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生當年怎樣做政策研究
發稿時間:2021-09-15 11:16:25 來源:財新雜誌 作者:趙樹凱
新中國的政策研究曆史上,杜潤生是一位貢獻卓著的重要人物。杜潤生對於(yu) 政策研究的建樹,既表現於(yu) 上世紀八十年代農(nong) 村改革初期,他主持起草五個(ge) 中央一號文件;也表現於(yu) 五十年代農(nong) 業(ye) 合作化時期,他輔佐鄧子恢試圖糾正毛澤東(dong) 的激進政策而被貶斥;還表現在戰爭(zheng) 時代和建國之初,他對於(yu) 土地改革政策的調研探索,受到毛澤東(dong) 讚賞。
杜潤生精於(yu) 報告寫(xie) 作和文件起草,也是難得一見的演講家,其良好文風堪稱典範。他的文章,內(nei) 容平實,文字洗練,“不晦於(yu) 深,不墜於(yu) 淺”,或長或短,皆如行雲(yun) 流水。
他讀書(shu) 多,學問好,但在文章中從(cong) 來不“掉書(shu) 袋”,不尋章摘句以炫弄博學。讀他的文章,經常感覺到,他無意於(yu) 故作驚人之語,但卻往往語出驚人;他的講話,慢條斯理,有時甚至細聲細語,但卻是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他既善於(yu) 三言兩(liang) 語,點到為(wei) 止;也善於(yu) 長篇大論,出口成章,一氣嗬成。有時候作一場報告四個(ge) 小時,聽者卻依舊興(xing) 味盎然,視同享受。
關(guan) 於(yu) 怎樣做政策研究,杜潤生既有豐(feng) 富生動的經驗分享,也有深邃曠遠的理性闡發。本文結合作者本人在九號院的工作經曆,試圖梳理分析杜潤生關(guan) 於(yu) 政策研究的精神追求、理念理論和方法原則。 也許可以說,杜潤生是在致力於(yu) 開辟政策研究的新傳(chuan) 統。他的一係列觀點表述和行動探索,對於(yu) 當下的智庫建設和政策研究,具有重要價(jia) 值。
一、九號院裏聽“精神”
1982年8月,我進入九號院工作。此前四月,中央書(shu) 記處農(nong) 村政策研究室和中國農(nong) 村發展研究中心成立,兩(liang) 個(ge) 機構合署辦公,杜潤生擔任主任。我被分配在秘書(shu) 處。1989年下半年,這兩(liang) 個(ge) 機構相繼被撤銷。
九號院時期,我作為(wei) 秘書(shu) 處工作人員,有多種機會(hui) 直接為(wei) 杜潤生服務。杜潤生經常召集、主持各種會(hui) 議,這些會(hui) 議規模不等、層次不同,包括農(nong) 口部長、省市領導的匯報討論、各類專(zhuan) 家學者座談、來自縣鄉(xiang) 的基層官員座談、乃至機關(guan) 內(nei) 部工作會(hui) 議等等。 由於(yu) 秘書(shu) 處崗位職責所係,我經常在這些會(hui) 議上服務,有機會(hui) 聽杜潤生的各種談話和講話,並在他的直接指示下,處理一些具體(ti) 事務。從(cong) 初入九號院至今,時間已經過去三十多年,然而當初的很多工作情景,甚至於(yu) 杜潤生的言談、表情和舉(ju) 止,卻依然如在眼前。 在九號院工作的後兩(liang) 年,我對秘書(shu) 處工作萌生倦意,曾要求轉崗到專(zhuan) 題研究部門,也曾要求去做內(nei) 部刊物編輯,卻都沒有成功。現在想來,秘書(shu) 處工作雖非研究一線,但是就政策研究的見識和修煉而言,也有很多獨特優(you) 勢。 農(nong) 研室撤銷後的一段時間裏,杜潤生成為(wei) 清查處理的對象,麵臨(lin) 著作為(wei) 黨(dang) 員能否登記的問題。當時,王鬱昭主任主持清查處理和善後工作,我是王鬱昭的秘書(shu) 。在這個(ge) 過程中,我對杜潤生有了另一種接觸和了解。 九十年代上半葉,我們(men) 仍然在九號院辦公,杜潤生、王鬱昭、朱厚澤、吳像等人經常相約一起到地方調研,就像一個(ge) 調研小分隊。在這種情況下,我隨同他們(men) 出差,為(wei) 他們(men) 跑前跑後地服務,參加各種會(hui) 議,在火車、汽車、飯桌和會(hui) 議上,也參與(yu) 他們(men) 的閑談。這種生活對於(yu) 我來說是重要的學習(xi) 熏陶。 在我的印象中,整個(ge) 九號院時期,杜潤生經常強調研究人員的曆史使命感和工作精神。在宣布農(nong) 研室和農(nong) 研中心成立的第一次全體(ti) 人員會(hui) 議上,杜潤生說:“我們(men) 的任務明確,就是要探索研究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領導農(nong) 民走什麽(me) 樣的道路,製定什麽(me) 樣的方針政策。這都是帶戰略性的問題。每個(ge) 人要有曆史使命感,要樹立一種目標。”
杜潤生提出,要以“三種精神”作為(wei) 對每個(ge) 工作人員的要求:“第一是要有獻身精神,希望大家不計個(ge) 人利益,為(wei) 農(nong) 民獻身;第二要有民主精神,要群言堂,不能一言堂,大家暢所欲言,隻有搞好民主,機關(guan) 的水平才能不局限於(yu) 領導人本人的水平;第三,要有科學精神,即克服思想中的慣性,實事求是,按照事物的本身麵貌來了解事物。”
杜潤生要求,九號院要把這三種精神,作為(wei) 單位工作的檢驗標準。他提出,他本人作為(wei) 領導,以“三種精神”要求大家,也請大家以“三種精神”要求他。
在一般情景下,關(guan) 於(yu) “三種精神”的表述,難免給人以假大空之嫌,像是一種空泛的號召,但是,在1980年代的時代背景下,在當年九號院的特定場景中,再聯係到九號院內(nei) 部的政策研究活動,特別是杜潤生個(ge) 人在政策研究中的努力,“三種精神”這樣看似一般化的口號,背後卻頗有實在的內(nei) 容。
二、談智庫建設——“要辦成知識庫,不要辦成貨棧”
在部署九號院機關(guan) 工作的時候,杜潤生多次從(cong) kaiyun官方地址發展的宏大曆史背景出發,討論智庫機構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他說:“我們(men) 的國家機關(guan) ,發號施令的人應該少一點,搞調查研究的人,應該多一點”。“每個(ge) 領導者都不可能長期專(zhuan) 注一件事,對於(yu) 某件事常常接觸一下又放下。靠一年僅(jin) 來接觸幾次就來解決(jue) 問題是危險的。
因此,必須有一批固定的專(zhuan) 業(ye) 化人員,對所要解決(jue) 的問題進行經常性的、持續的調查研究工作。”“要防止領導者個(ge) 人的偏好引起政策的偏離,就要注意發揮調研和谘詢機構的作用;要有這方麵的稱職的專(zhuan) 門機構”。
九號院機構成立之初,杜潤生提出,農(nong) 研室“是中央的知識庫,也可以說是智力機構”。他指出:“我們(men) 要注意知識積累,建立‘知識庫’,多儲(chu) 藏點東(dong) 西。而不要辦成簡單的‘貨棧’,今天進貨,明天批發。這個(ge) 機構應該是一個(ge) 知識的倉(cang) 庫,保存各種材料,隨時備用。”
從(cong) 這段話可以看出,杜潤生意在把九號院機構建設成為(wei) 一個(ge) 高水平的智庫機構。他提出智庫要避免辦成“貨棧”,也是有感於(yu) 曆史上一些黨(dang) 政研究機構的缺陷。或者說,他是在努力吸取由於(yu) 政策研究係統缺陷,而誤導政策的曆史教訓。
對於(yu) 九號院機構的設計,他曾數次向當時主管的國務院副總理萬(wan) 裏匯報,親(qin) 自擬寫(xie) 了“農(nong) 村政策研究室組織要點”,並報送萬(wan) 裏、趙紫陽和胡耀邦審定 為(wei) 了辦好九號院智庫,杜潤生強調“機關(guan) 對內(nei) 要開放,對外也要開放”。根據這樣的指導思想,九號院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工作機製,成為(wei) 一個(ge) 富有活力、促進創新的政策研究機構。 對內(nei) ,九號院建立了高度靈活的內(nei) 部組織結構。九號院的內(nei) 部機構,我們(men) 通常稱為(wei) “三室六組”:
“室”是行政部門,是編製內(nei) 的局級機構,即辦公室、資料室和聯絡室。辦公室負責秘書(shu) 行政工作,下設秘書(shu) 處、行政處、機要處、人事處等單位;資料室負責資料信息服務工作,後來從(cong) 農(nong) 村信息聯係點發展分化出農(nong) 村固定觀察點辦公室和統計分析室。聯絡室負責外部研究力量的組織協調,設課題委托處、成果處、辦事處等單位。
“組”是研究單位,按照研究課題設立六個(ge) 組,分別是綜合組、體(ti) 製組、生產(chan) 結構組、流通組、戰略策劃組、理論組。1987年春天,在杜潤生的親(qin) 自倡導主持下,經過全機關(guan) 人人參與(yu) 的大討論,根據新的農(nong) 村改革形勢和任務,九號院重新調整了研究組的設置。
九號院內(nei) 部的職務體(ti) 係也高度靈活,用今天的觀點來看,甚至是有些混亂(luan) 。其主要特點可以概括為(wei) :“行政職務與(yu) 級別分離”,“專(zhuan) 業(ye) 職務和行政職務並行”。 即研究人員分別按局級、處級等相應待遇,如“副處級研究員”“正局級研究員”,但是,級別與(yu) 具體(ti) 職務並不對應,如“研究組”組長可以由副局級研究員擔任,後期甚至有正處級研究員擔任組長,而正局級研究員可能是組員。 1987年下半年,九號院內(nei) 部開始評定專(zhuan) 業(ye) 技術職稱。這樣,那些行政級別較低的研究人員,則可以按照專(zhuan) 業(ye) 職稱相應提升工資等待遇。
對外,九號院建立了強大而廣泛的研究網絡,實現了自身研究力量與(yu) 社會(hui) 力量的有效整合。農(nong) 研中心設有理事會(hui) 和評議委員會(hui) 。 理事會(hui) 主要由有關(guan) 黨(dang) 政部門負責人、科研機構負責人和若幹著名專(zhuan) 家學者組成,杜潤生擔任主任。理事會(hui) 每年開一次會(hui) 議,主要討論農(nong) 村研究的重大選題和方向性問題。 評議委員會(hui) 主要由相關(guan) 領域的專(zhuan) 家學者組成,負責研究成果的評審。農(nong) 研中心還從(cong) 高校和科研機構、黨(dang) 政官員中,聘請了特約研究員、通訊研究員,總數約有百人。
九號院的工作氛圍相當寬鬆開放。現在人們(men) 還在津津樂(le) 道的是:當時內(nei) 部稱呼很少稱職務,人們(men) 習(xi) 慣稱杜潤生為(wei) “老杜”,而不是“杜主任”或“杜老”。其他主任和秘書(shu) 之間的稱呼也是如此,例如,經常有秘書(shu) 稱自己的主任為(wei) “老劉”,主任則稱自己的秘書(shu) 叫“小王”。這當然是整個(ge) 八十年代高層政治生態的特色,但在九號院內(nei) 部,這種輕鬆氣氛尤為(wei) 突出,言論空間的寬鬆,更加可以想見。 有九號院的同事當時到杜潤生的辦公室,可以說是“推門就進”,此話雖然不無誇張,但是大體(ti) 屬實。客觀上來說,這種情況與(yu) 單位裏人員數量少有一定關(guan) 係。我剛到九號院工作時,機關(guan) 大概隻有五六十人,即便七年後解散時,也隻有一百二三十人。 但是,這種寬鬆氛圍的出現,有賴於(yu) 杜潤生的工作作風,是他在刻意營造一種自由寬鬆、暢所欲言的氛圍。這也許可以說體(ti) 現了他所說的“民主精神”。他在一次會(hui) 上說:“我多年來的體(ti) 會(hui) 是,思想不能近親(qin) 結婚,而是要遠緣雜交,互相交鋒。這就需要民主的氣氛,每個(ge) 人都參與(yu) ,都充分發表意見。否則是很危險的。”
盡管九號院內(nei) 的自由氛圍如此濃烈,杜潤生仍然不滿意。1984年初,在九號院工作人員會(hui) 議上,他指出:“我們(men) 的機關(guan) 作風不生動,不主動,還有官僚主義(yi) 習(xi) 氣,多年來形成的機關(guan) 化作風要改變,要形成有自己特色的、科學的、戰鬥的作風,機關(guan) 要對內(nei) 對外開放,要是一個(ge) 大熔爐,能沸騰、活躍起來,使每一個(ge) 人能得到訓練。既要保證個(ge) 人正常發展,又要保證整體(ti) 的協同效益。我們(men) 不提倡封建人身依附,不是等級製,是崗位分工不同。幹群之間不是貓鼠關(guan) 係,而是平等關(guan) 係”。現在,很多人回憶起九號院,常常首先提到的是那種寬鬆、活潑、創新的氛圍環境。
九號院的經驗顯示,成功的政策製定過程應當是開放的過程。開放型政策研究需要以開放型政治過程為(wei) 依托,而政策研究的開放性,又進一步促進政治過程的開放性。這或許是八十年代中國政治的重要特點。
三、談調查方法——“要有客觀態度,要拉長線”
杜潤生重視深入農(nong) 村搞調查,重視從(cong) 基層收集信息,這種工作作風,從(cong) 他在國家農(nong) 委工作時期就開始形成了。1979年初,國家農(nong) 委成立,杜潤生擔任副主任,主管政策研究。在他的主導下,農(nong) 委政策研究室組織在校大學生利用假期回農(nong) 村調查,稱為(wei) “百村調查”。
當時,九號院動員組織北京高校的在校生回村調查,給這些大學生補貼回家路費,有時還給學生們(men) 開介紹信。九號院當時有些年輕同事,就是因為(wei) 在學校讀書(shu) 時參加這樣的調查而被分配進來。農(nong) 研室成立後,農(nong) 村調查進一步規模化、常態化,並成立了專(zhuan) 門機構。
杜潤生談調查方法,首先從(cong) 強調調查的極端重要性開始。在一次會(hui) 議上,杜潤生談到課題委托工作,他明確要求:“所有的委托研究課題,都要到農(nong) 村做實地調查,不做調查的研究課題,就不要委托”。為(wei) 了強調調查的極端重要性,他用開玩笑的口吻繼續說;“不做調查的課題,如果要委托也不要委托別人,可以統統委托給我”。
為(wei) 什麽(me) 要重視調查?杜潤生主要是從(cong) 曆史的教訓中,說明調查研究的重要性。1983年3月,在全國農(nong) 村信息點工作座談會(hui) 上,他說:“回顧過去,我們(men) 可以看到,凡是注重調查研究的時期,就是我們(men) 的工作最健全的時期;凡是不注意調查研究的時期,就是工作上出毛病的時期,主觀主義(yi) 、教條主義(yi) 、保守主義(yi) 、冒險主義(yi) 都出來了”。
“多少年來,對於(yu) 我們(men) 幹擾的問題,是調查材料的取舍問題。任何搞調查的人的思想,都不免受當時輿論的支配,免不了迎合性。因此,過去形成一種說好一切都好,說壞一切都壞的狀況。去年起草文件時,我專(zhuan) 門把公社化時期的調查研究材料拿出了兩(liang) 大本看了看,上邊把那時發生的事說得一無缺點,一切都好,一切都發展,事實上並非如此。可見取舍材料是很關(guan) 鍵的。” 怎樣才能做好調查?杜潤生經常強調的是兩(liang) 點:第一要有客觀性,第二要有長期性。
關(guan) 於(yu) 在調查過程中要堅持客觀性的態度,杜潤生說:“搞調查研究就要盡量客觀一點。不要隨便舍棄不支持你的見解的東(dong) 西,也不要專(zhuan) 門去找那種事實。任何一個(ge) 概念,一個(ge) 規律,一個(ge) 法則,都不會(hui) 和客觀事實完全吻合。不能說我講了一句話,到處都適用。”
他還專(zhuan) 門講到如何處理在調查過程中獲得的材料:“概念和材料不要絕對化,調查研究也不能絕對化。也許你舍棄的材料,恰恰就是我們(men) 最需要研究的問題。因此,我們(men) 搞調查研究,不要害怕不符合既定模式,既有的觀念,既成的理論,調查結果與(yu) 既定的結論觀點可以是不一樣的。” “不要一發現不符合自己口味的東(dong) 西,就批評人家觀點不對。如果我們(men) 搞調查研究,不能拋棄一些過時的個(ge) 別結論,不能反映事物的另一方麵,這樣的調查材料無助於(yu) 指導變革”。
關(guan) 於(yu) 調查工作要長期堅持,杜潤生指出調查要“長期化、係統化”。他強調做調查要注意長期積累。他說:“我們(men) 的調查研究要拉長線,不是隻拉短線。有些材料是馬上就要用的,有些材料是為(wei) 以後使用準備的。” 1983年初,九號院開始部署在全國每個(ge) 省選取十個(ge) 左右的村作為(wei) 調查基地,同時,在全國19個(ge) 地區57個(ge) 縣設立長期信息點。在這次工作會(hui) 議上,杜潤生解釋了為(wei) 什麽(me) 要在黨(dang) 政係統之外,單獨建立自己的信息聯係點。 他說:“建立信息點是一個(ge) 新做法,目的是使信息更直接來自基層。通過行政的渠道反映也可以,但信息要經過加工,如果經過縣、地區、省逐級加工,費時太長,而且可能有失真之處。我們(men) 想直接得到一些信息,這就是原來建立信息點的本意”。 針對參加會(hui) 議的有些地方官員提出,需要中央發文件專(zhuan) 門部署再啟動的建議,他說:“大家反映目前搞力量不夠,機構人員不定不好搞。這當然有道理。不過這件事最好早些準備,準備越早越好。全國搞三百多個(ge) 村的調查研究,早一點部署為(wei) 好。不一定非要等中央發指示不可。中央總是說要調查研究,沒有任何文件上說不要搞調查研究,不要先行試點。所以不要等中央文件再幹”。(杜潤生文集上冊(ce) ,第131頁)。
杜潤生對研究人員提出調查方麵的嚴(yan) 格要求:新來機關(guan) 的青年,每年至少到農(nong) 村和農(nong) 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半年。他說:“不這樣親(qin) 身體(ti) 驗,就不了解農(nong) 村,就不夠格做農(nong) 村工作”;他還提出,機關(guan) 的青年人要一個(ge) 月舉(ju) 行一次報告會(hui) ,每個(ge) 人要報告自己一個(ge) 月以來的調查研究新發現。1982年秋天,九號院曾經下派人員到安徽鳳陽縣掛職副鄉(xiang) 長。我本人曾報名,但是沒有獲準,秘書(shu) 處派了別的同事去。
杜潤生不僅(jin) 要求九號院工作人員經常深入農(nong) 村搞調查,而且他自己就是做農(nong) 村調查的榜樣。根據高文斌秘書(shu) 的記錄,從(cong) 1980年到1984年間,杜潤生走遍了全國25個(ge) 省240個(ge) 縣。 他下農(nong) 村調查,走街串巷,深入農(nong) 戶,很少兩(liang) 三天就回北京,經常下去一次就是十來天,有時候一次外出調研就達到一個(ge) 月的時間。在外地出差的時候,經常晚上還要開座談會(hui) 。有的偏遠地方,他有意重複去調研,過兩(liang) 年去一次,通過前後對比發現問題和經驗。 杜潤生的這種調查方法,與(yu) 現在的高級幹部下基層調研,顯然有多方麵的不同。一個(ge) 七十歲的老人,以這樣的方式做農(nong) 村調查,凝聚了一種特殊的精神。 當年九號院能起草出至今備受稱道的五個(ge) 一號文件,紮實的基層調查是重要基礎。正如在杜潤生追思會(hui) 上,有學者所指出的:好的政策文件,不是閉門造車寫(xie) 出來的。
四、談研究方法——“多用歸納法,少用演繹法”
在多種場合,杜潤生經常闡述他關(guan) 於(yu) 研究方法的經驗和觀點,告訴大家怎樣在調查基礎上展開研究。
我印象最深的是,杜潤生結合政策研究中的常見問題,特別要求大家在研究中避免犯兩(liang) 種錯誤: 第一,注意避免政策意見的一麵倒。他告誡大家,研究中要注意正反兩(liang) 方麵的意見,不能被單方麵意見所左右。 他講到:“調查完了要注意研究,研究的時候,要注意正反兩(liang) 個(ge) 方麵的意見。要搞點逆向推理法。這樣幹有什麽(me) 好處,換一種辦法又有什麽(me) 壞處?當你提倡一件事情的時候,就要注意為(wei) 什麽(me) 有人反對,他的根據是什麽(me) ;當你反對一件事情的時候,要注意研究為(wei) 什麽(me) 有人支持,它為(wei) 什麽(me) 能夠產(chan) 生,為(wei) 什麽(me) 能夠發展。 比如‘大鍋飯’是怎麽(me) 產(chan) 生的?因為(wei) 它反映了社會(hui) 主義(yi) 時期一部分農(nong) 民的要求。鐵飯碗的存在,也是有它的客觀根據。改變它,要有一個(ge) 分寸。鐵飯碗要反對,但是沒有一個(ge) 飯碗也不行。去掉鐵飯碗隻能改變幹不幹一個(ge) 樣,至於(yu) 飯碗總要有一個(ge) 。總之,調查研究也要開創新局麵,把它作為(wei) 社會(hui) 科學的科學實驗來搞”。
第二,注意避免政策意見先入為(wei) 主、一成不變。他告誡大家,政策觀點的形成,對於(yu) 問題的認識,是個(ge) 不斷修正的過程,不要被第一次的認識所束縛。他反複提醒說:“千萬(wan) 不要固定第一次對於(yu) 事務的認識,那往往是錯誤的,一定要在不斷地學習(xi) 實踐,聽取不同意見中進行修正,最後的結論往往和你第一次的認識完全不同”。 從(cong) 基本研究方法來說,杜潤生經常強調的是思維方式問題,即處理好“歸納法和演繹法”的關(guan) 係問題。在很多次會(hui) 議上,特別是對年輕研究人員提出工作要求的時候,杜潤生反複告誡大家要多用“歸納法”。 1984年2月,在中國農(nong) 業(ye) 發展戰略討論會(hui) 上,杜潤生在講話中重點討論了研究方法問題,他強調政策研究要“多用歸納法,少用演繹法”。
他指出,歸納法和演繹法是兩(liang) 種論據不同的推理、證明方法。演繹法是根據一般原理推論、證明特殊事實的方法,其思維過程是從(cong) 一般到個(ge) 別;歸納法是用大量特殊事實推論、證明一般原理的方法,其思維過程是由個(ge) 別到一般。歸納和演繹是互相聯係,互相補充,密不可分的。” 為(wei) 什麽(me) 要多用歸納法?杜潤生從(cong) 兩(liang) 方麵進行闡述:
一方麵,所以要強調歸納法,是因為(wei) “新事物層出不窮,有了歸納法,就可以隨時把新事物的發展變化,納入我們(men) 的視野之內(nei) ,避免犯教條主義(yi) 錯誤,對廣大中國土地上發生的新事物給以確切評價(jia) ,用大量經驗豐(feng) 富我們(men) 的理論。實踐永遠是生動的、常青的,永遠是走在理論前麵的。有些新事物雖然本身沒有多大力量,還不普遍,還沒有起到左右全局的作用,但它有一種指路的作用”。
另一方麵,所以強調歸納法,是因為(wei) “我們(men) 過去分析問題時沿用演繹法,有不甚妥當的地方。把固定於(yu) 自己頭腦中的個(ge) 別結論,當做指導一切的原則前提,用於(yu) 推斷一切。在前提不定的條件下,應用演繹法代替了真正的綜合”。 在談這個(ge) 問題的時候,他列舉(ju) 了曆史上一些由於(yu) 忽視從(cong) 生活中歸納提煉,而是從(cong) 理論條條出發來製定政策,而導致的嚴(yan) 重失誤。 杜潤生討論研究方法的時候,不僅(jin) 重視一般研究人員的研究方法,而且重視權威機構或領袖人物的研究方法。在他看來,權威機構和領袖人物重視研究方法尤其重要。
1997年2月,在農(nong) 業(ye) 合作化問題座談會(hui) 上,他專(zhuan) 門談到這個(ge) 問題。他指出,人類社會(hui) 必須有權威性機構和領袖人物,以保證公共事務的正常運行。但權威效應有可能是正麵的,也有可能是負麵的。這種差異取決(jue) 於(yu) 決(jue) 策之前,是否充分占有信息,從(cong) 而做出正確判斷。情況不明決(jue) 心大,是違背科學決(jue) 策原則的。可是,任何機構和領袖占有信息的能力。都是有限的,而信息是無限的。
五、談思想方法—“我沒有主義(yi) ,有主義(yi) 也是經驗主義(yi) ”
“主義(yi) ”之爭(zheng) 貫穿百年中國近代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杜潤生在研究工作中,較少正麵討論這個(ge) 問題。大致在進入九十年代以後,杜潤生關(guan) 於(yu) 主義(yi) 的思考不斷深化。 他認為(wei) ,“主義(yi) ”問題意思不大,還是應該多做實實在在的調查研究,多討論符合人民需要的政策安排。早年關(guan) 於(yu) 家庭承包的“主義(yi) ”之爭(zheng) ,隨後關(guan) 於(yu) 私人能否購買(mai) 拖拉機、可否準許雇工等問題,都有很多引經據典、一本正經的“主義(yi) ”之爭(zheng) ,當時非常嚴(yan) 肅,後來感到可笑。 他多次說:“我沒有自己的什麽(me) 主義(yi) ,有主義(yi) 也是經驗主義(yi) ”。他在表述自己“沒有主義(yi) ”時,還引用了鄧小平的話。“聽說鄧小平1987年就說過,隻要國民經濟搞上去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人民滿意了,叫什麽(me) 主義(yi) 都可以”。(杜潤生文集下冊(ce) ,山西出版集團,2008年7月第一版第1464頁)
杜潤生說“我沒有自己的主義(yi) ”,這種表述簡單而樸素,但是卻含義(yi) 深刻。我認為(wei) ,這是帶有根本性的思想方法。任何理論體(ti) 係或者“主義(yi) ”都隻能解釋局部社會(hui) 問題,因此都是有局限、有缺陷的,所以,理論體(ti) 係應該是開放的、發展的,應該是基於(yu) 生活現實的變化而不斷改進的。
正是從(cong) 這個(ge) 角度出發,杜潤生更認同“經驗主義(yi) ”。在我看來,杜潤生所說的經驗主義(yi) ,既有西方現代經驗主義(yi) 哲學基礎,同時又基於(yu) 對中國社會(hui) 發展改革現實問題的觀察和思考。進一步說,杜潤生的“沒有主義(yi) ”或者是“經驗主義(yi) ”,不僅(jin) 是一種哲學觀點,或者具體(ti) 來說是一種認識論立場,同時也是一種政策主張或政治主張。 因為(wei) 沒有既定的“主義(yi) ”,所以需要從(cong) 現實經驗的觀察考量中,形成認識判斷,做出政策選擇。由此更加可以理解,為(wei) 什麽(me) 杜潤生特別強調歸納法。 在經驗論者看來,對事物因果關(guan) 係作出判斷的基本途徑,就是經驗,歸納是經驗的推理,或者說,歸納法是經驗主義(yi) 的邏輯基礎。 再進一步說,因為(wei) 一切都是基於(yu) 現實的經驗總結,則經驗主義(yi) 立場,又可以衍生出新的懷疑論。正是基於(yu) 這樣的理念和理論立場,所以杜潤生具有開放、包容的心態襟抱,善於(yu) 營造自由寬鬆的研究工作環境。
從(cong) 根本上說,杜潤生“沒有自己的主義(yi) ”,其實也是一種主義(yi) 。正是因為(wei) 沒有“主義(yi) ”,才使得他拒絕任何僵化的意識形態思維,以包容、寬鬆為(wei) 領導風格,造就了九號院生動活潑、暢所欲言的工作氛圍,使得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左右,都能夠充分交流表達。
當年的九號院領導人中,其實不獨杜潤生如此,王鬱昭、朱厚澤、吳象、張根聲、劉堪等人,就思想風格來說,都屬於(yu) 所謂“沒有主義(yi) ”的人。如果從(cong) 深處探究,包容寬鬆不僅(jin) 是一種心態胸懷和個(ge) 人品行,更是一種思想格局和精神境界。 上個(ge) 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ge) 生機勃發的時代,在kaiyun官方地址史上顯然屬於(yu) 黃金歲月,正在引起人們(men) 越來越高的研究興(xing) 趣。在本人看來,探討這個(ge) 時代的改革業(ye) 績和政策研究,無法不關(guan) 注杜潤生。
(作者係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信息中心原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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