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孤兒院“觀光”:消費弱者的慈善旅遊
發稿時間:2021-01-14 09:43:36 來源:文化縱橫 作者:錢霖亮
近年來,中國慈善活動日益興(xing) 盛,業(ye) 已成為(wei) 一種值得頌揚的社會(hui) 正能量。但當更多的人參與(yu) 到其中時,慈善組織和慈善活動究竟應該以何種麵貌展現?部分學者和媒體(ti) 人將蓬勃發展的慈善活動視作中國“公民社會(hui) ”崛起的標誌,認為(wei) 以慈善活動作為(wei) 平台和組織方式不僅(jin) 能讓公民在社會(hui) 福利方麵受益,更能調整國家與(yu) 社會(hui) 關(guan) 係,進而實現政治上的民主化。但實踐中的慈善事業(ye) 卻未必對所有人都有利,尤其對於(yu) 慈善事業(ye) 的目標群體(ti) :針對孤兒(er) 院、老人院等的慈善行為(wei) 在許多時候將老人和兒(er) 童描述為(wei) “不正常的人”或者“可憐的人”,使之成為(wei) 消費對象,其居住的場所也成為(wei) 了“慈善旅遊”的景點,獻愛心活動變成了持續生產(chan) 不平等關(guan) 係的過程。
本文個(ge) 案將展示在對孤兒(er) 院兒(er) 童的獻愛心活動中,慈善人士往往將“命運悲慘”的棄嬰當作獲得“旅遊”體(ti) 驗、教育子女、培養(yang) 他們(men) 對“社會(hui) 弱勢群體(ti) ”的同情心和社會(hui) 責任感的工具,以弱化他者作為(wei) 完成“有價(jia) 值的現代公民”認同感的途徑。慈善活動確有頗多益處,但凡事皆有兩(liang) 麵,本文主旨意在反思其不足,以審慎的態度檢視當前學術界和輿論對中國各式慈善活動的全然讚譽,並將其與(yu) “公民社會(hui) ”理念乃至民主化掛鉤的觀點。
本文田野調查地點是東(dong) 部某沿海省的永江市福利院(化名)。永江市是該省重要的商業(ye) 城市之一,以繁榮的私營經濟著稱,經濟增長速度和人均收入水平多年位居全省前列。永江福利院成立於(yu) 上世紀90年代初,是該市唯一一家由政府開辦的收養(yang) 棄嬰、孤兒(er) 的社會(hui) 福利機構,在職工作人員27人,其中專(zhuan) 門負責照料兒(er) 童的保育員6人,皆為(wei) 中年女性。在院兒(er) 童共80人,約有70%是3歲以下嬰幼兒(er) ,約95%為(wei) 病殘兒(er) 童,未被領養(yang) 的大齡兒(er) 童皆有智力殘疾或肢體(ti) 缺陷。筆者曾在該院進行了為(wei) 期半年的田野調查,後來又進行了回訪,調查期間,幾乎每天都有來獻愛心的慈善人士,他們(men) 的在場已成為(wei) 福利院兒(er) 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同時這些慈善活動又生產(chan) 出信息量特別豐(feng) 富的話語和實踐,建構起獻愛心活動主客體(ti) 之間的互動過程。
六一兒(er) 童節早上,永江市福利院迎來了這天第一批獻愛心的30多名誌願者,他們(men) 同屬於(yu) 永江市一家非政府組織的義(yi) 工團體(ti) 。看到滿屋的嬰幼兒(er) ,誌願者們(men) 覺得很有趣,紛紛拿出手機和相機拍照。有嬰兒(er) 被閃光燈驚哭,保育員便上前製止,但誌願者質問:“為(wei) 何來獻愛心卻不讓拍照?”也有誌願者把嬰兒(er) 抱起來品頭論足,探究孩子的性別和殘疾狀況,或問保育員們(men) 這些孩子“哪裏不正常”,而後感歎他們(men) 身世可憐,不僅(jin) 身患病症,還被父母遺棄。這批誌願者還未離開,又有溫州商會(hui) 的數十名商人前來捐贈。放下禮物,他們(men) 催促著進了嬰兒(er) 房參觀,並要求和福利院兒(er) 童合影。
筆者見到其中一位突然摟住兩(liang) 個(ge) 孩子,鏡頭裏他笑容滿麵,而兩(liang) 個(ge) 孩子一臉茫然。筆者身邊的工作人員輕聲問:“你看,這像不像我們(men) 平時去動物園抱個(ge) 動物拍照?”待到訪客離開,被抱過的孩子因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已開始放聲大哭,保育員花了很長時間對他們(men) 進行安撫,過後還要打掃滿地的垃圾。打掃完畢,又來了新的訪客。兒(er) 童節這一天,永江福利院總計接待了八批前來獻愛心的訪客,人數過百。到晚飯時間,幾位保育員表示自己已經累得吃不下飯了。據了解,過去幾年每逢節假日就有很多人來福利院獻愛心,但工作人員表示每次接待完訪客,都會(hui) 感到筋疲力盡。
節假日紮堆獻愛心的新聞近年來屢見不鮮,其中不乏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報道。譬如有養(yang) 老院的老人一個(ge) 重陽節要被前來獻愛心的人洗8次頭、7次腳。福利院兒(er) 童同樣也是紮堆獻愛心的對象,在永江福利院,六一兒(er) 童節是來訪人數井噴的一天,而孩子們(men) 基本上扮演的是“獻愛心”活動的客體(ti) ——被獻愛心、被參觀和凝視,被同情的“可憐人”,被計劃愉悅的對象,但實際上,整個(ge) 過程卻更多地愉悅了來獻愛心的人們(men) ,他們(men) 才是整個(ge) 活動的主體(ti) 。這些慈善人士似乎已經有意無意地將對孤兒(er) 的慈善行為(wei) 發展成一種“慈善旅遊”的活動,這種活動既可以幫他們(men) 達到慈善的目的,又可在其中體(ti) 驗到福利院兒(er) 童等弱勢群體(ti) 不同的生活經驗,甚至還可以獲得休閑娛樂(le) 的趣味。
事實上,慈善人士將對救濟機構的訪問變成一種旅遊活動的現象在國外已經引起關(guan) 注。在柬埔寨、尼泊爾和非洲南部一些國家,許多國際遊客把對當地孤兒(er) 院的慈善訪問和誌願服務作為(wei) 跨國旅遊活動的一部分,由此發展出所謂的“孤兒(er) 院旅遊”。這一項目近年來在這些國家已經逐漸發展成一種專(zhuan) 門的產(chan) 業(ye) ,被認為(wei) 是全球誌願者產(chan) 業(ye) 的一部分。在參觀孤兒(er) 院或者欣賞孤兒(er) 們(men) 的表演前後,國際遊客會(hui) 捐贈一定數額的資金以支持孤兒(er) 院的運作。 在永江福利院,我發現慈善人士的獻愛心活動也越來越表現出明顯的旅遊活動色彩。依據世界旅遊組織對旅遊活動的定義(yi) :如果旅遊者出於(yu) 慈善目的而轉移到其原本生活環境以外的地方停留少於(yu) 一年時間的行為(wei) ,可以稱之為(wei) “慈善旅遊”,它滿足旅遊活動的所有要素。
每個(ge) 來福利院的“慈善旅遊”者的深層動機可能不同,但他們(men) 都稱自己是來向福利院兒(er) 童獻愛心的。每次獻愛心的行程從(cong) 幾個(ge) 小時到半天不等,慈善人士有時間來做捐獻做誌願服務,同時他們(men) 也具備“慈善旅遊”的物質條件——負擔交通費用、捐贈現金和物資等。此外,福利院本身也有條件成為(wei) “旅遊地”:慈善人士對福利院有一種想象中的期待——福利院裏的兒(er) 童都是需要同情的“不正常的可憐人”,去福利院能夠體(ti) 驗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正是這種期待促使他們(men) 前往福利院進行“慈善旅遊”。而“慈善旅遊”中最吸引他們(men) 的“景觀”莫過於(yu) 福利院兒(er) 童各種“奇特”的身體(ti) 殘疾和部分孩子的可愛外形。此外,福利院裏的兒(er) 童、工作人員及義(yi) 工團體(ti) 負責人也有可能為(wei) “慈善旅遊”提供服務。
在這個(ge) 過程中,福利院兒(er) 童和工作人員相當於(yu) “旅遊地”的“土著居民”。雖然他們(men) 並不像柬埔寨孤兒(er) 院那樣需要獻上表演節目,但獻愛心活動本身卻也是一場儀(yi) 式化的“表演”。在這個(ge) “表演”中,慈善人士和福利院兒(er) 童、工作人員同台獻藝,在鏡頭前演出傳(chuan) 遞愛心的動人情節。當“表演”結束,“旅遊服務”的提供者獲得了 “旅遊收入”(捐贈等),而旅遊者也付出了“旅遊支出”。在這樣的條件下,當所有的要素都串聯起來,中國福利院的“慈善旅遊”就變成了現實。“慈善旅遊”作為(wei) 普遍意義(yi) 上的旅遊活動的一種類型,不僅(jin) 能夠達到慈善的目的,也兼具休閑娛樂(le) 功能,而這就意味著福利院已經被徹底的旅遊景點化了。
二、不同尋常的娛樂(le) 體(ti) 驗
福利院的慈善旅遊有著不同尋常的吸引力,據筆者觀察,絕大部分慈善人士在永江福利院進行“慈善旅遊”時,言行具有很高的一致性:認為(wei) 福利院兒(er) 童不正常、可憐,所以他們(men) 要來獻愛心、做慈善;同時也消費這些“不正常的可憐人”,圍觀長相“奇特”的孩子,觀察他們(men) 的性別和身體(ti) 殘疾,將身體(ti) 殘疾但長相可愛的孩子抱起來玩耍——在這一係列的過程中增長見識、滿足好奇心,甚至獲得歡樂(le) 。筆者曾遇到有人感歎:“來一趟福利院,以前沒見過的各種稀奇古怪的人現在都看到了。”在“旅遊參觀”的過程中,福利院兒(er) 童不僅(jin) 成為(wei) 了凝視的對象,他們(men) 的身體(ti) 特征也成為(wei) 一種標誌——慈善人士對福利院兒(er) 童逐個(ge) 觀察、拍照實際上是對標誌進行收集,一如在旅遊過程中對於(yu) 奇特景觀的搜集,當他們(men) 看到殘疾的身體(ti) ,就認為(wei) 自己在凝視的過程中捕捉到了“福利院兒(er) 童”的總體(ti) 特征,並將這些“不正常的”“可憐的”特征視為(wei) 福利院的符號,而慈善旅遊則恰好在消費這些符號。
出於(yu) 對人體(ti) 殘疾的好奇,慈善人士經常花大量時間仔細觀察和詢問每個(ge) 福利院兒(er) 童的“毛病”,於(yu) 是保育員常常被動地成為(wei) “旅遊”服務的提供者——不停地回答問題,並把福利院裏的孩子抱起來給他們(men) 仔細察看。不僅(jin) 如此,工作人員還要經常輔助他們(men) 獲得“旅遊體(ti) 驗”,如抱嬰兒(er) 、給嬰兒(er) 喂奶等等。譬如當有年輕人想嚐試抱嬰兒(er) ,工作人員就得在一旁教他們(men) 正確的姿勢,以防止嬰兒(er) 墜落或吐奶。而一旦有一個(ge) 人嚐試了,其他人也蠢蠢欲動,結果經常是把嬰兒(er) 一個(ge) 接一個(ge) 地抱一輪。曾有年紀大的人打趣說:“福利院是一個(ge) 非常適合年輕人,尤其是準父母來接受育兒(er) 訓練的地方。”然而嬰兒(er) 在此過程中似乎也成為(wei) 提供“服務”的角色之一——情況經常是,被抱過的嬰兒(er) 一放回床上就哭,慈善人士們(men) 急著要走,不是把嬰兒(er) 轉交給保育員,就是把他們(men) 放回床上任由他們(men) 哭。於(yu) 是保育員們(men) 常常抱怨,認為(wei) 慈善人士給她們(men) 造成的麻煩遠多於(yu) 幫助:“因為(wei) 他們(men) 每次來都要把嬰兒(er) 抱一遍,等他們(men) 離開,哭聲使福利院一天一夜不得安寧。”
相較於(yu) 福利院的工作人員,義(yi) 工團體(ti) 的負責人更積極地充當了“旅遊服務”提供者的角色。由於(yu) 對福利院的狀況較了解,他們(men) 成了“福利院旅遊”的“專(zhuan) 家”。義(yi) 工團體(ti) 負責在網絡發布誌願者活動的信息、安排行程並說明注意事項。據筆者觀察,其注意事項內(nei) 容大致如下:每次活動人數不超過8人(但實際上卻經常遠遠超過這個(ge) 數字),患病者不宜參加;衣著樸素,將長發綁起來以免被福利院兒(er) 童拉扯;每人需自帶一包紙巾幫福利院兒(er) 童擦口水和鼻涕;盡量不要帶皮包,避免福利院兒(er) 童隨意翻弄;盡量不讓福利院兒(er) 童玩弄手機,以防止有些孩子養(yang) 成偷東(dong) 西的壞習(xi) 慣;盡量不帶零食給福利院兒(er) 童,防止引起腸胃問題;不能大聲吵鬧,進入育嬰房前要先洗手。誌願服務的主要內(nei) 容包括:幫助保育員照顧孩子、打掃育嬰房;教大孩子識字、畫畫、唱歌,和他們(men) 聊天、講故事……若大孩子主動來接近,應該把握機會(hui) ,讓他們(men) 做點力所能及的事,福利院的孩子都喜歡畫畫和跳舞,應該多鼓勵,然後誠懇地表揚,這樣他們(men) 就會(hui) 很開心……
從(cong) 繁雜細致的行程安排與(yu) 注意事項中,我們(men) 可以發現,作為(wei) “專(zhuan) 家”的義(yi) 工團體(ti) 為(wei) 誌願者們(men) 設計的計劃非常清晰。他們(men) 像導遊一樣給誌願者提供了到陌生環境中詳盡的“旅遊清單”,包括準備工作、旅遊“項目”、注意事項和促進活動順利開展的各種“小貼士”(與(yu) 不同類型的“土著居民”的不同互動方式等)。同時他們(men) 又是“旅遊者”和“當地服務者”之間的聯絡人。譬如有一位義(yi) 工曾向保育員提出:在每個(ge) 孩子的床頭貼上孩子的名字,免得新來的誌願者不停地問孩子的名字,這樣對他和誌願者都方便一點。當時保育員們(men) 聽到這個(ge) 要求都沉默了,而後一個(ge) 在福利院裏長大,目前在寄宿中學讀書(shu) 的孩子聽說後突然非常激動:“福利院不是動物園,不是給遊客參觀用的!為(wei) 什麽(me) 要在每個(ge) 孩子的床頭貼名字?”
盡管義(yi) 工團體(ti) 的負責人試圖規範和管理誌願者們(men) 在福利院中進行“慈善旅遊”的行為(wei) ,但實際上很難實現這些目標。誌願者很多時候認為(wei) 既然是在獻愛心、做好事,就不應被批評限製。這些慈善旅遊行為(wei) 的話語與(yu) 行動,看似都以福利院兒(er) 童為(wei) 中心,以他們(men) 的情感需求為(wei) 出發點,但實際上他們(men) 從(cong) 來都是被表述的客體(ti) ,對其情感需求的表述也充滿了參與(yu) 者主觀的社會(hui) 想象,他們(men) 也利用慈善活動持續生產(chan) 和滿足著這種自我感受與(yu) 想象,獲得“獻愛心”後精神升華的體(ti) 驗,甚至也從(cong) 中獲得休閑娛樂(le) 。
每逢節假日,永江福利院都有大量的中小學生跟隨家長、老師一起來獻愛心。其中以家庭形式來訪的通常都是有一定經濟條件的本地居民,獻愛心以捐贈現金(一般為(wei) 1000元及以上),或大量食品、玩具和生活用品為(wei) 主。這些家庭來訪時的場景也非常相似:家長們(men) 都表現得非常得體(ti) 大方,頻繁地與(yu) 保育員和福利院兒(er) 童交流。相比之下,他們(men) 的子女則經常顯得非常羞澀和膽怯,躲在父母背後、或站在門外,在父母催促後才肯進來。家長們(men) 經常會(hui) 詢問福利院兒(er) 童的身世背景和身體(ti) 狀況,絕大部分永江福利院兒(er) 童都有身體(ti) 殘疾,家長們(men) 聽了就感歎:這些孩子真可憐,遺棄他們(men) 的父母太不負責任、太殘忍了。許多家長還認定這些孩子肯定是在永江市打工的外地人遺棄的。
大多數家長也會(hui) 站在福利院兒(er) 童的身邊,對著子女說:“看看這些小朋友多可憐,這麽(me) 小就被父母拋棄了,你們(men) 在家裏有父母親(qin) 人的照顧,又有那麽(me) 好的物質條件,是多麽(me) 幸福,應該好好反省,珍惜自己的幸福生活。”接著這段大同小異的話,不同的家長可能有不同的下文。有的家長批評自己的子女從(cong) 來不知道珍惜,不努力學習(xi) 。有的家長則鼓勵子女以後來福利院做義(yi) 工或者把他們(men) 的零花錢捐給福利院的小朋友。總的來說,家長帶孩子來福利院的訴求有兩(liang) 種:增加子女的社交能力,以及反省自身,學會(hui) 同情社會(hui) 中的弱勢群體(ti) 。
福利院對於(yu) 這些家長的教育功能表露無疑:他們(men) 將福利院視為(wei) 家庭的參照係,福利院兒(er) 童的生活必然不幸福的,以此來反襯家庭中孩子的幸福生活。也通過這樣的對比,這些家長認為(wei) 子女應該充分利用家庭所能夠提供的物質條件來增強社會(hui) 競爭(zheng) 力,比如努力學習(xi) 以獲得優(you) 異成績,積極參加興(xing) 趣班培養(yang) 廣泛的興(xing) 趣,或掌握書(shu) 本以外的多方麵技能,這樣才算是珍惜了來之不易的家庭幸福。此外,福利院的教育功能並不局限於(yu) 作為(wei) 家庭的參照對象,家長更直接希望它能夠有助於(yu) 增加他們(men) 的社會(hui) 經驗,培養(yang) 他們(men) 的同情心和社會(hui) 責任感。
有位家長坦誠地說:“帶孩子來福利院參觀是希望自己能夠為(wei) 下一代作出表率,同情社會(hui) 中的弱勢群體(ti) ,這樣他們(men) 未來才能夠做一個(ge) 對家庭、對社會(hui) 都有用的人。”很明顯的,福利院兒(er) 童再次被認定是需要被同情的“可憐人”,既是家長培養(yang) 子女成為(wei) 對家庭、社會(hui) “有用”的人的工具,也是他們(men) 自身或者子女成為(wei) “有用”的人時必需的“墊腳石”——沒有“弱勢群體(ti) ”作為(wei) 參照對象就無所謂“強勢群體(ti) ”,沒有對家庭、對社會(hui) “無用”的人,就無法界定對家庭、對社會(hui) “有用”的人;而且惟有“強勢群體(ti) ”才有權力去同情作為(wei) 他們(men) 對立麵的“弱勢群體(ti) ”。而這一同情引發的反思過程,以及努力成為(wei) “有用”的人的過程,本身即是一個(ge) 社會(hui) 權力再生產(chan) 的過程。
已有不少的學者指出,在中國社會(hui) 改革開放的進程中,中國父母在教育子女的方式上麵臨(lin) 全球化和市場化帶來的衝(chong) 擊與(yu) 挑戰:他們(men) 一方麵試圖追隨“西方的”“中產(chan) 階級式”的子女教育理念,讓孩子更獨立自主;另一方麵又不得不給他們(men) 施壓以避免在市場化的社會(hui) 競爭(zheng) 中落敗。而這本身就體(ti) 現了城市中產(chan) 階級父母對於(yu) 社會(hui) 流動性的焦慮。譬如永江的這些家長,他們(men) 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夠維係其家庭在整個(ge) 社會(hui) 等級製度當中的地位,但是現實中子女由於(yu) 家庭條件的優(you) 越而生活“頹廢”(迷戀網絡、不擅交際等),看起來難擔大任,所以他們(men) 需要費盡心機教育他們(men) ,培養(yang) 同情心和社會(hui) 責任感,未來成為(wei) “有用”的人。
在這個(ge) 維係中產(chan) 階級家庭地位的過程中,家長們(men) 通過製造並利用福利院兒(er) 童“弱勢群體(ti) ”和“可憐人”的表述來促使子女進行反思,引導他們(men) 建立中產(chan) (乃至上層)的階級意識,同時也再生產(chan) 並且強化了福利院兒(er) 童和慈善人士之間的階級差異。事實上,這種階級差異的再生產(chan) 並不僅(jin) 僅(jin) 是個(ge) 體(ti) 與(yu) 個(ge) 體(ti) 之間的,同時也是被想象出來的家庭與(yu) 家庭、地域與(yu) 地域之間的。當家長們(men) 在譴責棄嬰父母的殘忍,並強調他們(men) 一定是在永江市打工的外地人時,這一表述建構出一組二元對立的群體(ti) :一群是關(guan) 心孩子各方麵成長狀況的本地中產(chan) (乃至上層)階級家庭,一群是遺棄孩子的外地打工階級家庭——孩子父母的經濟與(yu) 社會(hui) 地位及其地域來源都被納入到階級差異的再生產(chan) 中。由此,福利院對於(yu) 施行“慈善教育”的家長來說遠不僅(jin) 是促進反思媒介,更是進行階級意識言傳(chuan) 身教的工具。
“獻愛心”“社會(hui) 責任感”等概念都是來訪永江福利院的慈善人士經常用來定義(yi) 自身行為(wei) 的話語。“責任感”也常常被認為(wei) 是誌願者們(men) 參與(yu) 公益慈善活動的最大動力和收獲。由於(yu) 慈善活動的公益性、自發性和非政府性,學者和輿論便不吝將他們(men) 闡釋為(wei) 中國“公民社會(hui) ”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托克維爾“慈善活動—公民社會(hui) —自由民主製”的三段論被廣泛地挪用到理解非西方社會(hui) 的慈善研究中,甚而也成為(wei) 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的政治理想寄托。但如上文所述,中國慈善活動日益興(xing) 盛的同時,包裹其中的“慈善旅遊”的活動本質卻亦是方興(xing) 未艾,因而我們(men) 是否能夠簡單地用“公民社會(hui) ”的崛起來定義(yi) 慈善活動洪波湧起的境況?
個(ge) 體(ti) 慈善人士和義(yi) 工團體(ti) 希望透過自發的公益行動來傳(chuan) 遞社會(hui) 責任和關(guan) 懷,但在此過程中,實際卻不斷地再生產(chan) 著不平等關(guan) 係:將慈善的對象臆想為(wei) “不正常”或“可憐人”,並將他們(men) “可憐”的“弱勢群體(ti) ”形象作為(wei) 教育子女的參照係和塑造階級意識的工具,甚至將他們(men) 的“不正常”作為(wei) 旅遊景觀來消費。由此,“公民社會(hui) ”的論調便陷入自我矛盾——本應同為(wei) 所謂“公民”的慈善對象,在實際的慈善活動中不斷被客體(ti) 化、工具化,被想象和表述成不幸的邊緣群體(ti) 。因而,在此現實之下,輕言基於(yu) 慈善的公民社會(hui) ,實為(wei) 言過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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