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材是重要的，但並不是決(jue) 定性的

無論是觀眾(zhong) 的覆蓋麵抑或網台各端的播出數據都表明《掃黑風暴》是今年一部現象級電視劇。它能始終牽動觀眾(zhong) 的高關(guan) 注度，在於(yu) 劇本從(cong) 社會(hui) 真實中提取素材，以此撥動了大眾(zhong) 審美情緒最敏感的部分：對生命至上的捍衛，對權與(yu) 法、情與(yu) 理、善與(yu) 惡的思考也引發了更多的感性共鳴和理性思考。

作為(wei) 第一部反映全國掃黑除惡專(zhuan) 項鬥爭(zheng) 的電視劇，題材之特殊性決(jue) 定了這部作品從(cong) 立意、內(nei) 容、製作等全流程，都凝聚著多方麵的通力合作。這部由中央政法委篩選的真實案例改編而來的電視劇，其創作絕不僅(jin) 僅(jin) 是憑“題材紅利”一招製勝，正如魯迅先生所言，選題要嚴(yan) ，開掘要深，才能不辜負一個(ge) 難得的好題材。 《掃黑風暴》在平衡深度與(yu) 烈度、兼容紀實風格與(yu) 戲劇化表達、建構深刻的現實意義(yi) 同時弘揚核心價(jia) 值等方麵，都體(ti) 現了創作者對現實主義(yi) 的駕馭功力。

此外，這部作品，它在氛圍的營造、敘事張力的設計、節奏的把控、剪輯的流暢，特別是絕大多數演員對表演準確度和細膩性的完成等方麵，可以說都是國產(chan) 電視劇中的上佳呈現。這使得作品的社會(hui) 意義(yi) 、思想價(jia) 值得以真正彰顯，從(cong) 而具有感染力地體(ti) 現了建設性現實主義(yi) 的創作觀念，達成了現實性、思想性、藝術性等多方麵的結合。 《掃黑風暴》為(wei) 我們(men) 一直提倡的“向上、向善、向前、向美”的建設性現實主義(yi) 提供了方法論樣本。

“掃黑”不為(wei) “揭黑”，而是引人向上向善向前

有著現實主義(yi) 的力度，這是《掃黑風暴》予人最直觀的印象。2018年，一紙“關(guan) 於(yu) 開展掃黑除惡專(zhuan) 項鬥爭(zheng) 的通知”從(cong) 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一場為(wei) 期三年、覆蓋全國的掃黑除惡專(zhuan) 項鬥爭(zheng) 就此展開。

真實的行動是作品的根基，而反過來看，劇中對黨(dang) 中央掃黑除惡的決(jue) 心與(yu) 力度以及這場行動的艱巨性、複雜性，表現出了深度與(yu) 現實感。以第一集為(wei) 例，中央督導組的專(zhuan) 車駛入綠藤市，想要在路邊攔車遞舉(ju) 報信的薛梅命喪(sang) 不明勢力之手。這段劇情不僅(jin) 從(cong) 戲劇性上確保了先聲奪人，它還承擔著為(wei) 作品定位的使命——中央督導組入駐，體(ti) 現黨(dang) 中央掃黑除惡的決(jue) 心與(yu) 力度；黑惡勢力猖狂初顯，反映掃黑除惡專(zhuan) 項鬥爭(zheng) 的艱巨性和複雜性。

正因為(wei) 劇作把握好了官、商、警、黑的複雜關(guan) 係，並據此建構了劇中的人物關(guan) 係網，觀眾(zhong) 在新聞中看到的孫小果案、操場埋屍案、湖南文烈宏案等一度轟動全國的惡性案件，才能不作為(wei) 獵奇，而是作為(wei) 一張“黑網”呈現出來，才能透過感官上的觸目驚心抵達內(nei) 心的震撼。

大結局，隨著那棟象征黑惡勢力的八通大廈土崩瓦解，曾被陰雲(yun) 籠罩的綠藤市及市民終見陽光。何勇那段時長3分30秒的講話，將“拔毒刺”“鏟毒瘤” “有一起查一起，有十起查十起，絕不放過一個(ge) 犯罪分子”的行動內(nei) 核主張鮮明，也在“有黑必掃、有惡必除”的信念中把整部作品正氣、正義(yi) 的價(jia) 值高高揚起。

更重要的在乎立意。從(cong) 第一集的堅定信念與(yu) 複雜形勢並行，到最後在帶有紀實感的影像中呈現正義(yi) 的審判，28集的過程在一種現實主義(yi) 的圖景中體(ti) 現了一種“建設性現實主義(yi) ”的從(cong) 批判到建設的方向。 《掃黑風暴》把鏡頭對準真實，但真實的落點不在“黑”與(yu) “惡”，而是在“掃黑”和“除惡”； “寫(xie) 黑”也不是為(wei) 了“揭黑”，而是用真實的力量來引導人向上、向善、向前。觀眾(zhong) 看完《掃黑風暴》後，不會(hui) 覺得了無希望。向內(nei) ，它會(hui) 讓人引以為(wei) 戒，促使你做個(ge) 好人；向外，它會(hui) 讓人感知社會(hui) 在進步、正義(yi) 雖遲到但不會(hui) 缺席。

挖掘犯罪發生學，為(wei) 人性走出幽暗點亮一盞燈

作為(wei) 一部致敬掃黑除惡鬥爭(zheng) 英雄的涉案劇，邪不勝正、激濁揚清是必然的過程。怎樣在觀眾(zhong) 預知“結尾”的前提下，依舊能讓劇情扣人心弦，可以看成一部作品在建構了立意、格局後，所體(ti) 現出的文本價(jia) 值追求。

《掃黑風暴》裏“14年”的時間概念讓人印象深刻。14年的時間跨度，是事實使然，也是文本的價(jia) 值。它能以時間的長度來彰顯鬥爭(zheng) 之激烈、掃黑英雄之不易，也在時間的跨度中探入了人性的深度，帶給觀眾(zhong) 一定啟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 《掃黑風暴》不僅(jin) 對李成陽等為(wei) 代表的“正義(yi) 英雄”給予了發生學闡釋，從(cong) 而為(wei) 他的14年臥薪嚐膽、忍辱負重提供了心理厚度，更是從(cong) 犯罪發生學的角度深刻揭示了犯罪行為(wei) 從(cong) 萌芽一直發展到最後的滔天大案，從(cong) 哪裏開始、其間經曆了什麽(me) ；有的人從(cong) 一念之差到在不歸路上越行越遠，人心變質的發生學過程曆曆在目。

劇中幾乎所有的反麵人物都有著犯罪發生心理學的動機。從(cong) 高明遠開始，孫興(xing) 、鄭毅紅、賀芸、董耀、胡笑偉(wei) 、馬帥……無論惡貫滿盈者還是人性尚存之人，所有的人物都有犯罪發生學的根基。剖析犯罪發生的根源，不是為(wei) 了原諒罪犯，而是為(wei) 了思考、探究，是怎樣一雙黑手把人推向了犯罪的深淵。這其中有欲望，對權力、對金錢的欲望，比如王政、董耀、胡笑偉(wei) 等人；也有人性的弱點，比如孫興(xing) 這個(ge) 十惡不赦的法外狂徒，畸形的原生家庭很大程度導致了他向惡的墮落；還有逃不掉親(qin) 情骨肉的孽緣，賀芸在一個(ge) “好警察”和“惡警察”的雙麵中掙紮……

寫(xie) 清楚犯罪發生的心理動機，也在促使觀眾(zhong) 思考，為(wei) 什麽(me) 在麵對欲望的閥門時，有人關(guan) 上了，有人卻不能。比如賀芸這個(ge) 人物塑造得很有深意。有時候人可以過許多關(guan) ，唯獨過不了親(qin) 人關(guan) ，過不了自己的骨肉關(guan) 。賀芸遇上的人生困境、直戳她人性軟肋的難題，並且最終絆倒她、讓她邁出覆水難收那一步的，恰是親(qin) 情這一所有人與(yu) 生俱來的美好情感。胡笑偉(wei) 的人物塑造也特別值得一書(shu) ，予人警醒。這名派出所所長曾經對警徽、對自己的職責是有理想、有敬畏心的，但因為(wei) 沒能抵住欲望的誘惑，最終漸漸滑向了深淵。劇情在審視他包庇縱容犯罪的同時，也拍出了他內(nei) 心閃過的矛盾與(yu) 掙紮，甚至還展示了他作為(wei) 基層民警在直麵社區群眾(zhong) 時扮演出的“親(qin) 民”一麵。而其他人，催開心頭“惡之花”的，可能僅(jin) 僅(jin) 是一種人情社會(hui) 的束縛、所謂“人情債(zhai) 難還”的猶豫不決(jue) 等。

正是劇中這些對犯罪發生心理的呈現，尤其是對犯罪心理中具有普遍情感共鳴的人性困境呈現，有助於(yu) 讓人們(men) 看見，一念之差會(hui) 導致未來的雲(yun) 泥之別，人生在有些問題上來不得半點行差踏錯。從(cong) 這一點來說，對犯罪發生學的探究讓《掃黑風暴》具有了警示作用，每個(ge) 人都可能在見到某些具體(ti) 情節時捫心自問。一部電視劇的社會(hui) 學意義(yi) 、人性的教育意義(yi) 由此凸顯。

能在人性深處點亮一盞燈，也是現實主義(yi) 創作應該體(ti) 現出的對現實、對社會(hui) 問題的一種關(guan) 切。

觀眾(zhong) 對好作品當然會(hui) 有更高的期待。 《掃黑風暴》在複雜龐大的敘事架構中，有的人物和情節合理性不足，類型化與(yu) 現實主義(yi) 創作方法之間的融合也還存在值得商議的地方。但是，無疑這是一個(ge) 重要的探索樣本，我們(men) 的影視創作，對人性的惡和社會(hui) 的弊，揭示可以更深刻，同時對人性善和對社會(hui) 正義(yi) 也要更有信心。建設性現實主義(yi) 與(yu) 批判現實主義(yi) 最大的不同恰恰就在這裏：不止於(yu) 黑暗，也不止於(yu) 向往光明，而是現實主義(yi) 地呈現出黑暗不能阻擋光明的到來，正義(yi) 有時可能會(hui) 遲到，但不會(hui) 缺席，它正在到來、甚至已經到來。

（作者為(wei) 尹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hui) 副主席、清華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