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的“行萬裏路”
發稿時間:2021-11-17 16:41:21 來源:北京日報理論周刊 作者:王子今
《史記》的偉(wei) 大成就,有當時的時代精神為(wei) 條件,而司馬遷的文化理想、學術資質、曆史理念與(yu) 人生意誌,也都起著重要的作用。他的行旅實踐,以行跡之遙遠,旅程之漫長,特別是與(yu) 史學考察相結合,從(cong) 而在史學史記錄中顯出特別的光輝。與(yu) 曆代史家比較,司馬遷作為(wei) 特別重視行走的曆史學者,對於(yu) 曆史現場有親(qin) 近真切的體(ti) 驗,其曆史感覺逸致超絕,其曆史記錄具體(ti) 真實,其曆史理解也十分準確高明。司馬遷的行旅生活與(yu) 他的學術努力及文化貢獻的特殊關(guan) 係,能夠為(wei) 我們(men) 的讀書(shu) 思考與(yu) 學術進取提供積極的啟示。
“二十”出遊與(yu) “奉使”西南之行
司馬遷自述生平,回顧了自己最初的文化之旅:“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hui) 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yu) 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e) 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ang) 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這次長途行走,司馬遷從(cong) 秦地出發,向東(dong) 方與(yu) 東(dong) 南方向遊曆考察。中華文明早期形成的重點地帶均一一行曆。對於(yu) 各地文化名城、曆史勝跡,則“齊、魯之都”,以及“鄒、嶧”,“鄱、薛、彭城”,“梁、楚”等地,均千裏尋訪。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回顧自己“二十而南遊江、淮”,長途輾轉,最終“過梁、楚以歸”之後,又寫(xie) 道:“於(yu) 是遷仕為(wei) 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司馬遷的這次行程體(ti) 驗,使他對巴蜀以及西南方向更遙遠的地方,有了切身的了解。
秦兼並巴蜀,建設了關(guan) 中與(yu) 蜀中兩(liang) 處“天府”,取得了向東(dong) 擴張的堅實有力的經濟後援。特別是與(yu) 楚國對抗,因此而占有優(you) 勢地位。巴蜀在戰國後期以及秦代和楚漢相爭(zheng) 時代的經濟作用顯著。而漢初又發育出富有的工商經濟。漢武帝時代從(cong) 這裏起始,開始探尋絲(si) 綢之路的“西夷西”方向。
這些曆史現象在《史記》中都有明確具體(ti) 的記述,體(ti) 現出司馬遷對巴蜀及“西南夷”曆史文化的熟悉。這應當與(yu) 他“奉使”西南的交通實踐有關(guan) 。王國維總體(ti) 評價(jia) 了司馬遷的出行:“是史公足跡殆遍宇內(nei) ,所未至者,朝鮮、河西、嶺南諸初郡耳。”
曆史的實地訪問與(yu) 曆史現場的考察
司馬遷走了那麽(me) 多地方,他在萬(wan) 裏行途中,並不是一般的旅行遊覽。他的每一步行程,都是其學術生命的一部分。司馬遷遊蹤萬(wan) 裏的實踐,實際上可以說是與(yu) 現代文化人類學的田野工作有著某些相似之處。
除了《史記·太史公自序》有關(guan) “二十”出遊的回顧之外,司馬遷曾經在《史記》中的很多篇章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說到通過行旅實踐艱苦的史學考察曆程。例如,在《史記》第一篇《五帝本紀》的最後,司馬遷寫(xie) 道:“餘(yu) 嚐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dong) 漸於(yu) 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他在傳(chuan) 說中“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對當地“長老”進行以口述史學為(wei) 形式的訪古調查。
《史記·孟嚐君列傳(chuan) 》中說“薛”地民風自有區域文化個(ge) 性,於(yu) 是“問其故”。此外,《史記·魏世家》說“秦之破梁”,“墟中人”“說者”有自己的理解。這些都是實地訪問得到的信息。“問其故”以及對“說者”言辭的記錄與(yu) 分析,是司馬遷史學行旅的重要任務。《史記·河渠書(shu) 》作為(wei) 最早的水利史文獻,是在現場考察的基礎上撰述完成的。“餘(yu) 從(cong) 負薪塞宣房”,是親(qin) 身參加抗洪搶險工程的實踐。
古來英雄名士的遺跡,包括古都城、古戰場,司馬遷的實地考察體(ti) 會(hui) 融入了他的曆史理解,完善了他的曆史記述,提升了他的曆史說明。如《史記·伯夷列傳(chuan) 》:“太史公曰:餘(yu) 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塚(zhong) 雲(yun) 。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lun) 詳矣。餘(yu) 以所聞由、光義(yi) 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登箕山吊荒陵,得到了特殊的文化感知。
對於(yu) 孔子這樣的文化巨人,司馬遷除了前引“北涉汶、泗,講業(ye) 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ang) 射鄒、嶧”,考察其事跡,體(ti) 會(hui) 其精神之外,《史記·孔子世家》還寫(xie) 道:“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xiang) 往之。餘(yu) 讀孔氏書(shu) ,想見其為(wei) 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i) 禮其家,餘(yu) 祗回留不能去雲(yun) 。天下君王至於(yu) 賢人眾(zhong) 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chuan) 十餘(yu) 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yu) 夫子,可謂至聖矣!”作為(wei) 曆史學者,對孔學的深刻理解和崇高景仰,會(hui) 因現場考察而有所增益。所謂“至聖”的讚美,後世得以繼承。
對於(yu) 曆史文化信息之“世之傳(chuan) ”者,司馬遷有所采納,但是也進行了認真的考量和思索。如《史記·魏世家》寫(xie) 道:“太史公曰: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遂滅魏。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yu) 亡,餘(yu) 以為(wei) 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nei) ,其業(ye) 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可知司馬遷的實地調查,在傾(qing) 聽當地民間聲音之外,還加入了自己的深刻思考。
司馬遷行旅感念涉及秦朝史跡的,有《史記·蒙恬列傳(chuan) 》所說:“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wei) 秦築長城亭障,塹山堙穀,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對蒙恬等人嚴(yan) 肅的曆史批評,是在考察秦朝長城和直道之後形成的真知。這裏所發布的重要史論,有長久的影響。胡亥明確取得帝位繼承權後,蒙恬被迫吞藥自殺,臨(lin) 終前有關(guan) 於(yu) 主持修築長城與(yu) 直道“絕地脈”,可能“罪於(yu) 天”的感歎。對於(yu) 所謂“絕地脈”,司馬遷發表的否定性意見,體(ti) 現了他清醒的曆史認識。
山川行曆與(yu) “文氣”養(yang) 成
司馬遷遠程行旅的意義(yi) ,文論家和史論家多以為(wei) 有益於(yu) 其精神與(yu) 文氣的涵養(yang) 。《史記》非凡文化品質的形成,確實與(yu) 作者的行旅體(ti) 驗有關(guan) 。
蘇轍曾經寫(xie) 道:“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yang) 而致。”“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yu) 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
淩稚隆《史記評林》卷首引馬存語,又是這樣評價(jia) 司馬遷出遊的:“子長平生喜遊,方少年自負之時,足跡不肯一日休。”他說,司馬遷的出行並不是簡單地為(wei) 出行而出行,而是有更高的文化追求:“非直為(wei) 景物役也,將以盡天下大觀以助吾氣,然後吐而為(wei) 書(shu) 。”根據這樣的總結,司馬遷的行跡均有助於(yu) 他的“文章”:“凡天地之間,萬(wan) 物之變,可驚可愕,可以娛心,使人憂,使人悲者,子長盡取而為(wei) 文章,是以變化出沒如萬(wan) 象供四時而無窮,今於(yu) 其書(shu) 而觀之,豈不信矣!”
司馬遷遠遊,百千路徑,萬(wan) 裏山川,四方傳(chuan) 統,九州民風,當然有益於(yu) 《史記》這部巨著文采神韻的煥發,同時,這位偉(wei) 大史學家的辛苦行旅,其文化意義(yi) 是複雜的,其文化作用也是多方麵的。
(作者為(wei)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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