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燕:文學之都的傳奇》:用四十年讀一座城
發稿時間:2021-08-20 15:35:01 來源:《光明日報》
唐朝詩人劉禹錫寫(xie) 過一組非常有名的詩,一共五首,題為(wei) 《金陵五題》。其中傳(chuan) 誦最廣的有兩(liang) 首,一首是《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dong) 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另一首是《烏(wu) 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wu) 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2019年,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山圍故國:舊聞新語說南京》;2020年,鳳凰出版社接著出版了我的《潮打石城》;2021年,南京大學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舊時燕:文學之都的傳(chuan) 奇》(以下簡稱《舊時燕》)。每年一本,魚貫而來,共同組成了我的“南京三書(shu) ”。
南京這座城的觀賞者和閱讀者
顯而易見,這三本書(shu) 的書(shu) 名都“盜”自劉禹錫的詩句。在我看來,劉禹錫的這些詩句,堪稱漢語中最為(wei) 美麗(li) 、最能激發文學想象的詩句,“南京三書(shu) ”的書(shu) 名公然不避“盜”名,就是為(wei) 了分享這些詩句中特有的色澤和韻味。得隴望蜀,我還希望通過這三個(ge) 書(shu) 名,在自己與(yu) 劉禹錫之間建構一些更具個(ge) 性化的聯係,比如,我和劉禹錫都是南京這座城市的觀賞者和閱讀者。
《金陵五題》問世一千多年來,膾炙人口,傳(chuan) 播廣遠,它不僅(jin) 給劉禹錫帶來了詩壇的聲譽,也使劉禹錫成為(wei) 古城金陵最著名的代言人以及最權威的讀者之一。雖然劉禹錫的原籍並不是南京,他對南京的深厚感情,足以讓世居此地的土著動容。讀過這組詩的人,大概都能從(cong) 中領略到這一點,但他們(men) 恐怕未必知道,劉禹錫寫(xie) 作這組詩的時候,還沒有到過南京,與(yu) 這座城市仍然緣慳一麵。確切地說,他是在與(yu) 南京一江之隔的曆陽(今安徽和縣),遙望南京,命筆成篇。看來,閱讀與(yu) 理解一座城市,籍貫並不是問題,距離更不是問題。如果能夠像劉禹錫那樣,有充足的文學理解力和曆史想象力,有充足的文本閱讀積累,那麽(me) ,所有城市都會(hui) 如劉禹錫筆下的金陵一樣,穿越曆史的煙雲(yun) ,向它的讀者呈現形貌,敞開心扉。劉禹錫的詩句,經過時光流水的淘洗,沉澱下來的是閃耀著文學光芒的金子。
南京這座曆史文化名城,人們(men) 習(xi) 慣稱之為(wei) 六朝古都、十朝都會(hui) 。曆史上,南京曾經使用過一係列古意盎然也詩意盎然的名字:金陵、秣陵、金城、石城、白下等。南京的文學傳(chuan) 統極其深厚,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早在1949年,著名文學史家胡小石先生就曾經指出,“南京在文學史上可謂詩國”。2019年,南京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wei) “世界文學之都”,更進一步確認了它的國際地位。怎樣閱讀南京這樣一座城市?從(cong) 什麽(me) 樣的角度接近這樣一座曆史文化名城?用什麽(me) 樣的方式講述這座“文學之都”的故事?40多年來,這類問題一直在我的腦子裏盤旋著。
平生第一次對遙遠的南京產(chan) 生了想象,是在1970年年初的某天。那時,我還是福州郊邑一所鄉(xiang) 村小學的學生,坐在由民房廳堂改造的教室裏,一遍遍誦讀著描述南京長江大橋的課文。那座飛架南北、雄偉(wei) 壯觀的大橋,毫不意外地占據了我的南京想象的中心。1979年9月初,在北上求學的漫長旅途中,我第一次路經南京。伴隨著火車輪撞擊鐵軌的轟隆聲,南京長江大橋從(cong) 我的視線中迅速後退,我睜大1.5視力的雙眼,也來不及捕捉大橋的更多細節。此後南來北往,每年兩(liang) 度車過大橋,或白天,或深夜,隔窗相望,每次都隻留下一個(ge) 模糊的印象。1982年夏天,終於(yu) 真正踏上這座城市的土地,可惜來去匆匆,隻停留了兩(liang) 天,和當地友人一樣熱情的南京夏天,濃密的梧桐樹蔭掩罩之下的中山東(dong) 路,刻入了我的記憶。第二年初夏,到南京參加了研究生複試之後,我借住於(yu) 虎踞關(guan) 附近的同學宿舍,讀詩,郊遊,遊賞南京景點,體(ti) 驗南京人的生活,逍遙盤桓長達一周之久。是年9月,冒著當年的第一場霏霏秋雨,我來到這座城市注冊(ce) 入學,自此正式成為(wei) 流寓南京的客子。從(cong) 此,每天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南京城。除去外地出差的日子,每一天都與(yu) 南京城這部大書(shu) 相伴。屈指至今將近40年了。
我喜歡騎車穿行大街小巷,搜尋書(shu) 本上見過或沒見過、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也喜歡徒步行走,尋水看山,在高高的城牆上登臨(lin) 遠目,披襟當風。對我來說,每次行走都是對金陵城的一次閱讀。將近20年前,我曾經寫(xie) 過一首詩,詩的結尾是這樣兩(liang) 句:“自入江湖身是客,廿年遠在帝王州。”這裏的“帝王州”不是別的地方,就是“金陵帝王州”。引用過去的這兩(liang) 句詩,仍然可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雖然詩中的“廿年”要改為(wei) “卌年”了。佛家說,出家人不要三宿桑下,怕的是日久生情,難以割舍。四十年來,我生活在南京,飲於(yu) 斯,食於(yu) 斯,宿於(yu) 斯,讀於(yu) 斯,豈能無情無思,安得了無牽掛?我時常在想,該怎樣表達我的情思和牽掛呢?劉禹錫的詩,給了我一個(ge) 很好的參照和啟發:以讀城為(wei) 焦點,以文學為(wei) 視角,以名勝為(wei) 結構,講述這座城市的故事。
以文學為(wei) 視角,解讀南京的曆史文脈
劉禹錫寫(xie) 的《金陵五題》,實際上是五段金陵名勝的導覽詞,其結構也是煞費苦心的。除了《石頭城》和《烏(wu) 衣巷》,《金陵五題》中還有《台城》《生公講堂》和《江令宅》三篇。這五首詩寫(xie) 到的五個(ge) 地方,分別代表南京名勝古跡中的五種類型:城池、坊巷、宮殿、寺院、宅第。這五種名勝分類,在曆代地方史誌中是屢見不鮮的。每一處名勝都有其興(xing) 廢沿革,隱藏於(yu) 名勝沿革之中的曆史故事,人們(men) 通常稱為(wei) 掌故,也經常被詩文作品所化用,成為(wei) 文學作品中情思與(yu) 意象的支撐與(yu) 裝飾。劉禹錫寫(xie) 作《金陵五題》之前,肯定閱讀了許多史誌文獻。“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透過文本,劉禹錫早已踏遍了南京的山山水水、城池坊巷。汗牛充棟的南京地方文獻,賦予詩人劉禹錫一雙“千裏眼”和一對“順風耳”,視聽通靈。
唐代以後,《金陵五題》就進入南京史誌文獻,豐(feng) 富了南京曆史掌故的庫藏,成為(wei) 後來讀城者的讀本。有意思的是,曆代總有一些好事者,利用已有的史誌文獻,添枝加葉,創作出一批新的故事,生產(chan) 出許多新的曆史文獻。就南京而言,宋代就有很多這類好事者。比如,北宋的楊備創作了《金陵覽古》一百首,南宋的曾極創作了《金陵百詠》一百首,而蘇泂則寫(xie) 作了《金陵雜興(xing) 》二百首,數量都遠遠超過《金陵五題》。這幾位詩人也都不是南京人,但實地踏勘名勝,其尋訪名勝之多,感興(xing) 之雜,視野之廣,比劉禹錫有過之而無不及。宋代還出現了一篇文言小說,正題是《王榭》,副標題是《風濤飄入烏(wu) 衣國》,就是以劉禹錫《烏(wu) 衣巷》後兩(liang) 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為(wei) 基礎而創作出來的。《舊時燕》中有一篇《舊時王謝》,很詳細地敘述了王謝這段曆險故事。這類故事在南京曆史上不勝枚舉(ju) ,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虛實纏繞在一起,令人疑惑,也令人著迷。重述這些文學性很強的故事,從(cong) 中呈現城市的個(ge) 性麵貌,就是《舊時燕》全書(shu) 的核心關(guan) 懷。
以名勝為(wei) 結構,尋覓南京的文化之根
每一處具體(ti) 的名勝古跡,最終都要落實到一個(ge) 具體(ti) 的地點,這個(ge) 地點就成為(wei) 遊人觀賞中心。如果將城市視為(wei) 文本,名勝古跡就是城市閱讀的主要焦點。所謂名勝古跡,用今天的術語來說,也就是景觀。景觀有自然景觀與(yu) 人文景觀兩(liang) 大類。無論是人文景觀,還是自然景觀,都與(yu) 人事密切相關(guan) 。孟浩然《與(yu) 諸子登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lin) 。”說的就是人事與(yu) 江山之間不可分割的關(guan) 係。前人既逝,後人複來,麵對名勝古跡,每代人都有新的題目品評,“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進一步凝煉了城市的曆史文化精華,增加了景觀文本的層累。從(cong) 這個(ge) 角度來看,劉禹錫的《金陵五題》,代表的是中唐人所品題的“金陵五景”。有《金陵五題》導夫先路,後繼者層出不窮,於(yu) 是遂有金陵十景、金陵二十景、金陵四十景、金陵四十八景,累積越來越多。這是名目的積累,也是景觀的積累,更是文學資本和文化資本的積累。這些越積越豐(feng) 厚的文本資源,給城市的讀者帶來了福音。
不同的名勝品題或景觀名目,透露出不同的眼光,體(ti) 現了不同的視角,但一般來說,這些名目都采取四言成語格式,講究平仄,文采斐然。比如明末的《金陵四十景圖》,這是明熹宗天啟三年(1623)南京本地人陸壽柏繪製的。圖中所繪“金陵四十景”,包括燕磯曉望、獅嶺雄觀、秦淮漁唱、天印樵歌、龍江夜雨、平湖堤水、長幹春遊、牛首煙巒、石城霽雪、鍾阜晴雲(yun) 、青溪遊舫、烏(wu) 衣晚照、東(dong) 山棋墅、祈澤龍池、花岩星槎、棲霞勝概、虎洞幽尋、雞籠雲(yun) 樹、莫愁曠覽、白鷺春潮、幕府仙台、天界經魚、宿岩靈石、雨花閑覽、達摩靈洞、憑虛聽雨、弘濟江流、鳳台秋月、星岡(gang) 飲興(xing) 、杏村問酒、謝墩清興(xing) 、清涼環翠、靈穀深鬆、長橋豔賞、報恩燈塔、天壇勒騎、祖堂佛跡、桃渡臨(lin) 江、嘉善石壁、冶麓幽棲,基本上不是前平後仄,就是前仄後平,聲調諧美。後來清人徐虎繪有《金陵四十八景圖》,四十八景的名目與(yu) 四十景頗有出入,但講究平仄和文采,卻是同一套路。
《舊時燕》選擇陸壽柏所繪《金陵四十景圖》作為(wei) 插圖,是有考慮的。畫家陸壽柏是南京本地人,他所描繪的四十個(ge) 景點,都是長時間約定俗成的,有根有據。這些景點不僅(jin) 是他日常眼中所見,也在其行走範圍之內(nei) ,圖中所繪,可以實地校驗,應該是比較可靠的。《舊時燕》中寫(xie) 到的人物、故事,很多就是在圖中的那些地點發生的,述古事,讀古城,觀古圖,圖文之間相互參證,形成較為(wei) 緊密的互文關(guan) 係。《舊時燕》全書(shu) 24篇的命名,與(yu) “金陵四十景”同出一轍,全部采用四言成語的形式,講究平仄調諧,不乏文采。從(cong) 這一角度來說,這24篇也可以稱為(wei) “金陵二十四景”,隻不過與(yu) “金陵四十景”比起來,“金陵二十四景”不那麽(me) 集中在某個(ge) 具體(ti) 的地點,而是更為(wei) 突出具體(ti) 的人事背景。“金陵二十四景”穿插了很多故事,是動態的文字文本,而《金陵四十景》是靜態的圖像文本。
這座城在綿延不絕的文脈傳(chuan) 承中,詩意盎然
有圖,有故事,文字有流動性,書(shu) 也許就有比較好的閱讀界麵,這是《舊時燕》寫(xie) 作之時的初衷。《舊時燕》初版也有圖,不過比較蕪雜,新版《舊時燕》隻選陸壽柏所繪《金陵四十景圖》,一以貫之,別無他圖,前後風格一致。南京畢竟是六朝古都,《舊時燕》24篇中,《舊時王謝》《六代烏(wu) 衣》《貴妃之死》《霜深高殿》《有女莫愁》《莫愁變臉》《煙雨樓台》《騎鶴揚州》等12篇都是六朝故事,占了一半的篇幅,分量最重。這是容易理解的。此外,唐宋故事有三篇,即《百斛金陵》《細數落花》《葉落半山》。明清故事五篇,依次為(wei) 《愛住金陵》《名士風流》《有足自隨》《癡人說夢》《俗眼看花》。近代故事兩(liang) 篇,分別為(wei) 《美酒生涯》《沆瀣風流》。有的篇章集中寫(xie) 事,如《金陵王氣》《虎踞龍蟠》《青骨成神》,大多是圍繞一個(ge) 專(zhuan) 題的多段故事的拚合,意蘊頗堪尋繹。有的篇章集中寫(xie) 人,如李白、王安石、吳敬梓、袁枚、黃季剛、王伯沆等,各有個(ge) 性,耐人尋味。有的篇章重點寫(xie) 地,如寫(xie) 棲霞山的《岩壑棲霞》,寫(xie) 瓦官閣的《高閣臨(lin) 江》。每篇都穿插了文學故事,雖然長短不一,但都聚焦於(yu) 一個(ge) 核心主題,近於(yu) 一篇小論文。但行文力求通暢,不用注釋,筆法與(yu) 隨筆相近。如果把《舊時燕》各篇中的故事拆解開來,化整為(wei) 零,每篇會(hui) 更短小精悍,那就近於(yu) 掌故的寫(xie) 法了。實際上,《山圍故國:舊聞新語說南京》《潮打石城》二書(shu) 就是這種寫(xie) 法,追求文字的清簡有味。
不了解城市史,就無法了解人類文化史。不讀懂地方史,也很難真正讀懂民族史。金陵古城這本厚重的大書(shu) ,用四十年來讀這本書(shu) ,絕對是值得的。嚴(yan) 格地說,四十年猶然不夠,“南京三書(shu) ”隻是我閱讀金陵古城的第一步。(作者:程章燦,係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友情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