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考古:正確認識人類的飲食曆史
—— 讀《飯局的起源:我們為什麽喜歡分享食物》
發稿時間:2020-12-14 14:33:24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陳勝前
理解人有許多角度,各不相同。但既要新穎奇特,又要係統完整,就不那麽(me) 容易找到了。然而,一個(ge) 角度有這樣的優(you) 勢,那就是“飯局”,它正好把人的生物學與(yu) 社會(hui) 學屬性統一在一起。“民以食為(wei) 天”,沒有人能否認吃飯的重要性,世界上研究者眾(zhong) 多;而如何去吃飯是另一個(ge) 同樣重要的問題,認真考慮的人鮮見。英國考古學家馬丁·瓊斯就是專(zhuan) 門研究這個(ge) 問題的人,他用一部近400頁的著作《飯局的起源》係統梳理了人類飯局的曆史。讀完該書(shu) 之後,發現它不僅(jin) 切入人類起源、農(nong) 業(ye) 起源、等級社會(hui) 起源(也就是所謂的文明起源)等考古學的三大終極問題,而且關(guan) 注到性別、階級、宗教、文化差異等現代社會(hui) 問題,甚至思考了人類生態可持續性這樣的難題。
在讀馬丁的書(shu) 之前,我對他的印象類似“雅皮士”(賓福德調侃考古學圈內(nei) 不同群體(ti) 的用詞,指善用科技手段與(yu) 術語,占領話語高地的研究者)。然而,讀完之後,發現馬丁·瓊斯在書(shu) 中融入了大量人文社會(hui) 科學的研究,結論也充滿了人文關(guan) 懷。禁不住讓人產(chan) 生一種錯覺,是不是我們(men) 的科技考古教錯了?我們(men) 真應該學習(xi) 他的人文學術素養(yang) 。馬丁·瓊斯的準確身份是英國劍橋大學的生物考古學家,他的頭銜是“喬(qiao) 治·皮特-裏弗斯科技考古學教授”,當令人刮目相看。
在《飯局的起源:我們(men) 為(wei) 什麽(me) 喜歡分享食物》一書(shu) 中,馬丁妙趣橫生地回答了四個(ge) 問題。他從(cong) “人類的飲食究竟有什麽(me) 特點”切入,答案歸結到社會(hui) 性。他認為(wei) ,早期人類是通過社會(hui) 協作,從(cong) 時間與(yu) 空間上進行擴展,從(cong) 而適應環境的變化。到了解剖學上的現代人階段,更進一步發展出以火塘為(wei) 中心的交流圈,同時分享食物。再到後來,社群與(yu) 更大範圍的社會(hui) 網絡不斷相互作用,人類的飲食越來越複雜。他強調,人類飲食的特點不僅(jin) 具有社會(hui) 性,而且體(ti) 現出文化的社會(hui) 性。而人類的社會(hui) 性不僅(jin) 僅(jin) 是由基因決(jue) 定的,它還是文化的,可以創造,可以學習(xi) ,而且可以外化為(wei) 物質材料,形成人類越來越複雜的物質文化。社會(hui) 性是全書(shu) 的核心,它不僅(jin) 僅(jin) 指社群內(nei) 部如家庭、遊群等社會(hui) 關(guan) 係密切的圈子,還包括廣泛擴展的社會(hui) 網絡。就像在當代中國,盡管你隻訂了一份外賣,獨自一人蝸居在家,一邊看手機,一邊吃飯,好像與(yu) 世隔絕的樣子。但是從(cong) 馬丁看來,你其實仍然圍繞著一個(ge) “火塘”——一個(ge) 虛擬的火塘,與(yu) 很多人一起在分享整個(ge) 社會(hui) 網絡。
馬丁的第二個(ge) 問題是“人類飲食的特點是如何形成的”。這是一個(ge) 純考古學的問題,早期人類飲食的變化在考古遺存與(yu) 人骨化石上都有充分的表現,那就是人類捕獲獵物的形體(ti) 明顯增大、人類腦容量擴大、牙齒縮小,高耗能的大腦要求縮小腸胃耗能的比例,人類炊煮技術(用火)的發展支持這樣的變化。馬丁注意到舊石器時代晚期一項重要的發明——編織技術,利用羅網,女性也可以參與(yu) 到狩獵中,除了獵捕小動物,還可以捕魚、捕鳥,食譜的範圍擴充到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另外,有了編織的容器,人們(men) 還可以很便利地采集植物種子。編織技術這一“溫柔的殺手”由此改變了食物獲取中的性別分工,女性在生計中的重要性大大提升。
馬丁的第三個(ge) 問題是“人類社會(hui) 化的飲食對食物尋求本身產(chan) 生了哪些影響”。我們(men) 的類人猿祖先吃種類繁多的植物葉子、莖幹、水果,偶爾還會(hui) 捕食小型的哺乳動物,食物來源廣泛,這也是為(wei) 什麽(me) 人類能夠長久存在的原因之一。當然,後來人類的食譜遠遠不止這些。可以說,人類社會(hui) 的文化革新掀起一場又一場食物尋求的革命。
而馬丁的最後一個(ge) 問題是食物尋求緣何成為(wei) 社會(hui) 生活的中心,他追問的是人類飲食對社會(hui) 本身的影響。在這裏,飲食與(yu) 階級、宗教、性別、種族、民族等等社會(hui) 因素聯係起來。
正因為(wei) 馬丁是生物考古學家,他所有的討論大多是從(cong) 考古材料出發的,尤其是有關(guan) 史前時代人類的飲食,通過多學科的分析獲取確鑿的證據,其中植物考古、動物考古、同位素考古等手段是主要的提供信息的途徑。考古學是一門高度依賴推理的學科,它就像刑偵(zhen) 一樣,從(cong) 蛛絲(si) 馬跡中展開推導。高明的考古學家能夠基於(yu) 有限的材料,結合豐(feng) 富的知識,把推理的鏈條盡可能延長,而不是僅(jin) 僅(jin) 局限於(yu) 現象的簡單複原。馬丁從(cong) 英國漢布爾登山遺址(公元前3500年左右)材料推斷出那裏曾經存在過季節性的宴饗,林地蝸牛殼的分布顯示當時這裏還是林地環境,而非像現在所看到的開闊草地;陶器殘留物的同位素分析表明那時人們(men) 已經能夠擠奶;同時,分析還發現,雖然這個(ge) 遺址靠近河流,但是人們(men) 並不吃魚,這裏的人們(men) 存在食物禁忌……通過考古推理,我們(men) 從(cong) 古代有限的物質遺存中看到了早已湮沒的曆史。考古學正是在這個(ge) 過程中發揮了關(guan) 鍵性的作用。當然,考古學還是一門非常依賴想象的學科,馬丁著作的每一章幾乎都是從(cong) 對過去生活的想象複原開始的,讓我們(men) 如同身臨(lin) 其境,讓我們(men) 仿佛體(ti) 驗到那早已消失的生活方式。好的考古著作是科學與(yu) 人文的結合,是嚴(yan) 謹推理與(yu) 豐(feng) 富想象的結合,馬丁的著作正是這樣一本書(shu) 。
讀罷掩卷,我久已沉睡的神思也被喚醒,我想起小時候在農(nong) 村生活的情景。我對家裏的餐桌幾乎沒有什麽(me) 印象,因為(wei) 我們(men) 總是端著盛好飯菜的碗到外麵去吃的,尤其喜歡到祠堂前大人們(men) 聚會(hui) 的地方,邊吃飯邊聽他們(men) 講一些村子裏的新聞與(yu) 故事。那個(ge) 時候,我碗裏的食物來源不會(hui) 超過周圍兩(liang) 公裏的範圍。如今,我們(men) 一家三口都是圍著餐桌吃飯的,晚餐往往會(hui) 比較豐(feng) 盛,互聯網時代給我們(men) 帶來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飲食。早上喜歡聞到煮咖啡的香氣,午餐時因為(wei) 家有讀高三的孩子,妻子時常會(hui) 變換花樣,做牛排飯、咖喱飯或是意大利麵。互聯網讓我們(men) 有機會(hui) 分享到全世界的飲食。馬丁的書(shu) 寫(xie) 於(yu) 2007年,當時他就感歎全球化帶來普遍聯係,不過,他用的例子是漢堡與(yu) 薯條,好像這些東(dong) 西會(hui) 一統全球飲食江湖一般。在2020年的中國,我們(men) 看到的是普遍聯係中那些可愛的多樣性。互聯網正在讓人類的飲食進入一個(ge) 新時代,它是普遍聯係的,又是多元的,這也許正是中國在理解全球化上不同於(yu) 西方的地方。
(作者:陳勝前,係中國人民大學曆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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