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研究，是近代史學研究的一個(ge) 重要方向，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中國古都學”。史學名家史念海先生，將此學科定義(yi) 為(wei) “研究中國古都的形成、發展、蕭條或至於(yu) 消失，或經過改革成為(wei) 新的城市的科學。”在此領域中，大家輩出，著述繁巨。不止二三子可稱巨擘，而筆者認為(wei) ，史念海先生仍可稱翹楚。

先生及弟子門人，名聲赫然者眾(zhong) ，在地理曆史研究領域，卓識洞見，聲聞海內(nei) 。先生所倡之古都學研究，亦已漸成顯學，於(yu) 今城市經濟文化發展諸方麵，起著重要的輔助作用。

史念海先生說：“在我國的悠久曆史時期，曾經有過許多王朝或政權興(xing) 起和滅亡。每一個(ge) 王朝或政權都各有其都城，有的還不止一處。這些都城的存廢都可反映出各自的王朝或政權的若幹麵貌，諸如政治的隆窳、經濟的榮枯、社會(hui) 的變化，以至國運的盛衰。這是因為(wei) 都城為(wei) 一代的中樞所在，五方雜處，從(cong) 這裏可以了解到全國的情況。了解和研究都城，有助於(yu) 我們(men) 對曆史的研究。”

誠如其言，其暢行二十餘(yu) 年之大作《中國古都和文化》一書(shu) ，堪稱此領域的入門秘籍，此次由重慶出版集團再次出版，或為(wei) 學界幸事。

史先生的貢獻之一，是不但鉤沉了曆代古都之創建緣由和毀滅肇因，還將上古至民國諸種政權所據之地，都一一做了羅列。比如，陳勝所建張楚之都，位於(yu) 今河南淮陽，雖6月而亡，卻史冊(ce) 赫然。楚懷王之孫熊心所建楚都盱台，位於(yu) 今天的江蘇盱眙縣東(dong) 北，政權僅(jin) 存3月，但既然曾有都名，也在史念海先生的著作中，留下了一筆。

在史念海先生的著作中，各類性質的都，全部囊括在內(nei) ，幾乎毫無遺漏，農(nong) 民起義(yi) 建立的臨(lin) 時政權所設之都，亦一視同仁。難能可貴的是，周邊各族所建的都城，也都一一在冊(ce) 。都名、建都時間，都較為(wei) 詳盡地做了陳述。

自周始，都城根據統治的需要，就形成了雙都製，副貳者為(wei) 陪都。史念海先生也專(zhuan) 列一節，詳為(wei) 鋪陳。

不唯如此，史念海先生對多如牛毛的大小都城，都做了年代考辨，比如，西安為(wei) 都，經千餘(yu) 年；北京至民國上溯，為(wei) 都時間也將近千年。

史念海先生的這部著作，有繁有簡、繁簡得當，其簡述條理清晰，其繁說則麵麵俱到，對古都進行了較多麵向的研究。

比如，對於(yu) 唐代裏坊製，就落墨較多、專(zhuan) 成一章。其中《唐代長安外郭城街道及裏坊的變遷》一節，對唐長安外郭的狀況，進行了全景式掃描。“裏坊中雜有官署、寺觀、邸第、園囿，編戶亦錯居其中。”史念海先生不僅(jin) 根據文獻提出觀念，如“為(wei) 了易於(yu) 維護，每坊四周都有圍牆，這和京城周圍有郭城一樣。這樣的圍牆，通稱坊牆。《唐會(hui) 要》卷八六《街巷》，載有貞元四年二月的敕文，就曾提到京城內(nei) 莊宅使界諸街的坊牆。也有稱為(wei) 裏垣的，白行簡所撰的《李娃傳(chuan) 》，就曾道及安邑坊東(dong) 門之北的裏垣。”為(wei) 了證實其觀點，還引用了唐城發掘隊的當代考古研究，“證明了裏坊確實是有坊牆的。”史先生做學問紮實，當然清楚在古代社會(hui) 任何規定都有僭越者，因此，也援引相關(guan) 資料，證明確有不法人家自開坊門，“當時雖然規定非三品以上及坊內(nei) 三絕人家不許隨便自開坊門，可是未能遵守這樣成規的人還是不少，因而引起有關(guan) 司事者的注意，甚至驚動了王室”。自開坊門，意味著裏坊製的管製鐵板，被私自打開了缺口。正是對自由的渴望，對約束的衝(chong) 擊，才有了若幹這樣的知法犯法者。這樣的嚐試，也激勵了宋代衝(chong) 破居住空間的管製束縛，營造相對自由的坊市格局。

史念海先生指出：“這些都城在演變的過程中是有一定的規律的。中國古都學不僅(jin) 研究這些古都演變的過程和現象，而且研究其中演變的規律，研究出這些規律以為(wei) 當前建設的參考。尤其是在古都的舊址上現代城市的改建和擴建，其間還有一層因襲和革新的關(guan) 係。”

前人開山，後人修路。中國古都學雖然已經取得矚目成就，但為(wei) 後來者留下的研究空間，仍然巨大。

在早期的帝國空間構建中，城市是體(ti) 現著生產(chan) 力發展和文明發展的顯性標誌，就早期中國的情況來看，“都”是與(yu) 宗教意識緊密相關(guan) 的宇宙想象，隨著宗教觀以及政治權力與(yu) 統治模式的演化，其內(nei) 涵與(yu) 外延也都發生著改變。

比如，春秋時，“都”還隻是一個(ge) 非常狹義(yi) 的城市名詞，君所居之地曰國，大夫所居之地曰都。在宗教及文化層麵，“都”的內(nei) 涵還包括大夫及貴族所居所葬之地。據春秋時的墓葬研究，大夫們(men) 死後是葬在城內(nei) 的，很可能離生前的居所不遠。離開了這一宗教觀的其他形式的“城”，可能都不能稱之為(wei) “都”。

到了戰國，“都”的內(nei) 涵及外延繼續衍化，從(cong) 祖宗所居之所，到宗廟所在之地，直到戰國晚期的秦，才成了天子所居之城。《左傳(chuan) 》給“都”的定義(yi) 是：都者，有宗廟先君之主之謂都。

以秦為(wei) 例，不斷遷都，至雍城，其建築形態，也隨著秦的不斷發展壯大，呈現出從(cong) “重宗廟之儀(yi) ”到“重天子之威”的轉折，從(cong) 城市空間的布局上，已經展現出從(cong) 宗廟中心製向宮殿中心製的過渡。到了嬴政建都鹹陽時，為(wei) 突出天子之威，皇宮成了國都中心，而宗廟已經降至次要地位，置於(yu) 南郊。

漢代以後，人們(men) 不得不給“都”以新的命名：都者，國君所居，人所都會(hui) 也。直到漢惠帝的時候，才在長安城為(wei) 漢高祖修建了一座祖廟，修建了市場和藏冰室，然後又修了內(nei) 牆，把宮殿、太廟和市場都環護起來。

因此，從(cong) 詞源學的角度，把“都”的概念向前回溯，我們(men) 還是存有疑問：西周與(yu) 商，天子所居之地，是否可稱之為(wei) “都”。而到了漢魏以及遼金，“都”的政治、軍(jun) 事、文化功能與(yu) 戰國時又有不同。以遼之五京為(wei) 例，除上京是政治中心外，其餘(yu) 四京隻是方便控扼一方，徒有京名、而無都實。

那麽(me) ，所謂的古都學的研究對象，到底是天子所居之所，還是拱衛京師、分權而治之城，都需要進一步明確概念，深入深究。“都”雖然被廣泛使用，但有時此都非彼都，有些“都”隻是城的不同叫法而已。

在《中國古都和文化》一書(shu) 中，史念海先生說，“都城之中，人事繁雜，林林總總，未能盡歸一律。”其言甚善。古都研究，也正如先生所言，期待後繼者披沙瀝金、詳加考證、分門別類、以便時人。

關(guan) 於(yu) 史念海先生在此領域之貢獻，王社教先生所評，與(yu) 筆者心有戚戚，先生“發起和創立了中國古都學會(hui) ,形成了一支穩定的學術隊伍;創建了中國古都學,奠定了中國古都學研究的理論基礎；堅持‘為(wei) 世所用’的治學理念,指明了中國古都學研究的目的和方向；總結和勾畫出了中國古都發展的基本麵貌和規律,推動了中國古都學研究的發展”。

冀望後來者以史念海先生為(wei) 幟，借由古都研究而至文明研究，總結出一套“中國經驗”，則每一處斷壁殘垣所蘊藏的價(jia) 值，都可堪誇耀、光輝永存。（作者：孫曉飛，係古都研究學者，著有《繁盛與(yu) 衰敗：帝國三千年都城變遷史》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