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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定義了“二十四史”

發稿時間:2021-01-25 15:53:57   來源:國家人文曆史   作者:黃金生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作為(wei) 二十四史的開篇,司馬遷的《史記》以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wei) 主旨,不溢美,不隱惡 繼承秉筆直書(shu) 的原則,以實錄精神取材、五種體(ti) 裁編纂,忍辱發憤,寫(xie) 成記述中國自傳(chuan) 說時代至漢初數千年曆史的第一部完備巨著,標誌著中國史學取得了劃時代的進展,為(wei) 中國史學開創出一個(ge) 全新的時代。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稱其父、自稱均為(wei) 太史公。後人也附會(hui) 漢武帝時設太史公一職,是位在丞相之上的高官。但實際上太史僅(jin) 是奉常的屬官,名列九卿之下,更不可能在丞相之上。司馬遷父子前後相繼擔任的都是太史令的職務。在上古時期史官地位尊崇,所以太史公應該是當時普遍流行的人們(men) 對史官的敬稱。在漢武帝建元、元封年間(140—110)長期擔任太史令的司馬談,早就有紹續先人、恪盡史職的誌向。他希望能夠接續孔子著《春秋》的傳(chuan) 統,記述漢興(xing) 以來明主賢君忠臣死義(yi) 之士的事跡,使之顯揚於(yu) 天下,並且已經著手完成了部分書(shu) 稿。然而,元封元年(110),漢武帝封禪泰山,作為(wei) 史官的司馬談卻未能隨行,這讓他感到了無比的恥辱。封禪的實質是接通天地,溝通天人。但武帝卻將史官摒棄在外,無疑是對這一職位最大的侮辱,由此,司馬談發憤且卒,臨(lin) 終之前執遷手泣,悲歎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餘(yu) 不得從(cong) 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他仍不忘諄諄告誡司馬遷要延續家族的榮耀,繼承父親(qin) 的誌向,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得到司馬遷的承諾後才不無遺憾地舍下畢生誌業(ye) 而去。

二十四史的由來

       大一統王朝和君主專(zhuan) 製中央集權的確立,同時也伴隨著史官的流散和史官職權的降低。司馬談發憤而卒、司馬遷被閹割,恰如帝製下的史官之象。從(cong) 司馬遷記述司馬氏家族世係的過程中可以看到,與(yu) 其說司馬遷在寫(xie) 家族的興(xing) 衰史,不如說是在寫(xie) 史官的興(xing) 衰史,並由此窺見政治的興(xing) 衰變遷。在司馬遷之後,太史令不再世襲,撰寫(xie) 史書(shu) 人的不一定就是太史令,以往那種由獨立於(yu) 天子的天文官掌管修史的情況消失。
        二十四史的第二部《漢書(shu) 》的作者班固的職務是蘭(lan) 台令史,此職務原來是禦史大夫的屬官,在當時是掌管天子手頭文件的官員。其後的二十四史,均為(wei) 奉敕編修。其中三國、後漢、宋、齊、魏、梁、陳、北齊、周各史,為(wei) 著作官之作,仍屬個(ge) 人纂修。自《隋書(shu) 》 《晉書(shu) 》始,舊唐、舊五代、新唐、遼、宋、金、元、明史,不再是個(ge) 人之作,而是皇家利用史館纂修,為(wei) 修史製度化的產(chan) 物。其間,李延壽改寫(xie) 南朝史、北朝史,歐陽修改寫(xie) 五代史,是史家私修、皇家認可者,為(wei) 二十四史纂修中的特殊情況。
       二十四史,即《史記》《漢書(shu) 》《後漢書(shu) 》《三國誌》《晉書(shu) 》《宋書(shu) 》《南齊書(shu) 》《梁書(shu) 》 《陳書(shu) 》 《魏書(shu) 》 《周書(shu) 》《北齊書(shu) 》《南史》《北史》《隋書(shu) 》《舊唐書(shu) 》《新唐書(shu) 》《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共有3229卷,約4700萬(wan) 字。從(cong) 第一部《史記》記載的上限黃帝算起,到最後一部《明史》記述的下限崇禎十七年(1644)為(wei) 止,記述中國曆史賡續4000多年。在二十四史中,除了《史記》是完全的通史,《南史》《北史》是將幾個(ge) 斷代連續起來的通史, 其餘(yu) 都是皇朝斷代史,即完整地記述一代皇朝之始末。斷代史首尾銜接,這樣,中國從(cong) 黃帝以來的曆史均有文字記述。
    
二十四史是到清朝才出現的稱謂。最早出現的名稱是三史,指《史記》《漢書(shu) 》《東(dong) 觀漢記》。吳王孫權曾對呂蒙說:我掌管軍(jun) 政事務以來,閱讀三史和各家兵書(shu) ,自以為(wei) 大有補益。《東(dong) 觀漢記》到唐朝中期以後逐漸亡佚,中唐以後的三史,一般是指《史記》《漢書(shu) 》《後漢書(shu) 》。從(cong) 魏晉以至唐朝,三史往往與(yu) 六經並列,稱六經三史。後來加上《三國誌》,稱為(wei) 四史,也叫前四史。唐朝還有十三史的說法,出現了像吳武陵《十三代史駁議》之類的書(shu) 。十三史指的是《史記》《漢書(shu) 》《後漢書(shu) 》《三國誌》《晉書(shu) 》《宋書(shu) 》《南齊書(shu) 》《梁書(shu) 》 《陳書(shu) 》《魏書(shu) 》《北齊書(shu) 》《周書(shu) 》《隋書(shu) 》。到了宋朝,又有十七史之名,如南宋史學家呂祖謙就編了一部《十七史詳解》。十七史,就是在十三史之外,再加上《南史》《北史》《唐書(shu) 》《五代史》。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被元軍(jun) 押解到大都以後,就曾說過一部十七史不知從(cong) 何說起的話。明朝在十七史以外,加上《宋史》《遼史》《金史》《元史》,稱為(wei) 二十一史。顧炎武主張二十一史加上《舊唐書(shu) 》,合刊為(wei) 二十二史,但未得官方承認。乾隆時期出現的二十二史稱謂,是增加清朝官修的《明史》。此時在乾隆的批準下,《舊唐書(shu) 》終於(yu) 轉正,是為(wei) 二十三史。乾隆朝開四庫館,修《四庫全書(shu) 》,四庫館臣從(cong) 《永樂(le) 大典》中輯出宋初薛居正等修的《五代史》(為(wei) 了與(yu) 歐陽修的《五代史》區別起見,此書(shu) 稱《舊五代史》,歐書(shu) 稱《新五代史》)。經乾隆皇帝欽定,合稱二十四史 

《隋書(shu) ·經籍誌》的序說:繼 《史記》《漢書(shu) 》《東(dong) 觀漢記》《三國誌》之後,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wei) 正史。當乾隆欽定二十四史以後,正史一稱就被二十四史所專(zhuan) 有,取得了正統史書(shu) 的尊崇地位。
   1920年,柯劭忞完成《新元史》。次年,時任大總統徐世昌明令將《新元史》定為(wei) 正史,與(yu) 二十四史合稱二十五史。但也有人不同意將《新元史》列入,而主張將《清史稿》列為(wei) 第二十五史,或者主張將兩(liang) 書(shu) 都列入正史,於(yu) 是又有了二十六史之名。然而二十六史不過是學界的一個(ge) 說法,沒有像二十四史那樣得到官方的律令式的確認。

二十四史之所以被稱為(wei) 正史,既與(yu) 這些史書(shu) 在中國史部書(shu) 籍中的地位有關(guan) ,也與(yu) 曆代皇朝宣揚正統觀念有密切聯係。 

“正統論”

    將二十四史視為(wei) 正史,雖然到清朝才真正地明確下來,但其實唐朝以後的統治者已有這個(ge) 思想傾(qing) 向了。唐朝設立史館,由宰相監修前代史,以後形成製度,即當一個(ge) 新朝建立的時候,都要修前朝史。修史的目的,一是總結前朝興(xing) 亡的經驗教訓,二是通過書(shu) 寫(xie) 曆史來宣布自己的勝利,證明本朝的合法性。唐朝以後的封建王朝,對修史工作都很重視。一般是皇帝特下詔書(shu) ,明確正統,委派宰相監修。修成的史書(shu) 遂成為(wei) 欽定近代曆史教科書(shu) ,並且排擠前朝的同類史書(shu) 。朝廷牢牢掌握修史大權,禁止民間私修國史。這樣,一朝一史的局麵逐步形成。正史也因此被打上了官方色彩。

    漢明帝曾對班固等人說:司馬遷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譏刺,貶損當世,非誼士也。這既是對司馬遷的批評,也是婉轉地告誡班固等人不可學習(xi) 司馬遷微文譏刺。對於(yu) 明帝的話,班固自然心領神會(hui) ,他批評《史記》把漢家廁於(yu) 秦項之列,認為(wei) 漢承堯運,故斷漢為(wei) 代,著為(wei) 《漢書(shu) 》。他作《漢書(shu) 》就是要論證漢之統治得天之正統,也含有總結曆史經驗為(wei) 現實政治服務的目的。在指導思想上,《漢書(shu) 》也變成了網羅一代”“述敘漢德,變通史為(wei) 斷代,開紀傳(chuan) 史新格局。

    政治家講正統,是爭(zheng) 取本朝在曆史順序和現實格局中的地位。自秦開始,曆代政治家沿著推論五德之運和論大一統兩(liang) 個(ge) 路子來爭(zheng) 取正統,以確立本朝在曆史序列中的位置。從(cong) 《漢書(shu) 》開始,正統論便成為(wei) 史家修史的指導思想。三國時期,魏、蜀、吳割據幾十年,魏、吳均有史官修其國史,推奉正朔,各為(wei) 正統。而陳壽做《三國誌》,不再局限於(yu) 魏、蜀、吳各自為(wei) 政,用統一的眼光剪裁三國國史,反映從(cong) 群雄割據到三足鼎立,最後進入一統的客觀曆史過程。記述三國史事,有合有分,合則為(wei) 一整體(ti) ,紀魏而傳(chuan) 蜀、吳;分則各存係統,各為(wei) 正朔、各有綱紀。南北朝時期,政權對峙,各為(wei) 正統,所修國史無不為(wei) 自身政權多所諱飾,對並存的其他政權多所詆毀,三部斷代紀傳(chuan) 史——《宋書(shu) 》《南齊書(shu) 》和《魏書(shu) 》南指北為(wei) 索虜”“北指南為(wei) 島夷。南北各國莫不自命正朔而指斥對方為(wei) 僭偽(wei) ,南北方都重視自己在史書(shu) 中的位置。遼金宋元時正統之爭(zheng) 再次發生。宋初不承認梁(朱溫建立的後梁)為(wei) 正統,但歐陽修認為(wei) 梁有土地、人民和社稷,不得斥梁為(wei) 偽(wei) ,這是為(wei) 了宋的統係,而不得不承認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代為(wei) 正統。元代修史,楊維楨等人主張以宋為(wei) 正統,以遼金為(wei) 載記;有人主張以北宋為(wei) 宋史,南宋為(wei) 南宋史,遼金為(wei) 北史。最後,脫脫采用三國各與(yu) 正統,各係其年號的折中辦法,認為(wei) 三史各與(yu) 正統,即承認遼金宋的正統地位,從(cong) 而承認元續遼金宋的曆史地位。 
      
在明代,學者對於(yu) 元代三國各與(yu) 正統,各係其年號修成的三史很不滿意,於(yu) 是,重修三朝史的建議又多次被提出,楊維楨的主張得到學者的讚同。王洙修成《宋史質》一百卷,以宋為(wei) 正統,立本紀,將遼、金列為(wei) 外國,並且盡削有元一代之年號,不承認元朝為(wei) 正統,於(yu) 南宋末便以明朝繼之。清朝修史,對華夏族人的正統觀念十分敏感,在三朝正統問題上,認可楊維楨之說,以元承宋為(wei) 正統而排斥遼、金,其目的就是為(wei) 了證明自己政權的合法性和正統性。
      自班固著《漢書(shu) 》,正史便成為(wei) 史學的重要門類。《漢書(shu) 》以一個(ge) 皇朝為(wei) 正統,符合改朝換代的政治需要,開創了國亡史作的先端,其後各正史多沿用其例。不可否認,這樣所編修的正史不可避免出現曲從(cong) 權貴、為(wei) 統治者溢美”“隱惡的情況,但中國史學秉筆直書(shu) 的傳(chuan) 統和精神一直存在,良史以實錄直書(shu) 為(wei) 貴的思想一直是古代史學的主流思想。而且,用正統觀念把曆史聯係起來,國家政權被列入正統係列而取得了在曆史上的聯係,並使文化製度也得以延續下來,成為(wei) 中國文明連續性的重要載體(ti) 。正如白壽彝在《中國通史》導論中所言:中國文明在文化發展史上未曾有斷裂現象,……學術傳(chuan) 統 (其中尤其是直接反映曆史連續性的史學傳(chuan) 統)的連續性,這是一種文化的精神內(nei) 容的連續性。
       
所以,二十四史中雖不免存在糟粕,但從(cong) 總體(ti) 上說,它們(men) 是認識、研究中國古代曆史的基本材料,是民族文化遺產(chan) 的瑰寶,並對今天的人們(men) 一直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其中的精彩段落如《鴻門宴》《廉頗藺相如列傳(chuan) 》等因入選中學語文教材而伴隨著幾代人成長,至於(yu) 高考,二十四史更是幾乎壟斷了文言文閱讀部分。

國可滅,史不可滅” 

自北宋徽宗、欽宗被虜,至元順帝棄京城北奔, 241年中,中國曆史上連續出現四次滅國大事:金滅北宋(1127)、元滅金(1234)、元滅南宋(1279)、明滅元(1368)。這一連串的滅國事件,都是武力征服的結果。在如此巨大的變革麵前,修史又有了新的意義(yi) 。
作為(wei) 亡國遺民,麵對滅國的現實,複雜的內(nei) 心世界與(yu) 現實的社會(hui) 生活交錯,生出國滅史不滅的理念,希望通過寫(xie) 史來保留對昔日的追憶。新建皇朝,特別是金、元兩(liang) 個(ge) 政權入主中原後,迫切需要從(cong) 先前的中原皇朝學習(xi) 為(wei) 政之道。了解被其所滅之國的文物製度、思想文化,也需要通過修史來加以總結。自以楊維楨為(wei) 代表的治統道統觀念體(ti) 係提出以後,誰掌控天下,誰即為(wei) 正統,因而修被滅之國史,便成為(wei) 滅人之國者顯示其正統地位的一種文化標誌。
    
這裏,國可滅,史不可滅字被賦予了文化的含義(yi) 。金、元滅人之國,均是以少數族采用武力征服手段達到的。在中原地區建立政權後,如果完全摒棄先前的文明,必然造成文化斷層,出現文化斷檔,無法治理人口數量大大超過金、元的兩(liang) 宋遺民。而其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維係兩(liang) 宋的文化傳(chuan) 承,特別是南宋盛行的理學思想。國可滅,史不可滅,在這裏演繹為(wei) 國可滅,文化傳(chuan) 統不可滅,修史逐漸成為(wei) 文化承傳(chuan) 的一種重要手段。國可滅、史不可滅的曆史信念,在宋明以來的遺民意識中反映得尤為(wei) 強烈。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詔請黃宗羲修《明史》,被黃宗羲拒絕。朝中大臣便推舉(ju) 萬(wan) 斯同為(wei) 博學鴻詞科,萬(wan) 斯同也堅辭不就。其後,黃宗羲覺得事關(guan) 明史,不可不問,便動員萬(wan) 斯同赴京,並在贈別詩中以四方身價(jia) 歸明水,一代奸賢托布衣相勉。當時,凡入史局者署翰林院纂修銜,授七品俸祿。萬(wan) 斯同遵黃宗羲囑咐,上京後寧願寓居於(yu) 徐元文家,不署銜,不受俸,以布衣入史局,修《明史》,白衣宣至白衣還,意在以遺民身份為(wei) 故國存史。萬(wan) 氏傾(qing) 心修史,當《明史稿》草成後不久,病沒於(yu) 北京。萬(wan) 氏視史學為(wei) 家國民族所托之本,矻矻不休,孜孜以求,為(wei) 斯民存文獻,為(wei) 故國傳(chuan) 史籍。中華文化之所以綿延不絕以至於(yu) 今日,也正因為(wei) 有士人以史學為(wei) 奉身立命之大義(yi) 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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