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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曆

發稿時間:2021-08-02 13:29:27   來源:當代作家  

193411

北京大學的名稱,是從(cong) 民國元年起的。民元以前,名為(wei) 京師大學堂,包有師範館、仕學館等,而譯學館亦為(wei) 其一部。我在民元前六年,曾任譯學館教員,講授國文及西洋史,是為(wei) 我在北大服務之第一次。

民國元年,我長教育部,對於(yu) 大學有特別注意的幾點:一、大學設法、商等科的,必設文科;設醫、農(nong) 、工等科的,必設理科。二、大學應設大學院(即今研究院),為(wei) 教授、留校的畢業(ye) 生與(yu) 高級學生研究的機關(guan) 。三、暫定國立大學五所,於(yu) 北京大學外,再籌辦大學各一所於(yu) 南京、漢口、四川、廣州等處。(爾時想不到後來各省均有辦大學的能力。)四、因各省的高等學堂,本仿日本製,為(wei) 大學預備科,但程度不齊,於(yu) 入大學時發生困難,乃廢止高等學堂,於(yu) 大學中設預科。(此點後來為(wei) 胡適之先生等所非難,因各省既不設高等學堂,就沒有一個(ge) 薈萃較高學者的機關(guan) ,文化不免落後;但自各省競設大學後,就不必顧慮了。)

是年,政府任嚴(yan) 幼陵君為(wei) 北京大學校長。兩(liang) 年後,嚴(yan) 君辭職,改任馬相伯君。不久,馬君又辭,改任何錫侯君,不久又辭,乃以工科學長胡次珊君代理。民國五年冬,我在法國,接教育部電,促回國,任北大校長。我回來,初到上海,友人中勸不必就職的頗多,說北大太腐敗,進去了,若不能整頓,反於(yu) 自己的聲名有礙。這當然是出於(yu) 愛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數的說,既然知道他腐敗,更應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這也是愛人以德的說法。我到底服從(cong) 後說,進北京。

我到京後,先訪醫專(zhuan) 校長湯爾和君,問北大情形。他說:文科預科的情形,可問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問夏浮筠君。湯君又說:文科學長如未定,可請陳仲甫君。陳君現改名獨秀,主編《新青年》雜誌,確可為(wei) 青年的指導者。因取《新青年》十餘(yu) 本示我。我對於(yu) 陳君,本來有一種不忘的印象,就是我與(yu) 劉申叔君同在《警鍾日報》服務時,劉君語我:有一種在蕪湖發行之白話報,發起的若幹人,都因困苦及危險而散去了,陳仲甫一個(ge) 人又支持了好幾個(ge) 月。現在聽湯君的話,又翻閱了《新青年》,決(jue) 意聘他。從(cong) 湯君處探知陳君寓在前門外一旅館,我即往訪,與(yu) 之訂定。於(yu) 是陳君來北大任文科學長,而夏君原任理科學長,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舊貫;乃相與(yu) 商定整頓北大的辦法,次第執行。

我們(men) 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我在譯學館的時候,就知道北京學生的習(xi) 慣。他們(men) 平日對於(yu) 學問上並沒有什麽(me) 興(xing) 會(hui) ,隻要年限滿後,可以得到一張畢業(ye) 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yi) ,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shu) ,下課時,把講義(yi) 帶回去,堆在書(shu) 架上。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ye) 的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拚命的連夜閱讀講義(yi) ,隻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要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ge) 出題目的範圍;教員為(wei) 避免學生的懷恨與(yu) 顧全自身的體(ti) 麵起見,往往把題目或範圍告知他們(men) 了。於(yu) 是他們(men) 不用功的習(xi) 慣,得了一種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cong) 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wei) 老爺,而監督及教員都被稱為(wei) 中堂或大人)。他們(men) 的目的,不但在畢業(ye) ,而尤注重在畢業(ye) 以後的出路。所以專(zhuan) 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men) 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yan) 格一點,他們(men) 就借個(ge) 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men) 還是歡迎得很,因為(wei) 畢業(ye) 後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ju) 時代遺留下來劣根性,是於(yu) 求學上很有妨礙的。所以我到校後第一次演說,就說明: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wei) 天職,不當以大學為(wei) 升官發財之階梯。然而要打破這些習(xi) 慣,止有從(cong) 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

那時候因《新青年》上文學革命的鼓吹,而我們(men) 認識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後,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個(ge) 人,所以一方麵與(yu) 沈尹默、兼士兄弟,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nong) 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麵整理英文係。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

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men) 並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餘(yu) 地。最明白的是胡適之君與(yu) 錢玄同君等絕對的提倡白話文學,而劉申叔、黃季剛諸君仍極端維護文言的文學;那時候就讓他們(men) 並存。我信為(wei) 應用起見,白話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話文,也替白話文鼓吹;然而我也聲明:作美術文,用白話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們(men) 寫(xie) 字,為(wei) 應用起見,自然要寫(xie) 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隸寫(xie) 藥方,當然不可;若是為(wei) 人寫(xie) 鬥方或屏聯,作裝飾品,即寫(xie) 篆隸章草,有何不可?

那時候各科都有幾個(ge) 外國教員,都是托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介紹的,學問未必都好,而來校既久,看了中國教員的闌珊,也跟了闌珊起來。我們(men) 斟酌了一番,辭退幾人,都按著合同上的條件辦的。有一法國教員要控告我,有一英國教習(xi) 竟要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來同我談判,我不答應。朱爾典出去後,說: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從(cong) 前在教育部時,為(wei) 了各省高等學堂程度不齊,故改為(wei) 各大學直接的預科。不意北大的預科,因曆年校長的放任與(yu) 預科學長的誤會(hui) ,竟演成獨立的狀態。那時候預科中受了教會(hui) 學校的影響,完全偏重英語及體(ti) 育兩(liang) 方麵;其他科學比較的落後,畢業(ye) 後若直升本科,發生困難。預科中竟自設了一個(ge) 預科大學的名義(yi) ,信箋上亦寫(xie) 此等字樣。於(yu) 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預科直接受本科學長的管理,不再設預科學長。預科中主要的教課,均由本科教員兼任。

我沒有本校與(yu) 他校的界限,常為(wei) 之通盤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學亦有工、法兩(liang) 科。北京又有一工業(ye) 專(zhuan) 門學校,都是國立的。我以為(wei) 無此重複的必要,主張以北大的工科並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刻期停辦。得北洋大學校長同意及教育部核準,把土木工與(yu) 礦冶工並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來的經費,用在理科上。我本來想把法科與(yu) 法專(zhuan) 並成一科,專(zhuan) 授法律,但是沒有成功。我覺得那時候的商科,毫無設備,僅(jin) 有一種普通商業(ye) 學教課,於(yu) 是並入法科,使已有的學生畢業(ye) 後停止。

我那時候有一個(ge) 理想,以為(wei) 文、理兩(liang) 科,是農(nong) 、工、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liang) 科來。所以文、理兩(liang) 科,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而此兩(liang) 科的教員與(yu) 畢業(ye) 生必有若幹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願往別種機關(guan) 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並設,有互相關(guan) 聯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zhuan) 辦文、理兩(liang) 科,名為(wei) 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zhuan) 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yu) 術的區別。因為(wei) 北大的校舍與(yu) 經費,決(jue) 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wei) 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我素來不讚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於(yu) 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針時說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後,凡是主張文學革命的人,沒有不同時主張思想自由的;因而為(wei) 外間守舊者所反對。適有趙體(ti) 孟君以編印明遺老劉應秋先生遺集,貽我一函,屬約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諸君品題。我為(wei) 分別發函後,林君複函,列舉(ju) 彼對於(yu) 北大懷疑諸點;我複一函,與(yu) 他辯。這兩(liang) 函頗可窺見那時候兩(liang) 種不同的見解。

這兩(liang) 函雖僅(jin) 為(wei) 文化一方麵之攻擊與(yu) 辯護,然北大已成為(wei) 眾(zhong) 矢之的,是無可疑了。越四十餘(yu) 日,而有五四運動。我對於(yu) 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wei) 學生在學校裏麵,應以求學為(wei) 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於(yu) 政治有特殊興(xing) 趣者,可以個(ge) 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ti) ,不必牽涉學校。所以民國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wei) 外交問題,結隊遊行,向總統府請願;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力阻他們(men) ,他們(men) 一定要參與(yu) ;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到八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於(yu) 巴黎和約與(yu) 罷免親(qin) 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遊行為(wei) 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men) 了。他們(men) 因憤激的緣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攢毆章宗祥的事,學生被警廳逮捕者數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學生居多數;我與(yu) 各專(zhuan) 門學校的校長向警廳力保,始釋放。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jue) 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度。都中喧傳(chuan) 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於(yu) 政府的糾紛,我個(ge) 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麵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麵秘密出京,時為(wei) 五月九日。

那時候學生仍每日分隊出去演講,政府逐隊逮捕,因人數太多,就把學生都監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學生受了這樣大的壓迫,於(yu) 是引起全國學生的罷課,而且引起各大都會(hui) 工商界的同情與(yu) 公憤,將以罷工、罷市為(wei) 同樣之要求。政府知勢不可侮,乃釋放被逮諸生,決(jue) 定不簽和約,罷免曹、陸、章,於(yu) 是五四運動之目的完全達到了。

五四運動之目的既達,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複,獨北大因校長辭職問題,又起了多少糾紛。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繼任,而為(wei) 學生所反對,不能到校;各方麵都要我複職。我離校時本預定決(jue) 不回去,不但為(wei) 校務的困難,實因校務以外,常常有許多不相幹的纏繞,度一種勞而無功的生活,所以啟事上有殺君馬者道旁兒(er) ;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等語。但是隔了幾個(ge) 月,校中的糾紛,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決(jue) 的狀態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回校以前,先發表一文,告北京大學學生及全國學生聯合會(hui) ,告以學生救國,重在專(zhuan) 研學術,不可常為(wei) 救國運動而犧牲。到校後,在全體(ti) 學生歡迎會(hui) 演說,說明德國大學學長、校長均每年一換,由教授會(hui) 公舉(ju) ,校長且由神學、醫學、法學、哲學四科之教授輪值,從(cong) 未生過糾紛,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績。北大此後亦當組成健全的教授會(hui) ,使學校決(jue) 不因校長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

那時候蔣夢麟君已允來北大共事,請他通盤計劃,設立教務、總務兩(liang) 處;及聘任、財務等委員會(hui) ,均以教授為(wei) 委員。請蔣君任總務長,而顧孟餘(yu) 君任教務長。

北大關(guan) 於(yu) 文學、哲學等學係,本來有若幹基本教員,自從(cong) 胡適之君到校後,聲應氣求,又引進了多數的同誌,所以興(xing) 會(hui) 較高一點。預定的自然科學、社會(hui) 科學、文學、國學四種研究所,止有國學研究所先辦起來了。在自然科學與(yu) 社會(hui) 科學方麵,比較的困難一點。自民國九年起,自然科學諸係,請到了丁巽甫、顏任光、李潤章諸君主持物理係,李仲揆君主持地質係。在化學係本有王撫五、陳聘丞、丁庶為(wei) 諸君,而這時候又增聘程寰西、石蘅青諸君。在生物學係本已有鍾憲鬯君在東(dong) 南西南各省搜羅動植物標本,有李石曾君講授學理,而這時候又增聘譚仲逵君。於(yu) 是整理各係的實驗室與(yu) 圖書(shu) 室,使學生在教員指導之下,切實用功;改造第二院禮堂與(yu) 庭園,使合於(yu) 講演之用。在社會(hui) 科學方麵,請到王雪艇、周鯁生、皮皓白諸君;一麵誠意指導提起學生好學的精神,一麵廣購圖書(shu) 雜誌,給學生以自由考索的工具。丁巽甫君以物理學教授兼預科主任,提高預科程度。於(yu) 是北大始達到各係平均發展的境界。

我是素來主張男女平等的。九年,有女學生要求進校,以考期已過,姑錄為(wei) 旁聽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問我:兼收女生是新法,為(wei) 什麽(me) 不先請教育部核準?我說:教育部的大學令,並沒有專(zhuan) 收男生的規定;從(cong) 前女生不來要求,所以沒有女生;現在女生來要求,而程度又夠得上,大學就沒有拒絕的理。這是男女同校的開始,後來各大學都兼收女生了。

我是佩服章實齋先生的。那時候國史館附設在北大,我定了一個(ge) 計劃,分征集、纂輯兩(liang) 股;纂輯股又分通史、民國史兩(liang) 類;均從(cong) 長編入手。並編曆史辭典。聘屠敬山、張蔚西、薛閬仙、童亦韓、徐貽孫諸君分任征集編纂等務。後來政府忽又有國史館獨立一案,別行組織。於(yu) 是張君所編的民國史,薛、童、徐諸君所編的辭典,均因篇帙無多,視同廢紙;止有屠君在館中仍編他的蒙兀兒(er) 史,躬自保存,沒有散失。

我本來很注意於(yu) 美育的,北大有美學及美術史教課,除中國美術史由葉浩吾君講授外,沒有人肯講美學。十年,我講了十餘(yu) 次,因足疾進醫院停止。至於(yu) 美育的設備,曾設書(shu) 法研究會(hui) ,請沈尹默、馬叔平諸君主持。設畫書(shu) 研究會(hui) ,請賀履之、湯定之諸君教授國畫;比國楷次君教授油畫。設音樂(le) 研究會(hui) ,請蕭友梅君主持。均聽學生自由選習(xi) 。

我在愛國學社時,曾斷發而習(xi) 兵操,對於(yu) 北大學生之願受軍(jun) 事訓練的,常特別助成;曾集這些學生,編成學生軍(jun) ,聘白雄遠君任教練之責,亦請蔣百裏、黃膺白諸君到場演講。白君勤懇而有恒,曆十年如一日,實為(wei) 難得的軍(jun) 人。

我在九年的冬季,曾往歐美考察高等教育狀況,曆一年回來。這期間的校長任務,是由總務長蔣君代理的。回國以後,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壞一日,我處在與(yu) 政府常有接觸的地位,日想脫離。十一年冬,財政總長羅鈞任君忽以金佛郎問題被逮,釋放後,又因教育總長彭允彝君提議,重複收禁。我對於(yu) 彭君此舉(ju) ,在公議上,認為(wei) 是蹂躪人權獻媚軍(jun) 閥的勾當;在私情上,羅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於(yu) 考察教育時為(wei) 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為(wei) 我所深信,我不免大抱不平,與(yu) 湯爾和、邵飄萍、蔣夢麐諸君會(hui) 商,均認有表示的必要。我於(yu) 是一麵遞辭呈,一麵離京。隔了幾個(ge) 月,賄選總統的布置,漸漸的實現;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還是不絕,我遂於(yu) 十二年七月間重往歐洲,表示決(jue) 心;至十五年,始回國。那時候,京津間適有戰爭(zheng) ,不能回校一看。十六年,國民政府成立,我在大學院,試行大學區製,以北大劃入北平大學區範圍,於(yu) 是我的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yi) ,始得取消。

綜計我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yi) ,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一經回憶,不勝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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