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總量減稅”
發稿時間:2013-09-09 00:00:00
當下,減稅問題已經不僅(jin) 是經濟問題,也是政治問題;不僅(jin) 關(guan) 涉經濟增長和就業(ye) ,更關(guan) 涉社會(hui) 的公平正義(yi) 。因此,我們(men) 需要把減稅問題放到對整個(ge) 社會(hui) ,包括政府自身的影響的背景下,深入細致地進行一番梳理,讓減稅的邏輯更加明確和清晰。
為(wei) 此,本刊記者專(zhuan) 訪了長期從(cong) 事財稅理論、財稅史研究的天津財經大學李煒光教授。
告別“重稅主義(yi) ”
《南風窗》:當前的減稅,主要還是集中在企業(ye) 層麵,保證就業(ye) 和經濟增長的指向很明確。政府的說法是“結構性減稅”。但圍繞整體(ti) 稅負問題,社會(hui) 各界的爭(zheng) 論也由來已久。您提出過“總量減稅”,應該說超出了現有的結構性減稅的內(nei) 涵。那麽(me) 提出的理由何在?
李煒光:減稅問題,不少學者包括我已經呼籲比較長時間了,而總量減稅,是最近兩(liang) 年才由學界提出來的,學理依據主要來自供給學派的理論。大致意思是說,過高的稅率會(hui) 傷(shang) 害人們(men) 的勞動熱情,阻礙個(ge) 人、企業(ye) 的儲(chu) 蓄和投資,會(hui) 帶來經濟效率和福利的損失,所謂拉弗曲線講的就是這個(ge) 道理。當稅率到達最高點後就開始下降,再提高稅率也無濟於(yu) 事,因為(wei) 高稅負把市場機製給破壞了,經濟運行提供不出更多的稅收,極端結果就是無稅可征。類似的說法,我表達過多次,今年以來,看得更清楚,經濟增長速度7.6%,財政收入增長速度也下來了,上半年全國財政收入比去年同期的增速隻有7.5%。過高的稅收沒有好處,現在更加堅定了這個(ge) 看法。
呼籲總量減稅,現實理由是,一方麵政府推行的結構性減稅,還不完善,成效還不很明顯;另一方麵,企業(ye) 和居民個(ge) 人的稅負還很沉重,沒有實質性的下降。現在稅收增速下來了,是因為(wei) 經濟形勢處於(yu) 下行的過程,不是減稅的結果。減稅對經濟的激勵作用,目前還隻是停留在理論上。我國的稅收從(cong) 10幾年的超常增長,到現在的社會(hui) 普遍感到稅負過重,再發展下去,就要警惕是不是變成了“竭澤而漁”。因此,我個(ge) 人建議,應該更明確地強調“總量減稅”。
《南風窗》:用“法家式的重稅主義(yi) ”來概括過去的稅收問題。如果我們(men) 仔細拆解來看,從(cong) 對社會(hui) 的影響來說,其涉及市場效益的下降、居民可支配收入的減少、征收費用高企等。這些影響,應該說是逐步積累起來。那麽(me) ,在當下,“重稅主義(yi) ”走到不變不行地步的最顯著的標誌是什麽(me) ?
李煒光:經濟層麵的影響,已經比較清楚了。財政投資4萬(wan) 億(yi) ,加上20萬(wan) 億(yi) 銀行貸款以拉動經濟,至少應該帶來一個(ge) 中期的增長效應的,特別是財政投資,應該是有一個(ge) 乘數效應和帶動效應的,為(wei) 什麽(me) 沒有顯現出來,原因很複雜,但稅收過高至少是關(guan) 鍵因素之一。
我國70%以上的稅屬於(yu) 間接稅,屬於(yu) 轉嫁性質的稅收,稅款加在了所售商品的價(jia) 格之上,由消費者承擔。由於(yu) 大部分商品是日常消費品,我國稅製又沒有專(zhuan) 門針對日常消費品的減稅措施,間接稅就具有了推高市場物價(jia) 的作用,加重了廣大低收入家庭的負擔,削弱了其消費能力。
我國企業(ye) 的綜合稅負達到50%以上,銷售和進口貨物的增值稅稅率為(wei) 17%和13%,在亞(ya) 太經合組織21個(ge) 成員國中中企業(ye) 的綜合稅負達到50以上,列第四位,這就進一步推高了我國消費品的價(jia) 格。這些問題無論是哪派經濟學都是否認不了的。政府還可通過“通貨膨脹稅”得到利益,當然這是個(ge) 比喻性質的說法,不是政府直接征稅了。政府得到的好處是某一部分負債(zhai) 通過通貨膨脹還掉了。有個(ge) 簡單的計算方法,目前我國銀行存款餘(yu) 額過百萬(wan) 億(yi) 元,一年期存款利率是3%,若通貨膨脹率達到2011年那樣的5%,兩(liang) 者相差就是2%。那麽(me) 這100萬(wan) 億(yi) 的2%就相當於(yu) “通貨膨脹稅”,差不多就是2萬(wan) 億(yi) 的樣子,這部分收入最後還是歸到政府手裏,政府的負債(zhai) 通過這個(ge) 途徑減輕了。
間接稅過高還會(hui) 導致不公平的問題,例如,我國大型工商企業(ye) 多聚集於(yu) 東(dong) 部,稅交在本地,稅負卻是由全國各地的消費者承擔的,特別是中西部地區,但卻不能享受東(dong) 部地區那樣的公共服務,這就導致稅負不公平的問題。
稅負公平問題容易被忽略,應該被納入減稅框架中統籌考慮。又比如,一個(ge) 正式職工,假如一個(ge) 月工資4000元,扣除3500元免征額和各種社會(hui) 保險費之後,就基本上不用繳納個(ge) 稅了,但是還有不少人是“臨(lin) 時工”,沒有被單位正式雇傭(yong) 而隻是提供勞務,3500的免征額對他就沒有用,而是按照扣除800元,再乘以勞務報酬所得的個(ge) 稅稅率20%稅率的方法計算,他的稅後收入便隻有3360元。這種情況在外來人口集中的地方很普遍,也是一種不公平。
《南風窗》:“法家式的重稅主義(yi) ”有其內(nei) 在的運轉機製。我們(men) 今天討論減稅,那麽(me) 對於(yu) 這個(ge) 思想的頑固程度,不能低估,尤其是現在政府的財政收入形勢不太好的情況下。
李煒光:是的。“法家式的重稅主義(yi) ”,很多人可能並不認同。叫什麽(me) 其實不重要,要搞清楚當下中國減稅的邏輯,重稅,不僅(jin) 僅(jin) 是稅負重,也還會(hui) 自動生長出一些“機製”來。2009年就比較明顯,當年稅收下降得厲害,一些地方和部門的收費機製就自動啟動,非稅收入的增長一時超過了稅收的增長,實際上政府收的錢並沒有減少,包括行政事業(ye) 費、政府性基金、罰沒收入等。
政府非稅收入規模已經占到了半壁江山,2010年就超過了4萬(wan) 億(yi) 。這個(ge) 問題,相當複雜,牽涉許多部門,存在重複征收問題,主要由中低收入者負擔。稅收畢竟有法律、法規的約束,除非特別的外力作用,一般情況下是比較穩定的,收費不一樣,地方相關(guan) 部門的自由裁量權太大,缺少規矩。雖然近年來也逐步納入預算管理,但沒有建立一個(ge) 有效的總量控製和監督機製,現有的預算也起不到實際性的約束作用,法律也不健全。費不是財政部門統一管,而是分散在各個(ge) 部門,不隻行政機構,也包括事業(ye) 單位,國企、高校、公立醫院等,嚴(yan) 格說隻要是公共部門的收費都具有財政性質。稅,無論如何還得考慮下與(yu) 經濟增長的合理比率,考慮其與(yu) 民眾(zhong) 的承受能力之間的比率,但分散在各個(ge) 部門的收費,很難有這些考慮。
現在政府財政收入增速下降很大,我們(men) 要警惕這種稅轉費機製的“發作”,因為(wei) 非稅的征收對民眾(zhong) 日常生活的影響同樣很大。
建設“輕稅國家”
《南風窗》:您的研究發現,中國曆史上的幾次經濟發展高峰或者說盛世,都與(yu) 輕稅有關(guan) 係。這是一個(ge) 很有說服力的論證減稅的理由。甚至可以說,傳(chuan) 統上我們(men) 討厭重稅,這已經是一種政治文化心理。偷逃稅我們(men) 似乎也習(xi) 慣了。而西方一些學者的研究在比較中世紀奔向現代社會(hui) 的英法等國家稅負問題時發現,英國稅負比法國重,國家征稅能力也更強。那麽(me) ,究竟如何理解一國稅製結構和走向現代社會(hui) 的關(guan) 係?如果說中國不適合重稅,那麽(me) 怎樣的稅製設計會(hui) 比較合理?李煒光:今天談減稅,不能隻討論稅對經濟的影響,更要考慮對整個(ge) 社會(hui) 的影響。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比較傾(qing) 向於(yu) 輕稅,將其視為(wei) 國策,特別是對農(nong) 業(ye) 方麵。幾次所謂盛世的出現,都與(yu) 輕稅政策的實施有密切關(guan) 係。統治者在這個(ge) 時期也比較注意約束自己的欲望,少搞或不搞工程項目,甚至包括大量裁減軍(jun) 隊。而曆史上的農(nong) 民起義(yi) ,也都是因重稅重役而走投無路的一種暴力反抗。曆次的改朝換代,與(yu) 稅有著莫大的關(guan) 係。
今天的一些現象,比如逃稅,應該被譴責和懲罰,但也反映了民間對重稅負現狀的不滿,是缺乏民主的社會(hui) 裏對重稅政策的一種反製。所以我認為(wei) ,政府應該從(cong) 政治而不僅(jin) 僅(jin) 從(cong) 經濟角度看待減稅問題。稅收是國家施政最重要的方麵,是連接經濟、政治和社會(hui) 三大子係統的媒介,這是財政社會(hui) 學的主要觀點。政府為(wei) 經濟係統提供公共服務,以換取其提供的稅收,同時為(wei) 社會(hui) 係統提供服務,以換取社會(hui) 對政府的支持,從(cong) 這個(ge) 高度看問題,財政若出了問題,便是整個(ge) 社會(hui) 的危機。在和平時期,政府和人民之間的聯係,稅是一個(ge) 主要紐帶。
現在因為(wei) 經濟形勢不太好,政府開始主動減稅,但不等於(yu) 一個(ge) 新的稅收模式建立起來了。如果經濟形勢好了,會(hui) 不會(hui) 稅收又會(hui) 走上老路?稅製結構還是維持不變?因此,我認為(wei) ,應該把建設輕稅國家這樣一個(ge) 理念,實實在在確立下來,通過體(ti) 製和政策貫徹下去,尤其是要把民營企業(ye) 和居民中低收入家庭的稅負(顯性的和隱性的)切實降下來。
輕稅,不是不交稅,相反,我們(men) 應當盡量減少不交稅的人,即使交的稅很少,甚至交完了再返還,也不把太多的人排除在納稅人群體(ti) 之外。納稅,是一種義(yi) 務,也是一種責任。現代社會(hui) 的稅收和“攔路搶劫”的區別就是,好的稅製會(hui) 產(chan) 生“積極納稅人”,因為(wei) 好的稅製改善了人們(men) 的福利水平,所以民眾(zhong) 有可能比較積極地納稅。因此,好的稅製可以從(cong) 根本上重塑政府與(yu) 人民的關(guan) 係,有什麽(me) 樣的稅收,就有什麽(me) 樣的政府。這是最重要的問題。
《南風窗》:在討論稅負問題時,政府部門總喜歡說很多開支不能不花,需要花錢的地方也越來越多。看起來,財稅支出“調結構”問題還沒有被提高到相當的高度去認識。您也多次指出政府稅收資源的配置不當問題。總體(ti) 稅負比較重,政府的資源配置有很多不當,兩(liang) 者加起來共同加深了人們(men) 的“稅痛”。我們(men) 看到,政府也在提倡自己要過緊日子,出台了不少措施。那麽(me) ,您認為(wei) ,我們(men) 如何設計一個(ge) 係統的削減政府開支的計劃呢?
李煒光:減稅的前提是政府支出降下來,不然就是空談,這點很好理解。所以,減稅也是政府的“自改革”(龔自珍語)。過去稅收超常增長,政府有錢辦很多事情,現在不得不考慮減稅,最大的障礙就是如何把這些年膨脹起來的政府的某些過於(yu) 寬泛的職能、過多的機構設置以及過多過濫的各種財政開支減下來。
觀察一些國家和地區,可以發現,在經濟衰退時期,政府減少開支都有實質性動作,包括裁減機構和雇員等。不這樣做,對減稅就起不了實質性作用。就像一個(ge) 家庭過日子,隻是說我一個(ge) 月本來花100塊,現在減少5%,少花5塊,力度也忒小了點,對減稅很難產(chan) 生實質性的作用。難就難在,政府的支出是剛性的,很多項目已列入跨年度預算,不是說停就停得下來的,這是第一;第二,我國的經濟增長主要還是要靠政府投資,這個(ge) 模式不變,怎麽(me) 減支呢?減支等於(yu) 減政績,誰會(hui) 情願?第三,現在的國家預算,說形同虛設可能嚴(yan) 重了些,但起不到實質性的約束也是事實。預算的實質是一種外部控製,預算軟約束,財政開支就沒人控製和監督,就是一堆爛賬。審計確實很重要,但那是事後監督,改變不了問題的實質。
研究下曆史,有太多的事例可以證明,因為(wei) 搞重稅主義(yi) ,國家對政府征稅和用稅缺乏控製機製,最後搞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導致一個(ge) 好端端的王朝短命而亡。政府應該花多少錢和能花多少錢,以及應該由誰來決(jue) 定政府怎麽(me) 花錢,這些問題必須在國家憲法和法律層麵上解決(jue) ,否則。支出減不下來,稅也減不下來,最後,財政能拖垮整個(ge) 經濟和社會(hui) 。
對政府和人民關(guan) 係的考驗
《南風窗》:當下的減稅進程,實際上與(yu) 新開稅種等工作緊密聯係在一起,房產(chan) 稅試點,完善消費稅,研究把煤炭等資源品目逐步納入從(cong) 價(jia) 計征範圍並適當提高稅負水平,等等。這是一個(ge) 複雜的博弈過程。從(cong) 政府角度看,新開稅種也決(jue) 定著減稅的步伐到底會(hui) 有多大。如果要有所作為(wei) ,這些方麵的改革進程如何把握?要動誰的奶酪?對社會(hui) 有何種影響?
李煒光:現在推出新稅一定要慎之又慎,舊稅已然很重,不要再貿然推出新稅。即使因為(wei) 稅製改革的需要開征某種新稅,也必須走民主法治的路,全民討論,人大立法。我認為(wei) 不管新稅舊稅,一個(ge) 基本原則是,總體(ti) 稅負到此為(wei) 止,隻能往下減,不能再增加了。
你提到的這些要做的工作,會(hui) 有一些利益博弈,關(guan) 鍵問題是明確稅收性質。比如不動產(chan) 稅,隻強調解決(jue) 地方政府收入來源這一點是不行的,得正麵回答這個(ge) 稅征上來做什麽(me) 用的問。不動產(chan) 稅就是社區稅,公共服務的性質很強,屬於(yu) 直接稅中的直接稅,相當於(yu) 直接從(cong) 百姓的腰包裏掏錢,要求有非常和諧的府民關(guan) 係。這個(ge) 稅還具有一定的“專(zhuan) 款專(zhuan) 用”性質,政府相當於(yu) 過路財神,用這個(ge) 稅給社區提供公共服務,改善居民福利,而政府自身卻不能有利益在裏麵。加拿大的房產(chan) 稅,對應的是30多種公共服務,稅法上講得明明白白,人民相當於(yu) 在給自己交稅,怎麽(me) 會(hui) 不配合?其中的道理,你不向人民說明白,反而總是強調自己增加多少收入,人民當然難認可。
所以,像不動產(chan) 稅這樣的稅收(遺產(chan) 稅、贈與(yu) 稅等也類似),可以說是考驗政府和人民的關(guan) 係,以及政府自身施政能力的試金石,我認為(wei) 目前開征此稅時機還不成熟,社會(hui) 配合程度不高,價(jia) 值評估之類的技術問題也不好解決(jue) ,央地關(guan) 係在體(ti) 製上還存在一些問題。其實,開征不動產(chan) 稅的阻力主要不是來自社會(hui) 。業(ye) 主們(men) 早就有思想準備,這個(ge) 稅早晚逃不脫,交了稅大家心裏踏實。
《南風窗》:當前形勢下的減稅對履新不久的中央政府,其實也是一個(ge) 難得的改革契機。如果簡潔概括一下,對於(yu) 減稅大計的最終效果,如何來評定呢?
李煒光:應將減稅政策的直接目標確定為(wei) ,增加企業(ye) 留利和居民的可支配收入,消除稅製中的不合理因素(顯性的或隱性的),逐步壓縮間接稅比重而增加直接稅比重。據報道,“營改增”後,企業(ye) 稅負確有所下降,效果“超預期”,雖然還需要進一步評估改革成果,但畢竟是在減稅的方向邁進,值得肯定並希望進一步擴大這方麵的努力。接下來,應該做些調減增值稅稅率的工作,在基本稅率和優(you) 惠稅率上有個(ge) 比較明顯的下降。今後我國應實行低稅率模式,降低貨物或勞務稅的稅率,降低與(yu) 消費者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an) 的商品的稅負。稅製的整體(ti) 累進程度不宜過高,更多地體(ti) 現中性原則,以維護經濟激勵機製和企業(ye) 家投資、創新的熱情。現在企業(ye) 家們(men) “腳踩兩(liang) 隻船”,而政府不得不自己投資去激勵增長,這是一種很難維持下去的增長方式,必須設法從(cong) 中解脫出來。而解脫之道,隻能從(cong) 總量減稅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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