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劉守英

文章

鄉村振興需要改革城市化模式

發稿時間:2022-04-18 11:54:55   來源:經濟觀察報  

3月13日下午,在北京北五環外的一個(ge) 咖啡廳見到劉守英教授時,他說,他前兩(liang) 天剛從(cong) 老家湖北洪湖市的村裏回來。

這次采訪他,是想請教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問題。在中國完成脫貧攻堅之後,鄉(xiang) 村振興(xing) 是有關(guan) 農(nong) 村的最新頂層設計、國家戰略。而他,是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農(nong) 村部副部長。30多年的涉農(nong) 研究、調查,使他成為(wei) 當前中國土地製度與(yu) 發展經濟學權威,且有著切身的鄉(xiang) 村經曆與(yu) 關(guan) 懷。

劉守英教授從(cong) 他最近的這次回村見聞講起:他看到了鄉(xiang) 村今非昔比的巨變,也看到了日漸富裕的鄉(xiang) 村外表掩蓋之下的一係列問題——農(nong) 村經濟活動越來越單一、農(nong) 業(ye) 越來越內(nei) 卷、農(nong) 民辛苦多年形成的資本積累幾乎都變成了閑置在農(nong) 村的住房、大量耕地被占用、奮鬥在城市的農(nong) 民歸屬不定而這一切問題,源於(yu) 中國上一輪以農(nong) 民最後要回村為(wei) 前提的城市化模式。

在他看來,從(cong) “70後”這一代開始,改革這種以農(nong) 民工最終要回村為(wei) 前提的城市化模式,是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前提。“鄉(xiang) 村問題的解決(jue) ,一定要把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路徑想明白。”他說,“如果症結沒找到、沒有路徑,還每天催官員搞鄉(xiang) 村振興(xing) ,就難免變成下指標、亂(luan) 作為(wei) ;如果鄉(xiang) 村振興(xing) 弄成趕人上樓、再把地騰出來給城市做建設用地指標,那沒有意義(yi) 的。”

以下是劉守英教授的講述:

農(nong) 民出村帶來的變化是本質性的

從(cong) 十九大開始,決(jue) 策層意識到,鄉(xiang) 村是一個(ge) 問題。這是一個(ge) 好事。

在十九大之前,盡管一直在說“三農(nong) ”問題,但實際上更多的還是講農(nong) 業(ye) 怎麽(me) 保證供給,另外就是農(nong) 民怎麽(me) 增收。農(nong) 業(ye) 保供給,實際就是糧食增產(chan) 的問題,還是從(cong) 鄉(xiang) 村怎麽(me) 為(wei) 國家保證糧食安全這個(ge) 角度看問題;討論農(nong) 民增收,比討論純農(nong) 業(ye) 問題往前走了一步,農(nong) 民得有收入,但解決(jue) 農(nong) 民收入的方式不隻是在農(nong) 村。

後來證明,解決(jue) 農(nong) 民收入問題,不是靠農(nong) 業(ye) ,主要還是靠農(nong) 民出去、在農(nong) 村以外找到收入。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回(湖北洪湖市的老家)去了。一般家裏有事我肯定回去,沒事很少回。因為(wei) ,回去會(hui) 有很多問題解決(jue) 不了。老家的很多事,包括市裏的一些難處、鎮上的難處、村裏的難處、周邊老鄉(xiang) 的難處,他們(men) 自己找不到解法,指望我去解決(jue) ,實際上很多我也解決(jue) 不了。縣以下的很多問題,鄉(xiang) 村本身解決(jue) 不了。

我這次回去,一個(ge) 很直觀的感覺是,農(nong) 民的整個(ge) 狀態,主要是物質狀況,比想象的好。

我八十年代初離開我們(men) 村的時候,挺悲觀的,農(nong) 民的辛勞程度太高,麵朝黃土背朝天。幾千年來,中國農(nong) 民就是這個(ge) 狀況。那個(ge) 時候,農(nong) 民的問題,一是辛苦,二是收入來源少,窮。

現在,第一,老百姓平均壽命變長了。我這次回去看到,老人活到七八十歲很正常。八九十年代,一個(ge) 村,人能夠活到70歲以上,都很稀罕了。老年人的麵容也比原來要好,臉上有光,不像原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那種勞累對生命的打擊、受壓。能看出來,勞累程度降低了。

第二,農(nong) 民的收入跟原來有很大變化。原來沒有現金收入來源、沒有活錢,極端的貧困;現在收入還是過得去、不是太大的問題。隻要家裏有人在外麵做工,稍微勤快一點,怎麽(me) 都能掙到一些收入。

養(yang) 老是很大的一件事,但對老人,現在也不是錢的事——他的兒(er) 子、兒(er) 媳婦或者姑娘出去打工,一年怎麽(me) 都得給他留一點錢;他自己的養(yang) 老金(一個(ge) 月幾百塊)基本不會(hui) 給子女,都在自己的賬戶上,一年去取幾次(我問過他們(men) )。老人手上有自己可以拽著的錢,他在家就不會(hui) 那麽(me) 受歧視。

第三,農(nong) 民的住房改善明顯。這些年,農(nong) 民出去打工(包括有一些在鄉(xiang) 村幹活的),他整個(ge) 資本積累、經濟改善的狀況基本都體(ti) 現在他的房子上。八十年代,農(nong) 村住房很差,你進到一個(ge) 村,是破敗的;現在,一個(ge) 村一整條路兩(liang) 邊都是農(nong) 民蓋的房子。

第四,農(nong) 村的公共設施比原來明顯進步。從(cong) 縣城到我們(men) 村,路挺暢通的,而且兩(liang) 邊的景觀也挺漂亮,顯示出鄉(xiang) 村擺脫貧困以後的景象。我離開村裏的時候,都是土路;現在,大的路都暢通了。村內(nei) 的路,取決(jue) 於(yu) 這個(ge) 地方的慈善狀況——有出去做公務員的,找一些錢,有一些小老板掙錢後捐一些。

第五,鄉(xiang) 村的分化很嚴(yan) 重。村裏大部分農(nong) 戶的狀況,無非是好一點差一點——有的可能出去幹的不錯、已經能做企業(ye) ;出去打工中比較勤快的,盡管比第一類差一點,也還不錯。但確實有極少部分農(nong) 戶,狀況很不好,有的是因為(wei) 生病、家庭遇到不測,還有一些是家庭能力問題。

這是我從(cong) 外表上看到的鄉(xiang) 村變化的狀況。

所有這些變化,實際上都是農(nong) 民出村帶來的。他的收入來源是出村帶來的,住房是出村掙的收入帶來的。收入改善導致的農(nong) 民精神狀態變化,也是因為(wei) 出村帶來的。

當然,農(nong) 民的這些變化,也配合有一定的公共服務——路、用水、養(yang) 老。

總之,農(nong) 民出村帶來的變化是本質性的,而政府公共政策、公共品的提供,總體(ti) 來講是到位的,對於(yu) 改變過去鄉(xiang) 村沒著沒落的狀況,還是有貢獻。

農(nong) 民出村是一件大事。如果沒有農(nong) 民的出村,鄉(xiang) 村的狀況跟我八十年代走的時候,應該是差不多的。

鄉(xiang) 村令人擔憂之處

我們(men) 看到了鄉(xiang) 村的進步——最大的進步就是收入增加了、錢的來路增加了。那麽(me) ,問題在哪兒(er) ?令人擔憂的地方在哪兒(er) ?

對現在的鄉(xiang) 村來講,令人擔憂的是下麵幾個(ge) 問題。

第一個(ge) 問題:“人”。

鄉(xiang) 村的老人是“人”的最大的問題。最代表中國農(nong) 業(ye) 和農(nong) 民的是40、50和60後,這撥人是真正搞農(nong) 業(ye) 的,愛土地,鄉(xiang) 土情結很重,而且也不會(hui) 離開村莊——他們(men) 也有出去的,但回來了,有在外麵幹的,也會(hui) 回來。他們(men) 是以鄉(xiang) 村為(wei) 歸依的,以土地作為(wei) 主要生活來源,以農(nong) 業(ye) 作為(wei) 主要職業(ye) 。這批人現在的問題是絕望。這種絕望,不是因為(wei) 他沒錢,而是整個(ge) 社會(hui) 大變革帶來的。傳(chuan) 統的中國鄉(xiang) 村,是一家一戶、一代一代在一起;現在,老人身邊常年沒人。

以前,家裏年輕一輩出去打工,孩子還留在農(nong) 村,最起碼老人還給孫子、孫女做飯,他還有存在感;現在這撥出去打工的年輕父母,小孩小的時候就帶在身邊,到小孩上初中時,有一個(ge) 人回來陪讀,初中在鎮上、高中在縣城。這樣基本把老人跟傳(chuan) 統的血緣關(guan) 係、情感聯係切斷了。這些切斷以後,老人不是窮,而是極其孤單。

我問過我們(men) 村的老人,他們(men) 到這個(ge) 年紀,也沒有什麽(me) 農(nong) 活。這些人一輩子幹農(nong) 活,當農(nong) 活停掉以後,依托就沒了。他的存在感、價(jia) 值就沒了,他就非常絕望。比如我們(men) 村,老人要麽(me) 是打麻將,要麽(me) 就是聚在一起,到村部聽碟子。

中國幾千年來追求的是一家人其樂(le) 融融,現在一下子沒人了,傳(chuan) 統的代際情感紐帶斷了。所以,他們(men) 主要是精神的、心靈的孤單。

我們(men) 村十幾個(ge) 老人,我問他們(men) ,平常討論最多的問題是什麽(me) 。他們(men) 說,討論最多的是怎麽(me) 死。生病的,一是沒人管、沒人照顧,二是大筆開銷,他怕給後人留麻煩,也沒有那麽(me) 大開銷的能力。他們(men) 覺得自己沒用了,對兒(er) 女也沒什麽(me) 用了。一些老人,當他身體(ti) 狀況不好的時候,還會(hui) 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段。至於(yu) 心理的疾病,就更沒人知道了。

40、50、60後這些人,基本以鄉(xiang) 村為(wei) 歸依。未來,他們(men) 的養(yang) 老會(hui) 成為(wei) 非常大的問題。傳(chuan) 統的養(yang) 兒(er) 防老的時代,一去不複返。年輕人一年就回來幾天,怎麽(me) 可能養(yang) 兒(er) 防老?

接著是70、80後。假設他們(men) 也跟之前的人一樣,歸宿也還是回到鄉(xiang) 村,但他們(men) 沒怎麽(me) 從(cong) 事過農(nong) 業(ye) ,至少參與(yu) 不多,這些人未來回到村裏,他不從(cong) 事農(nong) 業(ye) ,他做什麽(me) ?

很有可能,這些人回來以後,就在鎮上或縣城買(mai) 個(ge) 房子,買(mai) 個(ge) 門麵,開個(ge) 小賣店——回鄉(xiang) ,但不落村,也不落業(ye) 。為(wei) 什麽(me) 這幾年縣城的房地產(chan) 那麽(me) 活躍,是跟這個(ge) 相關(guan) 。這樣的話,70、80後,會(hui) 跟鄉(xiang) 村、鄉(xiang) 土更加疏離或斷根,甚至處於(yu) 一種阻斷的狀態——阻斷的狀態就麻煩了。

還有一類人:小孩。上一代人出去打工,孩子丟(diu) 在家裏,老人看著。但這一代人出去打工,是把孩子帶在身邊,但他不可能有精力管孩子。所以,農(nong) 二代的孩子,在城市事故率極高。

再就是孩子的心靈。原來是留守的孤獨,但現在他從(cong) 小在城市看到、接觸的是城市對他們(men) 的不平等,從(cong) 而帶來心理問題——越是農(nong) 村的孩子,越在意穿著、收入、是否被人家欺負。

所以,看上去是把孩子帶在身邊,實際上沒有解決(jue) 根本問題。

小孩上初中,家長最起碼得有一個(ge) 人回來陪讀。現在很多農(nong) 二代,實際是被孩子的教育拖回來的。這實際上阻斷了這個(ge) 家庭進入城市的進程,教育本身阻斷了他們(men) 城市化的進程。

第二個(ge) 問題:“業(ye) ”、產(chan) 業(ye) 。

整個(ge) 鄉(xiang) 村,年輕人隻會(hui) 出,不會(hui) 進。大量的人走了以後,整個(ge) 鄉(xiang) 村就沒有什麽(me) 人了,“業(ye) ”就起不來。人都走空了,誰來做“業(ye) ”?鄉(xiang) 村振興(xing) ,怎麽(me) 振興(xing) ?

現在整個(ge) 農(nong) 村,你看到的是產(chan) 業(ye) 的凋敝。原來農(nong) 民都在農(nong) 村,當他的收入來源主要是在農(nong) 村,他會(hui) 在鄉(xiang) 村找很多辦法:怎麽(me) 樣把農(nong) 業(ye) 搞得更精細一些、產(chan) 量更高一點、賣的錢更多一點;多養(yang) 幾頭豬、多養(yang) 幾頭牛,增加一點副業(ye) 收入;再不行,去做點買(mai) 賣,把這個(ge) 地方的東(dong) 西倒到另外一個(ge) 地方去賣,我幫你做點事,你幫我做點事農(nong) 村是靠這些。但這些東(dong) 西的寄托,是人在鄉(xiang) 村。現在,大家的收入主要是在城市掙來的,已經不指望在農(nong) 村搞收入。

在農(nong) 村,找不到“業(ye) ”的發展出路,這是非常要命的一件事。“業(ye) ”就變的越來越單一。家裏年輕人出去了,土地就交給年老的人——農(nong) 民還是不輕易把地荒廢掉;隔壁的幾家人再走,走到家裏老人都沒了,這些地就交給鄰居、親(qin) 戚來種基本整個(ge) 農(nong) 村的“業(ye) ”,就隻是一個(ge) 以土地為(wei) 生的農(nong) 業(ye) 了。

這是當前農(nong) 業(ye) 的第一個(ge) 問題:鄉(xiang) 村的經濟活動更加單一化。

這個(ge) “業(ye) ”的問題在哪兒(er) ?當少數人從(cong) 事的農(nong) 業(ye) 擴大規模以後,盡管有機械輔助,但這些人的勞累程度非常之高——這是我原來沒有想到的。規模擴大以後,規模效益沒有出來。比如,規模可能擴大到50畝(mu) ,但這個(ge) 農(nong) 民為(wei) 了使他經營的土地一年能夠多留一些收入,他盡量少雇工、少用機械。這個(ge) “業(ye) ”實際上成了留在農(nong) 村的這些農(nong) 民的內(nei) 卷。他更密集地使用自己的勞動,更辛勤地去從(cong) 事耕作、從(cong) 事農(nong) 業(ye) 經營活動,以使一年下來留在自己口袋裏的現金收入多一點。

最後就變成,土地是規模了,農(nong) 業(ye) 是機械化了,但留下來的這些農(nong) 村人因為(wei) 農(nong) 業(ye) 收入低,他付出的辛勞程度更多。二三十畝(mu) 地,一年收入也就幾萬(wan) 塊錢,如果全部雇工、機械化,就剩不下來什麽(me) 錢,所以他就把很多環節自己去辛苦。

現在有些人說,擴大規模,一家經營擴大到200畝(mu) ,就可以增加多少收入。但是擴到200畝(mu) ,農(nong) 業(ye) 要素組合的匹配度要求更高,產(chan) 前、產(chan) 中、產(chan) 後,機械化的耕種,各個(ge) 環節成本的節約,需要更好的要素匹配來實現,一般農(nong) 民做不到。做不到的話,規模越大,成本越高,農(nong) 民為(wei) 了節約成本,就更辛勞,也不可能做更大的經營規模。

所以,農(nong) 業(ye) 的第二個(ge) 問題是:這個(ge) 產(chan) 業(ye) 本身在不斷內(nei) 卷,變成少部分人靠更辛勞的經濟活動留下更多現金收入,而不是想象的更加現代化、機械化、規模化。很多時候,不到農(nong) 村,就容易想當然。

農(nong) 業(ye) 的第三個(ge) 問題是:期望鄉(xiang) 村的產(chan) 業(ye) 更加多樣化——比如三產(chan) 融合、鄉(xiang) 村旅遊等,來支撐鄉(xiang) 村更活、更複雜的業(ye) 態,但問題是,需求在哪兒(er) ?

不是所有的村莊都能通過城鄉(xiang) 互動來實現產(chan) 業(ye) 多樣化。我們(men) 不能把極少數村莊由城鄉(xiang) 互動帶來的變化,想當然地拓展為(wei) 大多數農(nong) 區都能實現這樣的。

大多數傳(chuan) 統農(nong) 區鄉(xiang) 村產(chan) 業(ye) 的多樣化,是農(nong) 工互補、農(nong) 副互補,是農(nong) 民靠著農(nong) 業(ye) 做點生計,靠一些副業(ye) 、手工活動,來增加收入,跟現在很多人講的城鄉(xiang) 互動帶來的鄉(xiang) 村產(chan) 業(ye) 的多樣化、產(chan) 業(ye) 融合,完全是兩(liang) 個(ge) 概念。大多數村莊是實現不了城鄉(xiang) 互動的產(chan) 業(ye) 多樣化的。

第三個(ge) 問題:住。

住房基本反映了農(nong) 民經濟狀況的變化,我們(men) 確實看到了農(nong) 民住房狀況的改善——進到鄉(xiang) 村以後,農(nong) 民相互之間比來比去,張家蓋了兩(liang) 層樓,李家一定要想辦法蓋得比他高一點。

住房條件的改善,是改革以來鄉(xiang) 村麵貌最大的改變。包產(chan) 到戶的時候,農(nong) 民有錢就蓋房子,後來農(nong) 民出去打工,有錢了,回來還是蓋房子。這是農(nong) 民基本的行為(wei) 模式。它的好處是,帶來整個(ge) 鄉(xiang) 村麵貌的改變。問題是,鄉(xiang) 村蓋的這些房子,利用率極低。

我這次回去,是晚上十點多進的村,整個(ge) 100多戶的村,差不多就隻有五六戶亮著燈。老人不在的,年輕人出去了,這家就鎖著門,常年是黑的。

這意味著,整個(ge) 城市化以來,農(nong) 民積累的大量資本,不是用於(yu) 進一步擴大城市的資本形成,而是積累在他未來落葉歸根的這些村落——回到鄉(xiang) 村蓋房、裝修,不斷添加房子裏的東(dong) 西,目的是備著他以後回來。但這些資本的利用率非常之低,幾近閑置。

第四個(ge) 問題:占地。

現在農(nong) 民蓋房子,已經不在原來村落裏蓋,都蓋在公路邊。農(nong) 民的住房從(cong) 傳(chuan) 統村落到路邊,實際上是一場重大的村落改變。傳(chuan) 統村落,是依水、依地而形成的,是為(wei) 了農(nong) 業(ye) 經濟活動的方便。現在農(nong) 民為(wei) 什麽(me) 整體(ti) 往公路邊蓋?這是一個(ge) 人口遷移社會(hui) 的表現:交通出行方便。從(cong) 原來農(nong) 耕社會(hui) 村落的布局、空間形態,轉變為(wei) 遷移社會(hui) 的形態。

第五個(ge) 問題:墳地越來越奢華。

家族跟家族之間,相互不光是比房子,還比墓群、比墳地規模。這是一個(ge) 很嚴(yan) 重的問題。鄉(xiang) 村有很多陋習(xi) 。

一定要強調:鄉(xiang) 村一定要禁止占用耕地蓋房、建墳墓,未來一定不能以原村落的地址做家族墓地。這個(ge) 問題一定要提出來。盡管有人會(hui) 罵我,但也得提。

現在,我們(men) 把去農(nong) 村看到的景象整個(ge) 構圖起來,你看到的鄉(xiang) 村是:第一,人——老人的絕望,農(nong) 二代的歸屬不定,留守兒(er) 童心靈創傷(shang) ;第二,農(nong) 村經濟活動越來越單一、農(nong) 業(ye) 越來越內(nei) 卷;第三,農(nong) 民的住房明顯改善,但占了大量農(nong) 民在城市積累的資本,沒有進一步在城市形成更大的資本積累,而變成在鄉(xiang) 村閑置的要素;第四,大量耕地的占用——住房、墓地的占用。

城市化的低成本由鄉(xiang) 村在承受

我們(men) 把這些圖景拚起來,結論是什麽(me) ?整個(ge) 中國上一輪城市化模式的代價(jia) ,都是由鄉(xiang) 村在承受。這是我們(men) 現在要反思的問題。

很多人講,中國的城市化——讓農(nong) 民年輕的時候進城打工,使中國成為(wei) 世界製造工廠,因為(wei) 勞動力成本低。勞動力成本低,是因為(wei) 各種保障低、福利低。農(nong) 民在城裏做了貢獻,但他應享受的福利沒有得到。城市政府低成本,是因為(wei) 本該由城市政府對進城農(nong) 民支付的成本沒有支付,包括這些人的居住、孩子教育等社會(hui) 保障和公共品。

中國城市化的所有這些低成本,都是以農(nong) 民最後要回村為(wei) 前提。農(nong) 民在城市還是農(nong) 民,被叫做農(nong) 民工,隻是一個(ge) 在城市作為(wei) 農(nong) 民身份的工人,城市所有相關(guan) 的公共服務、市民的基本權利,都跟他沒有關(guan) 係。

計劃經濟時期,中國建立的那套工業(ye) 化體(ti) 係,靠的是農(nong) 產(chan) 品的剪刀差、統購統銷,來保證城市低工資、低食品價(jia) 格、資本積累。改革開放後這一輪工業(ye) 化,實際上是靠城市少支付進城農(nong) 民的城市化成本,快速城市化,使中國成為(wei) 世界工廠。

這條獨特的城市化道路,是建立在不支付農(nong) 民城市化的成本、不支持人進城的城市化的成本。但是,這個(ge) 成本總是有人來支付的,是鄉(xiang) 村在支付。整個(ge) 鄉(xiang) 村的代價(jia) ,是由這套城市化模式帶來的。

為(wei) 什麽(me) 中國在城市化率才隻有60%的時候,要搞鄉(xiang) 村振興(xing) ?實際上就是因為(wei) :鄉(xiang) 村的凋敝、農(nong) 村老人的絕望、農(nong) 民的歸屬不定,孩子沒有未來,農(nong) 業(ye) 沒辦法發生要素重組的革命,大量的資本積累在鄉(xiang) 村導致資本的浪費

這樣,鄉(xiang) 村就變成一個(ge) “愁”的地方,而不是回來找鄉(xiang) 愁的地方。

回鄉(xiang) 村找鄉(xiang) 愁,是因為(wei) 它是詩和遠方。但詩和遠方的前提是,我是一個(ge) 已經被城市接納的人,而不是一個(ge) 歸屬是在鄉(xiang) 村的人。對最終要回去的農(nong) 民來講,他找什麽(me) 鄉(xiang) 愁?鄉(xiang) 村是他的歸屬,這是他的命。上一代的命,就是這一代的命,他是絕望的。他可以把房子蓋得很大,但他回去以後的“業(ye) ”是什麽(me) ,不清楚。

所以,整個(ge) 中國鄉(xiang) 村現在的問題,核心是:讓農(nong) 民最後回村而不落城,這一套城市化模式帶來了整個(ge) 鄉(xiang) 村支付的代價(jia) 。

因此,鄉(xiang) 村農(nong) 業(ye) 要素重組的革命沒法發生——農(nong) 業(ye) 勞動力占25%,那麽(me) 多人最後還得回到農(nong) 村,但整個(ge) 農(nong) 業(ye) 才占GDP的5%,那農(nong) 業(ye) 有什麽(me) 搞頭?這種結構的反常,帶來農(nong) 業(ye) 其他的問題,機械替代了,但效率不高;我們(men) 要求化肥、農(nong) 藥減量,但他不用更多的化肥農(nong) 藥,產(chan) 出就下降、回報就下來了。所以,中國農(nong) 業(ye) 還是一場內(nei) 卷化的農(nong) 業(ye) 形態。

再就是村落——如果農(nong) 民能夠走,不回村,他可以找鄉(xiang) 愁,但不用在原址找鄉(xiang) 愁,而是在鄉(xiang) 村適當的地方集聚、形成比較美麗(li) 的村落。農(nong) 民在城市有著落以後,回來看到更好的景觀、更好的鄉(xiang) 村,那才是找鄉(xiang) 愁。現在一家一個(ge) 屋子,回到自己這個(ge) 地方待一周就走了,那叫找什麽(me) 鄉(xiang) 愁?

他跟整個(ge) 鄉(xiang) 村的臍帶在,但是鄉(xiang) 村的狀況、鄉(xiang) 村未來的悲觀和他們(men) 個(ge) 人未來的歸屬沒有希望,最後帶來整個(ge) 鄉(xiang) 村的凋敝。

這是整個(ge) 中國鄉(xiang) 村問題的根結。中國城市化模式,確實在快速工業(ye) 化和城市化階段提供了這麽(me) 一個(ge) 製度、這套模式,但現在這些代價(jia) 都出來了——在農(nong) 村。

改革回村的城市化模式

鄉(xiang) 村已經形成這種狀態,下一步怎麽(me) 辦?怎麽(me) 去振興(xing) ?得找到出路。光批判它沒有用,光唱讚歌也沒有用,光每天喊城市化再提高多少,也解決(jue) 不了這些問題——城市化率再高,這些人還是沒有“落”。

整個(ge) 中國鄉(xiang) 村問題,是在城市化的模式上。鄉(xiang) 村支付的這個(ge) 代價(jia) ,是做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起點。能解決(jue) 的辦法,就是漸進式的“落”。

城市化的問題,是人的城市化。現在核心的問題是,一定要把原來回村的城市化模式在代際開始進行改革,解決(jue) 已經落城、不可能回村的這些農(nong) 民的城市化,不能讓70、80、90和00後繼續走上一輩的老路。

70後回去不會(hui) 搞農(nong) 業(ye) 了。如果指著這些人回去,就會(hui) 變成去縣城、鎮上買(mai) 個(ge) 房,做點小生意、做點非正式的經濟活動。縣城和鄉(xiang) 鎮,容納得了那麽(me) 大的經濟活動嗎?我們(men) 現在看到,有些人回到了鎮和縣城,但縣城、鎮的凋敝跟鄉(xiang) 村一樣。原因在哪兒(er) ?它支撐不了那麽(me) 大的經濟活動,這些人在鎮和縣城經濟活動的價(jia) 值沒有體(ti) 現。

我這次回去得知,現在村裏娶媳婦,不是問你在鎮上和縣城有沒有房,而是問你在武漢有沒有房。人家明白著呢:她沒有覺得在縣城和鎮上比在村裏好。

所以,首先要在人的代際上,從(cong) 70後開始,把一些不回村、已經在城市的農(nong) 民市民化,真正在他的就業(ye) 地、工作地市民化,進入城市的公共服務、社會(hui) 保障——居住、社保、孩子教育,這個(ge) 權利體(ti) 係一定要跟城市同權。讓70後往後的這些人落在他們(men) 有就業(ye) 機會(hui) 的地方,讓他的居住、身份和他的經濟機會(hui) 重合,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慢慢就能進入正常化軌道。

很多人會(hui) 說,這樣的城市化,城市政府成本不就上去了嗎?

城市化的成本,跟這些人在城市的貢獻是匹配的。城市留下的這些人,不是閑人,不是懶人,也不是失業(ye) 人口、救濟人口,而全是工作人口。他們(men) 在創造財富,不是負擔。

一定要在這一代開始,阻斷他們(men) 回去,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在這個(ge) 情況下,才能考慮鄉(xiang) 村的複興(xing) 問題。

村落新定義(yi)

隻有當進城的人跟鄉(xiang) 村的關(guan) 係有合適的城市化製度安排以後,鄉(xiang) 村要素的組合、調整才變得有餘(yu) 地。

第一,是村落的變化。

70後的人,未來不是讓他回到縣城和鎮,這些人應該“落”在他的就業(ye) 地,鄉(xiang) 村未來是真正成為(wei) 尋找鄉(xiang) 愁的地方。

不要去動現有的村落,這是農(nong) 民的資本積累。農(nong) 民過去幾十年在城市掙錢蓋的住房,就是他的資本。但是,在整個(ge) 村落的空間結構下,可以試行按時點的存量和增量的製度調整。

比如:從(cong) 70後這一撥開始,以後不再在原來的村落分配宅基地;村莊新蓋房,不要在原來的村落蓋,而是在鄉(xiang) 村適度的聚居區形成新的聚落——我是這個(ge) 村某個(ge) 小組的,但這個(ge) 小組不再給宅基地,而是在一個(ge) 適度的村落聚居的地方——通過規劃,比如三個(ge) 小隊可能形成一個(ge) 村落,給他宅基地的資格權、有償(chang) 取得,進行村莊規劃,形成有序、有公共服務、提供公共品的村莊聚落。老房子,如果再重新翻建,對不起,不能在原村落繼續蓋了,您的宅基地置換到新的村落,到那兒(er) 去蓋。但不要做那種行政性的大集聚,不要發生以鎮為(wei) 單位的集聚——不要把人都聚在鎮和縣城,而是聚在適度的村莊聚落。已經市民化的人口,未來回來找鄉(xiang) 愁,可以有償(chang) 配置宅基地。另外,村裏原來已經有房的,房子用到一定年限以後,把宅基地置換到這些聚落。

這樣村落聚集地適度調整後,村莊的形態,就從(cong) 原來農(nong) 耕的村落形態形成適度的集聚,公共服務也可以提供,鄉(xiang) 村的養(yang) 老問題也可以解決(jue) 。現在老人在農(nong) 村,找不到人。不僅(jin) 僅(jin) 是跟他在外邊的兒(er) 子、兒(er) 媳婦聯係不上,可能隔三五家才有一個(ge) 老人,人都喊不著。但適度集聚以後,這些老人基本都在一個(ge) 聚落裏,在這些集聚的村落提供養(yang) 老設施,老人問題也解決(jue) 了。

第二,解決(jue) 老人問題。

老人最主要是需要文化生活。我們(men) 村的老人,像我叔叔,每天就去村部聽碟子,政府提供的這些公共品,可以用起來。現在有些地方提供的圖書(shu) 室,教人家怎麽(me) 養(yang) 殖,沒用的,農(nong) 民需要的是這種文化、精神的寄托。養(yang) 老服務的供給,也可以政府和市場結合解決(jue) 。

第三,農(nong) 業(ye) 問題。

當整個(ge) 村落適度集聚以後,土地就更好集中了。現在地不集中,實際上是原來進城的人的地權和經營權沒有分離。隻有把農(nong) 民的市民化問題解決(jue) ,把鄉(xiang) 村的鄉(xiang) 愁問題解決(jue) ,土地的田底權田麵權分離才有可能發生。

地權的轉變,才有可能真正解決(jue) 經營權的保障問題。經營權問題解決(jue) 以後,其他的權利拓展、權利行使、抵押這些金融手段,才有可能實現。一個(ge) 擁有了經營權保障的地權,再做要素的組合,才有可能發生。專(zhuan) 業(ye) 化的具有企業(ye) 家性質的經營者才能進來,農(nong) 業(ye) 的要素組合、經營方式才能改變。

第四,村莊的公共服務。

現在村莊的公共服務,確實進步很大,但這些公共服務是在原有村落形態和村莊布局下進行的,是不經濟的,有些也不是農(nong) 民真正需要的。而當村落變化以後,公共服務提供也變了。比如用水、文化、基礎設施,不僅(jin) 更經濟有效,也更加為(wei) 農(nong) 民所需要,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體(ti) 麵”就出來了。體(ti) 麵的老人,體(ti) 麵的村落,體(ti) 麵的公共服務,體(ti) 麵的農(nong) 業(ye) ,體(ti) 麵的人整個(ge) 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核心,應該在這。

現在非常危險的是,都在喊產(chan) 業(ye) 振興(xing) ,把農(nong) 業(ye) 講的不知道有多麽(me) 輝煌;講“人”的振興(xing) ,就講人怎麽(me) 弄回去;講村莊振興(xing) ,就是怎麽(me) 整村子。

為(wei) 什麽(me) 大量出現這些問題?實際上是跟現代鄉(xiang) 村的問題到底在哪沒找到有關(guan) 係,跟整個(ge) 鄉(xiang) 村的需求脫節有關(guan) 係,找的路不切實際。

70、80後是關(guan) 鍵一代。解決(jue) 這一代人的城市和鄉(xiang) 村關(guan) 係問題,把原來出村、回村的城市化,慢慢過渡到未來這些人落城、鄉(xiang) 村裏找鄉(xiang) 愁;到90後、00後,整個(ge) 中國的城市化基本解決(jue) ,鄉(xiang) 村問題也基本解決(jue) ,整個(ge) 中國的城鄉(xiang) 問題就解決(jue) 了。

我這次回來以後,把我原來想的很多東(dong) 西串起來了。

農(nong) 村的事,最怕的就是極端

重新做鄉(xiang) 村,也不是把現在的村落都搬掉。我們(men) 講自然的漸進過程,新的點沒有長出來,怎麽(me) 自然漸進?隻有阻斷代際回村的城市化後,不斷的有人從(cong) 鄉(xiang) 村退出,村莊才會(hui) 慢慢複耕。

鄉(xiang) 村問題的解決(jue) ,不能快、不能急,但不能沒辦法,一定要把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路徑想明白。如果症結沒找到、沒有路徑、沒辦法,還每天催官員搞鄉(xiang) 村振興(xing) ,那就會(hui) 變成各種指標。下麵政府手上也沒有幾把米,還得幹事,可不就是折騰農(nong) 民、亂(luan) 作為(wei) 嘛。他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拆村子、合並。要堵住這些問題,得給他路。

如果鄉(xiang) 村振興(xing) 弄成趕人上樓、再把地騰出來給城市做建設用地指標,那沒有意義(yi) 的。而如果按我這個(ge) 思路,這麽(me) 騰出來的地,是可以城鄉(xiang) 打通的——但不能為(wei) 了建設用地指標,把人家趕上樓,而是要漸進式的。比如70、80後,就在這個(ge) 村莊聚落,未來這個(ge) 村莊聚落要城鄉(xiang) 打通,成為(wei) 城鄉(xiang) 融合的區域,可以發展鄉(xiang) 村旅遊,給孩子做一些自然教育,另外也有一些人在這裏居住,這些可以城鄉(xiang) 打通。要素進到鄉(xiang) 村,是進到這些區域,城鄉(xiang) 就通了。這個(ge) 過程,用二十年、三十年沒關(guan) 係,最起碼,第一沒有瞎折騰,第二是有路的,人不絕望。

農(nong) 村的事,最怕的就是極端,危害非常之大,因為(wei) 農(nong) 民沒有話語權。極端化跟導向有關(guan) ,是政府在推。任何一次政府強力在鄉(xiang) 村推政策,不管用意多好、主觀意願多好,都會(hui) 出問題。鄉(xiang) 村經不起過強力量的主導,它是一個(ge) 慢變量,也很脆弱,自身修補自己的能力很弱。

未來整個(ge) 村落集聚以後,也會(hui) 牽扯到治理問題。但現在一定要注意,不能把鄉(xiang) 村的集體(ti) 經濟發展和鄉(xiang) 村治理混淆。很多人都試圖用發展集體(ti) 經濟來解決(jue) 鄉(xiang) 村的產(chan) 業(ye) 問題,這是錯誤的。鄉(xiang) 村的產(chan) 業(ye) 發展、經濟發展,不能簡單地靠集體(ti) 歸堆經濟來解決(jue) 。

鄉(xiang) 村治理和鄉(xiang) 村的互助、合作,很多文化活動、鄉(xiang) 村公共服務的提供,是需要集體(ti) 來做的。我們(men) 現在工資都給到了村幹部這一級,讓他們(men) 來幹這個(ge) 。至於(yu) 搞集體(ti) 經濟,是另外一件事,不是你是村主任就有能力搞集體(ti) 經濟。搞集體(ti) 經濟要闖市場,要把產(chan) 業(ye) 搞起來,把農(nong) 民組織起來、合作的紐帶建起來。並且,集體(ti) 經濟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搞起來的。

經濟能人當村主任,也可以,但治理結構要講清楚,公權力的行使和邊界約束要解決(jue) 、要清晰。不能把所有政治、經濟都交給一個(ge) 能人,沒有任何製約,那這個(ge) 人遲早也要出事。現在很多人講,要壯大集體(ti) 經濟、能人治村,但不解決(jue) 權力的邊界和約束,最後把一批能人也治進去了,集體(ti) 經濟也搞死了。

友情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