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陳獨秀與毛澤東晤談的曆史意義
發稿時間:2021-08-30 16:17:27 來源:《光明的搖籃》
陳獨秀與(yu) 毛澤東(dong) 晤談
1920年夏天,時在上海的毛澤東(dong) ,多次前往老漁陽裏2號,拜訪陳獨秀。兩(liang) 人談了很多,討論了對於(yu) 馬克思主義(yi) 的信仰,討論了湖南改造等問題。這對毛澤東(dong) 的思想演變影響很大。他十六年後回憶:在上海,“和陳獨秀討論我讀過的馬克思主義(yi) 書(shu) 籍。陳獨秀談他自己信仰的那些話,在我一生中可能是關(guan) 鍵性的那個(ge) 時期,對我產(chan) 生了深刻的印象。”“他對我的影響也許超過其他任何人。”“我一旦接受了馬克思主義(yi) 對曆史的正確解釋以後,我對馬克思主義(yi) 的信仰就沒有動搖過……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論上,而且在某種程度的行動上,我已成為(wei) 一個(ge) 馬克思主義(yi) 者了,而且從(cong) 此我也認為(wei) 自己是一個(ge) 馬克思主義(yi) 者了。”
陳獨秀與(yu) 毛澤東(dong) 兩(liang) 人此前已經相識,並有思想交流。
1918年秋,毛澤東(dong) 在北京大學圖書(shu) 館工作,陳獨秀時任北大文科學長。一次,毛澤東(dong) 在文學院門口見到陳獨秀,簡單地講了幾句話。毛澤東(dong) 談及自己曾多次拜讀他的文章,並抱著嚐試的態度,給《新青年》投稿,發表了《體(ti) 育之研究》文章,以及新民學會(hui) 在《新青年》雜誌影響下的發展情況。這引起了陳獨秀對他的注意,特別囑咐毛澤東(dong) 有時間就去找他。這次短暫的談話,令毛澤東(dong) 興(xing) 奮不已。他高興(xing) 地對楊開慧說:我今天見到陳獨秀了,“陳先生見解精湛,敢做敢為(wei) ,正是國家所需要的棟梁之才。這幾天,我在北京接觸了不少人,他給我的影響恐怕是最大的了。”
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為(wei) 了支持學生運動,陳獨秀曾上街散發傳(chuan) 單,結果被軍(jun) 警逮捕。毛澤東(dong) 在《湘江評論》上發表《陳獨秀之被捕及營救》一文,高度讚揚陳獨秀的行為(wei) 。文中寫(xie) 道:“陳先生夙負學界重望,其言論思想,皆見稱於(yu) 國內(nei) 外。”“陳獨秀氏為(wei) 提倡近代思想最力之人,實學界重鎮。”“我們(men) 對於(yu) 陳君,認他為(wei) 思想界的明星。陳君所說的話,頭腦稍為(wei) 清楚的聽得,莫不人人各如其意中所欲出。”文章宣稱“陳君之被逮,決(jue) 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並且是留著大大的一個(ge) 紀念於(yu) 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政府決(jue) 沒有膽子將陳君處死。”文末,毛澤東(dong) 心潮澎湃地喊道——“我祝陳君萬(wan) 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wan) 歲!”陳獨秀被捕以後,聲援的人很多,但是喊“萬(wan) 歲”的似乎僅(jin) 此一例。
陳獨秀與(yu) 毛澤東(dong) ,兩(liang) 人有許多不同之處,諸如家庭出身、學術素養(yang) 等,也有一些相似方麵。其中相似之處,即都是馬克斯·韋伯所說的個(ge) 人魅力型領袖人物,天資聰穎、富有主見、意誌堅定,具有超群的領導能力。這類人通常不易被別人意見所打動折服,但一旦被別人的意見所打動折服,則全力以赴,一往無前,強毅果敢,不屈不撓。毛澤東(dong) 用“關(guan) 鍵性的那個(ge) 時期”“深刻的印象”“沒有動搖過”等極端詞匯,描述自己與(yu) 陳獨秀晤談以後的感受與(yu) 印象,說明他確實被陳獨秀所闡述的馬克思主義(yi) 理論深深打動,心悅誠服。人類社會(hui) 中,師生兼同誌的關(guan) 係,話最容易越說越深入,越說越投緣。漁陽裏的陳、毛會(hui) 晤,陳獨秀究竟對毛澤東(dong) 說了些什麽(me) ,史料闕如,無法確知。但回溯兩(liang) 人以往的相互了解與(yu) 交往,他們(men) 當會(hui) 談到《新青年》,談到《新青年》對《湘江評論》的影響,談到《體(ti) 育之研究》那篇文章,談到在北京大學的經曆,當然也會(hui) 談到那篇喊“萬(wan) 歲”的文章。他們(men) 一定會(hui) 談到陳獨秀那篇讚揚湖南人精神的文章。1920年初,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過一篇《歡迎湖南人底精神》,對毛澤東(dong) 等人開展的驅除湖南督軍(jun) 張敬堯的運動,深表支持。文章一開頭就說:“我們(men) 安徽人在湖南地方造的罪孽太多了,我也是安徽人之一,所以對著湖南人非常地慚愧。”他如此說,因為(wei) 張敬堯是安徽霍邱人。陳獨秀提到湖南人的奮鬥精神,舉(ju) 了一批英傑,包括艱苦奮鬥的學者王船山,紮硬寨打死戰的書(shu) 生曾國藩、羅澤南,曆盡艱難、堅忍不拔的軍(jun) 人黃克強和蔡鬆坡。陳獨秀說,他們(men) 奮鬥的精神,“已漸漸在一班可愛可敬的青年身上複活了。我聽了這類聲音,歡喜極了,幾乎落下淚來!”。這“可愛可敬的青年”中,就包括毛澤東(dong) 在內(nei) 。依陳獨秀那種胸無城府、激情澎湃的特性,他一定會(hui) 由衷欣賞這位比他小14歲的後生,其喜悅之情也一定會(hui) 溢於(yu) 言表。
其結果,便是我們(men) 所熟知的,毛澤東(dong) 成了由陳獨秀親(qin) 自介紹入黨(dang) 的共產(chan) 黨(dang) 員,黨(dang) 齡從(cong) 1920年算起。毛澤東(dong) 在湖南從(cong) 事革命活動,陳獨秀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汪原放回憶:
為(wei) 了傳(chuan) 播馬克思主義(yi) ,惲代英同誌於(yu) 一九一九年冬在武昌創辦利群書(shu) 社;毛澤東(dong) 同誌則於(yu) 一九二〇年七月在長沙創辦文化書(shu) 社。陳獨秀為(wei) 這兩(liang) 家書(shu) 社都向亞(ya) 東(dong) 作了三百元營業(ye) 額往來的擔保。毛澤東(dong) 同誌曾經拿了陳獨秀的保單,親(qin) 自到亞(ya) 東(dong) 來聯係。現在推算起來,時間當在一九二〇年五月到七月間。亞(ya) 東(dong) 和利群書(shu) 社、文化書(shu) 社的業(ye) 務往來,在亞(ya) 東(dong) 《萬(wan) 年清》帳冊(ce) 上均有原始記錄,往來帳目都未結清。解放後汪孟鄒還說過,這已經成了曆史文物了。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這些帳冊(ce) 都已經散失了。
毛澤東(dong) 回到湖南,成了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長沙組織的發起人與(yu) 組織者。1921年中共一大舉(ju) 行,毛澤東(dong) 成為(wei) 12名正式代表中的一名,成為(wei) 中共湖南支部首任書(shu) 記;1923年中共三大後,毛澤東(dong) 成為(wei) 中央執行委員會(hui) 委員、中央局成員兼中央局秘書(shu) ,協助中共中央局委員長陳獨秀處理中央局日常工作。中共三大通過的《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中央執行委員會(hui) 組織法》規定:“秘書(shu) 負本黨(dang) 內(nei) 外文書(shu) 及通信及開會(hui) 記錄之責任,並管理本黨(dang) 文件。本黨(dang) 一切函件須由委員長及秘書(shu) 簽字”。1923年以後,毛澤東(dong) 在黨(dang) 內(nei) 有如此高的地位,個(ge) 人能力、奮鬥業(ye) 績自然是根本原因,但不能說與(yu) 陳獨秀對他的欣賞器重沒有關(guan) 係。誠如金衝(chong) 及先生在《毛澤東(dong) 傳(chuan) (1893-1949)》中所說:“自一九一七年四月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上刊發毛澤東(dong) 的《體(ti) 育之研究》,六年過去了。從(cong) 五四、建黨(dang) 到工人運動,陳獨秀越來越賞識毛澤東(dong) 的才幹。一九二三年一月他著手籌備黨(dang) 的三大,便決(jue) 定調毛澤東(dong) 到中共中央工作,派李維漢回湖南接替中共湘區執行委員會(hui) 書(shu) 記一職”。
大而政黨(dang) ,小而個(ge) 人,其發展既有路徑依賴,也有基礎鋪墊。毛澤東(dong) 日後成為(wei) 全黨(dang) 最高領袖,其最初的基礎鋪墊便是中共三大,進入中央領導層,成為(wei) 黨(dang) 內(nei) 舉(ju) 足輕重的人物。正因為(wei) 此,毛澤東(dong) 對於(yu) 當年與(yu) 陳獨秀的交往,對於(yu) 在漁陽裏與(yu) 陳獨秀的晤談,印象特別深刻。也正因為(wei) 此,他對於(yu) 自1920年至1924年在上海的生活,印象特別深刻。十多年後,他與(yu) 斯諾談話時,還特別提到住在上海的這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安定、最富有家庭生活氣息的日子”。
陳獨秀於(yu) 1927年7月離開中共中央領導位置,1929年因就中東(dong) 路事件發表不同意見而被中共中央開除黨(dang) 籍,1931年被推選為(wei) 中國托派組織的中央書(shu) 記。1932年10月被國民政府逮捕,判刑後囚禁於(yu) 南京,1937年8月出獄,先後住在武漢、重慶,最後長期居住於(yu) 重慶(原屬四川)江津,1942年逝世。對於(yu) 陳獨秀的錯誤,毛澤東(dong) 予以毫不留情的批判,但事過之後,毛澤東(dong) 還是比較全麵地、辨證地評價(jia) 陳獨秀的曆史貢獻。他多次談到陳獨秀:
1942年3月30日,毛澤東(dong) 在中共中央學習(xi) 組發言時,曾簡要提及陳獨秀,
“在五四運動裏麵,起領導作用的是一些進步的知識分子。大學教授雖然不上街,但是他們(men) 在其中奔走呼號,做了許多事情。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現在還不是我們(men) 宣傳(chuan) 陳獨秀曆史的時候,將來我們(men) 修中國曆史,要講一講他的功勞。”
1944年,毛澤東(dong) 曾因為(wei) 沒能將陳獨秀挽救會(hui) 黨(dang) 內(nei) 而感到惋惜。還在1937年底,黨(dang) 中央曾嚐試將陳獨秀挽救回到黨(dang) 內(nei) ,前提是要陳獨秀承認加入托派等錯誤。陳獨秀拒絕認錯後,康生、王明等人在一些刊物上誣稱陳獨秀做了日特漢奸,接受日本津貼。陳獨秀對此反應激烈,憤而駁斥,導致兩(liang) 方關(guan) 係進一步惡化。1944年4月12日,毛澤東(dong) 在《學習(xi) 和時局》中指出:
“不應著重於(yu) 一些個(ge) 別同誌的責任方麵,而應著重於(yu) 當時環境的分析,當時錯誤的內(nei) 容,當時錯誤的社會(hui) 根源、曆史根源和思想根源。”
他還指出:
“我黨(dang) 曆史上,曾經有過反對陳獨秀錯誤路線李立三錯誤路線大鬥爭(zheng) ,這些鬥爭(zheng) 是完全應該的。但其方法有缺點:一方麵,沒有使幹部在思想上徹底了解當時錯誤的原因、環境和改正此種錯誤的詳細辦法,以致後來又可能重犯同類性質的錯誤;另一方麵,太著重了個(ge) 人的責任,未能團結更多的人共同工作。這兩(liang) 個(ge) 缺點,我們(men) 應引為(wei) 鑒戒。”
1945年4月21日,在黨(dang) 的七大上,毛澤東(dong) 又一次評價(jia) 陳獨秀:
“關(guan) 於(yu) 陳獨秀這個(ge) 人,我們(men) 今天可以講一講,他是有過功勞的。他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ge) 運動實際上是他領導的。他與(yu) 周圍的一群人,如李大釗同誌等,是起了大作用的。我們(men) 那個(ge) 時候學習(xi) 作白話文,聽他說什麽(me) 文章要加標點符號,這是一大發明,又聽他說世界上有馬克思主義(yi) 。我們(men) 是他們(men) 那一代人的學生。五四運動替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準備了幹部。那個(ge) 時候有《新青年》雜誌,是陳獨秀主編的。被這個(ge) 雜誌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後頭有一部分進了共產(chan) 黨(dang) 。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一群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是由他們(men) 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dang) 。我說陳獨秀在某幾點上,好像俄國的普列漢諾夫,做了啟蒙運動的工作,創造了黨(dang) ,但他在思想上不如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在俄國做過很好的馬克思主義(yi) 的宣傳(chuan) 。陳獨秀則不然,甚至有些很不正確的言論,但是他創造了黨(dang) ,有功勞。普列漢諾夫以後變成了孟什維克,陳獨秀是中國的孟什維克。”
1945年5月24日,毛澤東(dong) 在談第七屆中央委員會(hui) 的選舉(ju) 方針時,說:
“我們(men) 曾經做過這樣的事,就是六次大會(hui) 不選舉(ju) 陳獨秀到中央。結果是不是好呢?陳獨秀後頭跑到黨(dang) 外做壞事去了,現在看不選他是不對的。我們(men) 黨(dang) 是不是因為(wei) 六次大會(hui) 不選陳獨秀,從(cong) 此就不出亂(luan) 子,天下太平,解決(jue) 了問題呢?六次大會(hui) 選舉(ju) 出的中央純潔得很,沒有陳獨秀,可是我們(men) 黨(dang) 還有缺點,還是鬧了糾紛,出了岔子,翻了筋鬥,並沒有因為(wei) 不選他,我們(men) 就不鬧糾紛,不出岔子,不翻筋鬥。不選陳獨秀,這裏麵有一條原因,就是為(wei) 了圖簡便省事。”
毛澤東(dong) 對於(yu) 陳獨秀的曆史貢獻,一直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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