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我常講“文化自覺”問題，具體(ti) 的采用這個(ge) 名詞是在1997年北京大學舉(ju) 辦的第二次社會(hui) 學人類學高級研討班上。但是思想的來源，可以追溯到的曆史則相當長了，我想大家都了解自20世紀前半葉中國思想的主流一直是圍繞著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而發展的。以各種方式出現的有關(guan) 中西文化的長期爭(zheng) 論，歸根結底隻是這樣一個(ge) 問題，就是在西方的強烈衝(chong) 擊下，現代中國人究竟能不能繼續保持原有的文化認同？還是必須向西方文化認同？上兩(liang) 代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生都被困在有關(guan) 中西文化的爭(zheng) 論之中。我們(men) 所熟悉的梁漱溟、陳寅恪、錢穆先生都在其中。

我在70歲時重新開始了社會(hui) 學人類學的研究，進入了第二次學術生命。我在早期提出“文化自覺”時，並非從(cong) 東(dong) 西方文化的比較中，看到了中國文化有什麽(me) 危機，而是在少數民族的實地研究中首先接觸到了這個(ge) 問題。80年代末我去內(nei) 蒙古鄂倫(lun) 春聚居地區考察，這個(ge) 民族是個(ge) 長期在森林中生存的民族，世世代代傳(chuan) 下了一套適合於(yu) 林區環境的文化，以從(cong) 事狩獵和養(yang) 鹿為(wei) 主。近百年來由於(yu) 森林的日益衰敗，威脅到了這個(ge) 現在隻有幾千人的小民族的生存。90年代末我在黑龍江又考察了另一個(ge) 隻有幾千人、以漁獵為(wei) 主的赫哲族，存在問題是同樣的。中國10萬(wan) 人口以下的“人口較少民族”就有22個(ge) ，在社會(hui) 的大變動中他們(men) 如何長期生存下去？特別是跨入信息社會(hui) 後，文化變化得那麽(me) 快，他們(men) 就發生了自身文化如何保存下去的問題。我認為(wei) 隻有從(cong) 文化轉型上求生路。要善於(yu) 發揮原有文化的特長，求得民族的生存與(yu) 發展。可以說文化轉型是當前人類共同的問題。所以我說“文化自覺”這個(ge) 概念可以從(cong) 小見大，從(cong) 人口較少的民族看到中華民族以至全人類的共同問題。其意義(yi) 在於(yu) 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曆、形成的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發展的趨向，自知之明是為(wei) 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實際上在經濟全球一體(ti) 化後，中華文化該怎麽(me) 辦是社會(hui) 發展提出的現實問題，也是談論文化自覺首先要麵臨(lin) 的問題。我回想起在上世紀與(yu) 台灣人類學家李亦園教授關(guan) 於(yu) 中國文化與(yu) 新世紀的社會(hui) 學人類學的對話。我提出了一些自己在思考的問題，並認為(wei) 研究文化的人應該注意和答複這些問題，譬如我們(men) 常常講有中國特色的社會(hui) 主義(yi) ，那是指馬克思主義(yi) 與(yu) 中國實踐相結合的結果，所以在馬克思主義(yi) 進入中國後變成了毛澤東(dong) 思想，後來又發展成了鄧小平理論，這背後一定有中國文化的特點在起作用，可是這些文化的特點是什麽(me) ，怎麽(me) 在起作用，我們(men) 都說不清楚。我們(men) 交談時涉及幾個(ge) 實例，一是談到重視家庭的思想，注重家庭的作用，在改革開放後實行家庭聯產(chan) 承包責任製後，農(nong) 村的生產(chan) 力一下子解放出來了。以後在農(nong) 村工業(ye) 化中，又看到了真正有活力的是家庭工業(ye) 。同時讓我進一步想到中國社會(hui) 的生長能力在什麽(me) 地方，中國文化的特點之一我想是在世代之間聯係的認識上。一個(ge) 人不覺得自己多麽(me) 重要，要緊的是光宗耀祖，是傳(chuan) 宗接代，養(yang) 育出色的孩子。二是“一國兩(liang) 製”的實踐不光具有政治上的意義(yi) ，不同的兩(liang) 種製度在一個(ge) 國家能不能相容共處的問題，還有文的意義(yi) 。這就是說中國文化骨子裏還有可以把不同製度凝合在一起的力量，可以出現對立麵的統一。三是“多元一體(ti) ”的思想也是中國式文化的表現，包含了各美其美和美人之美，要能夠從(cong) 別人和自己不同的東(dong) 西中發現出美的地方，才能真正地美人之美，形成一個(ge) 發自內(nei) 心的，感情深入的認知和欣賞，而不是為(wei) 了一個(ge) 短期的目的或一個(ge) 什麽(me) 利益。隻有這樣才能相互容納，產(chan) 生凝聚力，做到民族間和國家間的“和而不同”、和平共處、共存共榮的結合。四是能想到人家，不光想到自己，這是中國人際關(guan) 係當中一條很重要的東(dong) 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設身處地，推己及人，我說的“差序格局”就出來了。這不是虛擬的東(dong) 西，是切切實實發生在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裏的真情實事，是從(cong) 中國悠久的文化裏邊培養(yang) 出來的精髓。“文化大革命”對這一套破壞得太厲害，把這些東(dong) 西都否定了，我看這是不能否定的，實際上也是否定不了的。

我們(men) 現在對中國文化的本質還不能說已經從(cong) 理論上認識得很清楚，但是大體(ti) 上說它確實是從(cong) 中國人曆來講究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所指出的方向發展出來的。這裏邊一層一層都是幾千年積聚下來的經驗性東(dong) 西，如果能用到現實的事情當中去，看來還是會(hui) 發生積極作用的。我們(men) 中國文化裏邊有許多我們(men) 特有的東(dong) 西可以解決(jue) 很多現實問題，疑難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我們(men) 怎樣把這些特點用現代語言更明確地表達出來，讓大家懂得，變成一個(ge) 普遍的共識。美國的“9.11事件”對我有很大的震動。在我看來這是對西方文化的又一個(ge) 嚴(yan) 重警告，而且此後事態的發展使我很失望，這種“以恐怖對恐怖”的做法，讓我看到西方文化的價(jia) 值觀裏太輕視文化精神的存在，不以科學的態度、實事求是的精神去處理不同國家的文化關(guan) 係，這是很值得深刻反思的。因此也促使我想從(cong) 理論上進一步搞清一些問題，如個(ge) 人與(yu) 文化的關(guan) 係，文化的社會(hui) 性和曆史性問題等，以利於(yu) 推動中西文化比較研究的深入。可以幫助我們(men) 加深對文化的認識。我們(men) 真要懂得中國文化的特點，並能與(yu) 西方文化進行比較，必須回到曆史研究中去，下大功夫，把上一代學者已有的成就繼承下來。切實做到把中國文化裏邊好的東(dong) 西提煉出來，應用到現實中去。在和西方世界保持接觸、進行交流的過程中，把我們(men) 文化中好的東(dong) 西講清楚，使其變成世界性的東(dong) 西。首先是本土化，然後是全球化。我們(men) 方麵要承認我們(men) 中國文化裏邊有好東(dong) 西，進一步用現代科學的方法研究我們(men) 曆史，以完成我們(men) “文化自覺”的使命，努力創造現代的中華文化；一方麵要了解和認識他人的文化，學會(hui) 解決(jue) 處理各種不同文化接觸的問題為(wei) 全人類的明天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