇拜什麽(me) ‘名臣’，隻覺得這裏麵的文字都很精悍通達，對於(yu) 他們(men) 處理事務的精明強幹，尤其是物色人才和運用人才方麵，感到很深的興(xing) 趣。”紮實的傳(chuan) 統文化知識強化了韜奮先生傳(chuan) 統文化的素養(yang) ，在這個(ge) 過程中，青年韜奮對家國情懷和奮鬥精神具有特別強烈的興(xing) 趣。他認為(wei) ：“君子進德修業(ye) ，欲兼善天下，初非為(wei) 獨善其身計也。”因此，他對大禹、孔子、王陽明等聖賢推崇備至。他認為(wei) “大禹，古之聖王也，治滔滔之洪水，拯芸芸之眾(zhong) 生，民到於(yu) 今受其賜”，“孔子，古之聖人也，挽既溺之世風，傳(chuan) 一線之道緒，東(dong) 亞(ya) 道德賴其維”，“王陽明，近世之大儒也，悟格物致知之學，倡聖賢良知之旨，振人心之萎靡，惠後進以無窮”。他不空談愛國，堅持認為(wei) 國家名譽與(yu) 國民息息相關(guan) ，“故愛國者，非愛國而愛國也，乃愛己而愛國也，以吾國之名譽，即吾之名譽也”，“故不愛國者，謂之不愛己焉可也”。這種強烈的愛國情懷體(ti) 現在他的日常行為(wei) 特別是後來從(cong) 事的新聞出版事業(ye) 上。

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後，大量時事書(shu) 刊成為(wei) 青年鄒韜奮熱烈追讀的對象。《新民叢(cong) 刊》《甲寅雜誌》《時報》《申報》《東(dong) 方雜誌》等都是他在自述中提到的著名報刊。他對胡適發表在《新青年》上的一些文章發表過不少感想，由此推想，他也是閱讀過《新青年》的。在這一時期，韜奮還閱讀過一大批英文著作，尤其對其中與(yu) 教育救國相關(guan) 的著作感到強烈興(xing) 趣，並翻譯出版了多部名著，其中有英國哲學家羅素的《社會(hui) 改造原理》、美國教育心理學家賈伯門的《職業(ye) 智能測驗法》和杜威的《民本主義(yi) 與(yu) 教育》等，編譯出版了介紹歐美科學教育知識的《科學底基礎》《衛生會(hui) 議》《穆勒底實驗方法》《職業(ye) 教育研究》《職業(ye) 指導》等一批書(shu) 籍。由此可見韜奮的閱讀麵相當廣闊。

鄒韜奮早年曆盡千辛，不僅(jin) 通過勤工儉(jian) 學自籌學費生活費，還要負擔兩(liang) 個(ge) 弟弟的學習(xi) 費用，然而“位卑未敢忘憂國”，他想得更多的是國家、社會(hui) 的前途命運。青年韜奮在閱讀了大量古今中外典籍後，寫(xie) 下了一篇《不求軒困勉錄·學生十思》，指出有誌的青年學生應當“思國家”“思父母”“思師友”“思先哲”“思幸福”“思光陰”“思希望”“思責任”“思勵學”“思敦品”，表達了他強烈的家國情懷和人生方向。

閱讀探尋救國救民道路

韜奮先生1926年主編《生活》，確定刊物的宗旨為(wei) “暗示人生修養(yang) ，喚起服務精神，力謀社會(hui) 改造”，體(ti) 現出他熱愛讀者、關(guan) 心社會(hui) 、服務大眾(zhong) 的出版精神。本著這樣的出版精神，5年時間，他把一份籍籍無名的小刊物辦成了全國發行量最大的周刊。而韜奮先生之所以成為(wei) 傑出的出版家，不僅(jin) 在於(yu) 他創造了《生活》周刊的奇跡，更在於(yu) 他此後創辦經營生活書(shu) 店、《大眾(zhong) 生活》周刊、《生活日版》、《生活星期刊》、《抗戰》三日刊、《全民抗戰》五日刊和香港《大眾(zhong) 生活》周刊時強烈表現出來的“為(wei) 救國運動，為(wei) 民主政治，為(wei) 文化事業(ye) ，奮鬥不息”（中共中央唁電）的精神。而這一精神的形成，既緣於(yu) 國家民族救亡圖存的嚴(yan) 酷現實，也來自韜奮先生堅持不懈的閱讀。

韜奮先生堅持不懈的閱讀是有名的。他有一句名言：“我本人是且做且學，且學且做，做到這裏，學到這裏。”

正因為(wei) “且做且學，且學且做”，韜奮先生讀了中共秘密黨(dang) 員胡愈之撰寫(xie) 的《莫斯科印象記》一書(shu) ，立刻寫(xie) 出讀後感《讀〈莫斯科印象記〉》，熱情推薦此書(shu) ，並在《生活》周刊上發表，隨後即前往拜訪胡愈之，並討論“九·一八”事變前後國內(nei) 外形勢的各種問題。雙方相談甚歡，意氣相投，韜奮當即聘請胡愈之為(wei) 《生活》周刊作特約撰述。

合作之初，胡愈之還不太了解鄒韜奮的膽識，寫(xie) 了一篇《一年來的國際》交予鄒韜奮。文章的內(nei) 容主要是評述英、美、德等資本主義(yi) 國家的經濟危機以及其內(nei) 部相互間的矛盾，介紹蘇聯的建設成就，預言“九·一八”事變將成為(wei)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序幕。在當時談共色變的形勢下，發表這樣的文章，主編要冒一定的政治風險，韜奮卻一字不改地將其刊登在《生活》周刊1931年的“國慶特刊”上。胡愈之感到韜奮有膽識、有勇氣，從(cong) 此便應韜奮邀約，參加到周刊社的一些重要組織、策劃工作中來，並以“伏生”的筆名為(wei) 《生活》周刊寫(xie) 稿，先後發表了《大眾(zhong) 利益和政治》《革命的人生觀》《貪汙論》《廉潔論》《領袖論》等一批政論文章。這些文章用馬克思主義(yi) 觀點，分析錯綜複雜的國際形勢和國內(nei) 問題，分析社會(hui) 現象，針砭時弊，有的放矢，深受讀者歡迎。

正因為(wei) “且做且學，且學且做”，韜奮先生在與(yu) 胡愈之同誌寫(xie) 作和出版上的合作中，成為(wei) 雙重受益者，既提高了《生活》周刊的質量，受到讀者更熱烈的歡迎，自己又作為(wei) 這一係列文章的第一讀者，獲得了閱讀和啟迪。正如胡繩主編的《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的七十年》所指出：“在團結廣大愛國者、發展進步力量方麵一個(ge) 十分成功的例子，是共產(chan) 黨(dang) 人對《生活》周刊主編鄒韜奮的幫助。《生活》周刊原來的內(nei) 容主要是談論個(ge) 人修養(yang) 問題，進行一些‘職業(ye) 指導’，其政治思想傾(qing) 向屬於(yu) 愛國的民族資產(chan) 階級。九一八事變使鄒韜奮受到強烈的刺激。他在共產(chan) 黨(dang) 員胡愈之等人的幫助下，很快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靠近了黨(dang) 。”

正因為(wei) “且做且學，且學且做”，在胡愈之等人的影響下，鄒韜奮的思想轉變很快。他很注意閱讀中外出版的介紹蘇聯情況的書(shu) 籍，對於(yu) 當時蘇聯社會(hui) 主義(yi) 政治製度和經濟建設、文化建設等各個(ge) 方麵都進行過研究，並且在《生活》周刊上做了係統介紹。

韜奮先生通過堅持不懈的閱讀，一直在努力探尋救國救民的道路。

閱讀樹立革命信仰

1932年12月，韜奮先生參加了由宋慶齡、蔡元培等人組織成立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並當選為(wei) 同盟的執行委員。他為(wei) 救國運動和民主政治盡自己的努力。國民黨(dang) 對此大為(wei) 惱火，將他列入暗害的黑名單中，迫使他於(yu) 1933年7月至1935年8月間出國流亡。

鄒韜奮出國流亡期間，對歐美社會(hui) 進行考察，從(cong) 而成為(wei) 他思想得到巨大提升的重要機會(hui) 。首先是對法國、英國、德國、意大利、美國、蘇聯等國家的考察中，他在資本主義(yi) 國家裏所看到的是少數人過著奢靡的物質生活，但精神生活異常空虛；在社會(hui) 主義(yi) 國家蘇聯看到的是政治、經濟、文化的進步，人們(men) 的精神麵貌積極向上。再就是他在英國倫(lun) 敦的閱讀和研究。韜奮先生在海外兩(liang) 年時間，前後3次共有14個(ge) 半月是在倫(lun) 敦度過的，他大量時間是在大英博物館圖書(shu) 館伏案閱讀，精讀了一係列馬克思主義(yi) 著作，也就是鄒嘉驪老師所說的韜奮先生“是從(cong) 思想上接受了馬克思主義(yi) ，信仰馬克思主義(yi) ”的閱讀。

我把韜奮先生在倫(lun) 敦圖書(shu) 館閱讀馬克思主義(yi) 著作稱為(wei) “精讀”，絕非溢美之詞，而是有據可查、有書(shu) 為(wei) 證的。最直接的證據是他做了數十萬(wan) 字的讀書(shu) 筆記。回國後，在“七君子事件”中遭迫害坐監時，韜奮在監獄裏把這些英文筆記中的一部分翻譯成中文結集成書(shu) ，於(yu) 1937年由上海生活書(shu) 店出版，書(shu) 名為(wei) 《讀書(shu) 偶譯》。一個(ge) 人讀書(shu) ，沒有讀書(shu) 筆記，難以確認他是否精心閱讀，而一個(ge) 人的讀書(shu) 筆記能夠結集出版，那就足以證明他的讀書(shu) 質量是經得起檢驗的。

讀到《讀書(shu) 偶譯》，我不僅(jin) 要佩服韜奮先生的閱讀之精，更要歎服他的閱讀之廣、研究之深。我們(men) 可以從(cong) 全書(shu) 的目錄窺其大略。該書(shu) 的“目次”主要有“馬克思研究發凡”“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馬克思所受的其他影響”“馬克思的理論體(ti) 係”“馬克思的曆史解釋”“唯物史觀的解釋”“唯物辯證法”“馬克思的經濟學”“關(guan) 於(yu) 價(jia) 值論”“恩格斯的生平和工作”“恩格斯的自白”“列寧的時代”“列寧的生平”“列寧的理論”等。鄒韜奮全麵、係統地學習(xi) 了馬列主義(yi) 理論，並對革命導師們(men) 產(chan) 生了強烈的愛戴之情，他寫(xie) 道：“革命的思想家的奮鬥生活，常常能給我們(men) 以很深的‘靈感’。我每想到馬克思和列寧的艱苦卓絕的精神，無時不心向往之。”讀書(shu) 筆記涵蓋了馬克思列寧主義(yi) 的基本觀點，標誌著韜奮先生思想認識的巨大提高和成熟。自此，通過自己豐(feng) 富的實踐和深入的閱讀研究，韜奮先生堅定地樹立了馬克思主義(yi) 的信仰。

此後，在美國考察時，韜奮先生與(yu) 中共留美人士徐永煥談及自己思想的變化情況，堅定地表示：“社會(hui) 主義(yi) 與(yu) 資本主義(yi) 不是可以任意選擇的兩(liang) 條路，中華民族的徹底解放，隻有在社會(hui) 主義(yi) 的無產(chan) 階級政黨(dang) 的共產(chan) 黨(dang) 的領導之下，才能獲救。而且也必定朝著社會(hui) 主義(yi) 的方向走去。”他們(men) 還討論了加入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的問題。出國時，韜奮先生“實帶著苦悶和憧憬而去”，歸國時，他不僅(jin) 具有在國內(nei) 生活鬥爭(zheng) 中的深切體(ti) 會(hui) ，還獲得了不同社會(hui) 製度考察的深刻認識，更擁有了馬克思主義(yi) 的堅定信仰，從(cong) 而明確了今後的奮鬥目標和前進方向。他激情寫(xie) 道：“時代的巨輪一天一天更猛烈地向前推進著，隻能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兩(liang) 條線路，沒有什麽(me) 中立的餘(yu) 地了。”至此，韜奮先生已經從(cong) 家國情懷、探尋救國救民道路踏上了共產(chan) 主義(yi) 戰士的征途。

（作者聶震寧係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韜奮基金會(hui) 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