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製度環境看中國企業成長的極限
發稿時間:2021-07-21 14:33:48 來源:《企業(ye) 管理》 作者:張維迎
後發優(you) 勢在逐步消失
環境是決(jue) 定企業(ye) 增長的重要因素。環境是單個(ge) 的企業(ye) 、單個(ge) 的人沒辦法改變的,所以我們(men) 每個(ge) 人隻能去適應環境。我今天要講的隻是環境當中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靠單個(ge) 人可能無能為(wei) 力,但通過大家的努力,是可以改變的。這個(ge) 大家包括企業(ye) 家、政府官員和學者,還有輿論界。若大家能夠形成共識,同心協力,那麽(me) 這個(ge) 環境就可以得到改善。因為(wei) 任何環境對企業(ye) 的成長都具有決(jue) 定性意義(yi) 。中國企業(ye) 成長的極限,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jue) 於(yu) 製度帶來的許多約束。需要清醒地認識到,我們(men) 過去這些年的高速增長,多是靠我們(men) 的後發優(you) 勢,包括技術上的後發優(you) 勢和管理上的後發優(you) 勢。無論是對中國經濟整體(ti) 而言,還是對中國單個(ge) 企業(ye) 來講都是如此。
這些優(you) 勢還能利用多久?我認為(wei) 是越來越難了。無論對國家還是對企業(ye) 都一樣。如果沒有製度上的重大的變革,後發優(you) 勢就可能變成後發劣勢,我們(men) 的成長就可能會(hui) 走到盡頭。我們(men) 好多人沒有意識到,技術、管理上的原創性都來自一個(ge) 良好的、能夠激勵人們(men) 創造力的製度環境,所以我要特別提醒,不要以為(wei) 我們(men) 過去發展好、增長快,今後就一定能繼續發展好。後進趕先進容易,但先進要變得更先進,甚至維持現狀,都變得非常難。
企業(ye) 規模的決(jue) 定因素
讓我從(cong) 企業(ye) 規模的決(jue) 定因素的角度討論製度環境的重要性。到底是什麽(me) 因素在決(jue) 定著企業(ye) 的規模,經濟學界有不少理論分析。美國的三位經濟學教授曾對15個(ge) 歐盟國家作了係統的實證研究(Kumar, Rajan, Zingales,1999),得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發現。
首先,市場規模越大的國家,企業(ye) 規模也越大。這一結論亞(ya) 當·斯密早在1776年的《國富論》中就有提及,即分工是由市場規模決(jue) 定的,而隻有分工才有技術進步和現代企業(ye) 。分工越細企業(ye) 的規模才能越大。我們(men) 需要認識到的是,當今的國際化意味著市場的規模是全球規模。一個(ge) 國家已經不是決(jue) 定市場規模最重要的因素。雖然中國人口多、市場大,但這一市場同樣在被國外企業(ye) 所分享,已不是未來中國企業(ye) 發展的獨特優(you) 勢。更可悲的是,我們(men) 不少地方現在是對外國企業(ye) 開放,對本國企業(ye) 封鎖,這就把中國的企業(ye) 置於(yu) 更不利的地位。
其次,在產(chan) 業(ye) 層麵上,他們(men) 的研究發現,在公用事業(ye) 領域,企業(ye) 規模比較大,這不難理解,因公用事業(ye) 不僅(jin) 具有規模經濟的特征,而且大多是國家(政府)壟斷的,受到政府的保護。還有資本密集型的產(chan) 業(ye) ,即物質資本投入比較大的產(chan) 業(ye) ,企業(ye) 規模也較大。工資比較高的產(chan) 業(ye) ,企業(ye) 規模比較大,因為(wei) 在工資高的產(chan) 業(ye) 當中,大都是些高素質的人才,而高素質的人才當然就能創造出比較高的生產(chan) 率(力),所以其企業(ye) 規模也能夠做大。還有就是研發密集型產(chan) 業(ye) ,企業(ye) 規模也比較大,比如製藥業(ye) ,是特別需要高科技研發的。大家知道國際上新生產(chan) 一種藥,從(cong) 其研發到上市,大約需要10億(yi) 美金的費用,沒有足夠的規模的企業(ye) 是承擔不起這些費用的。
第三,這項研究最重要的發現或許是,在國家層麵上,若一個(ge) 國家的司法製度比較有效率,產(chan) 權的保護比較好,這個(ge) 國家的企業(ye) 規模就較大,而且同一產(chan) 業(ye) 中,不同規模企業(ye) 之間的差距相對比較小。特別是他們(men) 把製度的因素和產(chan) 業(ye) 的特征放在一起來分析其交互影響,發現隨著一個(ge) 國家司法製度的改進,資本密集型產(chan) 業(ye) 的企業(ye) 規模與(yu) 非資本密集型產(chan) 業(ye) 的企業(ye) 規模之間的差距在縮小,這不是因為(wei) 前者變小了,而是因為(wei) 後者變的更大了。比如說,英國是一個(ge) 司法製度比較有效率的國家,它們(men) 鋼鐵企業(ye) 的規模和谘詢企業(ye) 的規模相對差距就小;但若是在西班牙、意大利這種司法效率很低的國家,它的鋼鐵企業(ye) 的規模非常大,甚至可能和英國的一樣大,但其谘詢業(ye) 的規模就變得非常小。究其原因,是因為(wei) 非資本密集型的行業(ye) ,如服務業(ye) ,對製度的敏感程度很高,隻有在一個(ge) 很好的司法製度下,這個(ge) 產(chan) 業(ye) 才能夠發展起來。他們(men) 還發現,一個(ge) 國家的資本市場越發達,企業(ye) 規模越大;一個(ge) 國家人們(men) 之間的信任度越高,這個(ge) 國家企業(ye) 規模越大。不管是上述研究還是其他一些研究,都可以得出的結論是:製度因素是決(jue) 定企業(ye) 規模從(cong) 而決(jue) 定企業(ye) 增長極限的最重要的因素。
如果整體(ti) 的製度環境決(jue) 定了企業(ye) 的規模隻能達到300億(yi) ,你要搞出一個(ge) 500億(yi) 的企業(ye) 是很難的。所以,當我們(men) 判斷一個(ge) 企業(ye) 有沒有未來增長潛力的時候,不要忘了有一個(ge) 靠單個(ge) 企業(ye) 無法控製的製度因素,該因素實際上在決(jue) 定著企業(ye) 成長的平均極限。因此,為(wei) 了我國企業(ye) 和整個(ge) 經濟的持續增長,我認為(wei) ,首要任務是仍然改善我們(men) 的製度環境,持續地堅持我們(men) 的改革方向。我們(men) 知道,現在有不少人在批判“製度萬(wan) 能論”。製度當然不是萬(wan) 能的,但是沒有好的製度,是萬(wan) 萬(wan) 不能的。在中國,最需要批判的是“製度無用論”,而不是“製度萬(wan) 能論”。製度的重要性還遠未被我們(men) 絕大多數人所認識到。
產(chan) 權保護尤關(guan) 重要
2004年的憲法修正案加進了對私有財產(chan) 產(chan) 權的保護,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但就目前來看,我們(men) 國家對私有產(chan) 權的保護還是非常弱的。為(wei) 什麽(me) 那麽(me) 多有了一定資產(chan) 的人都紛紛申辦外國護照移民海外?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感到不安全。應該統計一下,在過去10年或更長時間裏,每年中國有多少人在申請外國護照、申請移民。這是衡量我們(men) 產(chan) 權保護程度的一個(ge) 重要標誌。產(chan) 權是一種有關(guan) 個(ge) 人行為(wei) 後果的預期,如果產(chan) 權能得到有效保護,每人都有充足的把握,幹什麽(me) 事都很自信,因為(wei) 他能預見到結果。所以,我們(men) 講產(chan) 權是一種激勵機製,也是一種約束機製。如果一個(ge) 國家不能把產(chan) 權保護好,那麽(me) 人們(men) 首先就沒有積極性去創造新財富,而是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掠奪已有的財富上。如果每個(ge) 人不能夠對未來有一個(ge) 穩定的預期,那麽(me) 隻能做短期的事,沒有積極性幹長期的事。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的市場秩序如此混亂(luan) ,假冒產(chan) 品如此的多?一個(ge) 核心的問題就是大家對產(chan) 權的預期不穩定。“無恒產(chan) 者無恒心”,今天能幹的事,明天不一定能幹,為(wei) 什麽(me) 要考慮長遠?諸如煤礦企業(ye) 事故的頻繁發生,很大程度上與(yu) 產(chan) 權製度有關(guan) 。什麽(me) 時候能讓老百姓對未來有一個(ge) 穩定的預期,我們(men) 的國家才是一個(ge) 真正的法治國家。
產(chan) 權也是一種文化,它不僅(jin) 僅(jin) 是政府的法律條文,不僅(jin) 是一種司法行為(wei) ,它是每個(ge) 人心目中的應有的行為(wei) 規範。對於(yu) 社會(hui) 上某些人的“仇富心態”,即某個(ge) 人賺錢了、富有了,就認為(wei) 他一定使用了不正當的手段,這實際上意味著關(guan) 於(yu) 產(chan) 權的許多概念在我們(men) 的社會(hui) 中沒有形成一種文化。如果老百姓對產(chan) 權沒有一個(ge) 基本的尊重,即使政府去主動地保護私人產(chan) 權,但是人們(men) 對未來還是會(hui) 有一種非常大的不確定性。所以說,保護私有產(chan) 權的教育仍是一個(ge) 非常重要的問題。有些產(chan) 業(ye) 屬於(yu) 高製度敏感型產(chan) 業(ye) ,有些產(chan) 業(ye) 屬於(yu) 低製度敏感產(chan) 業(ye) ,比如,鋼鐵產(chan) 業(ye) 與(yu) 軟件產(chan) 業(ye) 相比,後者對製度更敏感。因為(wei) 鋼鐵企業(ye) 的物質特征決(jue) 定了不太容易被人偷;但知識產(chan) 權就不一樣了,職工將腦子裏的東(dong) 西拿到外邊去賣,你可能沒有辦法去約束他。其實,大量的服務業(ye) ,我們(men) 叫第三產(chan) 業(ye) ,都是高製度敏感產(chan) 業(ye) ,金融、保險業(ye) 對製度都是非常敏感的。現在有不少學者、政府官員都在呼籲,中國不能光發展製造業(ye) ,我們(men) 應大力發展服務業(ye) (包括設計、技術方麵),因為(wei) 在全球範圍看,製造業(ye) 越來越變成一個(ge) 生產(chan) 車間,變成服務業(ye) 的一個(ge) 奴仆。像沃爾瑪,不生產(chan) 任何東(dong) 西,但價(jia) 值都是在那裏實現的,製造業(ye) 利潤則非常低。
中國的企業(ye) 不禁要問: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不能到利潤率高的領域去賺錢?問題是,我們(men) 的法律、製度環境是否允許我們(men) 賺這樣的錢。銀行、金融、保險、谘詢、軟件等產(chan) 業(ye) 都要求有一個(ge) 非常好的產(chan) 權製度和司法製度。如果這一點得不到很好的改善,20年之後,不論你願意不願意,我們(men) 中國的企業(ye) 大都會(hui) 集中在製造業(ye) ,而人家發達國家會(hui) 集中在服務業(ye) 。製造業(ye) 與(yu) 服務業(ye) 的分工已不僅(jin) 局限在國內(nei) 第二、三產(chan) 業(ye) 比例多少的問題了,而是全球範圍內(nei) 的分工了,所以我們(men) 應從(cong) 宏觀角度看待這個(ge) 問題。這裏我要特別提一點,就是對企業(ye) 家能力的保護,企業(ye) 家精神以及企業(ye) 家精神和能力所創造財富的保護。這是最為(wei) 重要的產(chan) 權保護之一。我們(men) 必須承認有一部分人比其他人更有企業(ye) 家精神,如果不能發揮這部分人的積極性,社會(hui) 就不可能進步。在保護企業(ye) 家能力、精神這種無形資產(chan) ,或者叫知識產(chan) 權、人力資本產(chan) 權方麵,最關(guan) 鍵的是如何約束政府行為(wei) ,防止政府部門對產(chan) 權的侵害。在政府與(yu) 企業(ye) 的談判當中,必須形成一種對等的局麵。如果你應得的權利(如投資權),政府不準許你使用這種權利,那就是對產(chan) 權的侵害。產(chan) 權的保護就是對個(ge) 人的自由簽約權和合同的執行的保護。這方麵,我們(men) 麵臨(lin) 的任務非常艱巨。
我還要特別提一下我們(men) 民營企業(ye) 怎麽(me) 參與(yu) 國企改製的問題。在這方麵,政府規範其行為(wei) 、保護民營企業(ye) 產(chan) 權就顯得更為(wei) 重要。過去有太多慘痛的例子,就是在國企陷於(yu) 困境的時候,把民營企業(ye) 給騙進來,然後在資金轉入之後,又將民營企業(ye) 給趕出去了,而且什麽(me) 補償(chang) 也沒有。這種事在目前還經常發生。在任何交易當中,如果政府發現吃虧(kui) 了,而同時參與(yu) 交易的民營企業(ye) 又沒有故意的賄賂性行為(wei) ,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那麽(me) 政府就應當處理負責此事的政府官員本身,加強對自身的管理,而不是反過來把責任歸罪於(yu) 民營企業(ye) 家。如果談判的合同都可以因為(wei) 所謂的政策不可抗拒的原因而給予廢除,不予執行的話,那誰還敢同政府做交易?所以,要參與(yu) 國企改製的民營企業(ye) ,須特別的小心、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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