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國企正在按照其自身的邏輯發展。但中國目前的爭(zheng) 論過於(yu) 意識形態化、過於(yu) 政治化。在很大程度上，國企改革爭(zheng) 論已經變成了禁區。

　　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中國國有企業(ye) 開始大舉(ju) 擴張，這個(ge) 勢頭到現在仍然很強健，沒有任何減緩的跡象。同時，無論是中國國內(nei) 還是國際社會(hui) ，對國企的爭(zheng) 論也多了起來。在中國國內(nei) ，支持國企擴張的主要包括國企本身、從(cong) 國企擴張獲得巨大利益的相關(guan) 部門，和那些把國企和中國社會(hui) 主義(yi) 等同起來（也就是從(cong) 意識形態上相信國企）的社會(hui) 群體(ti) 。反對者也相當明顯，主要是那些受國企擴張負麵影響者（主要是民營企業(ye) ），和那些相信西方自由主義(yi) 的人。在國際社會(hui) ，反對甚至恐懼中國國企的，是和中國企業(ye) 存在著競爭(zheng) 關(guan) 係的西方企業(ye) 和他們(men) 各自的政府，當然也包括那些和中國有競爭(zheng) 關(guan) 係的發展中國家的企業(ye) 和政府；支持甚至仿效中國國企的是那些被稱之為(wei) “國家資本主義(yi) ”的國家，主要是金磚國家。

　　無論是支持國企擴張和反對國企擴張的群體(ti) ，都在竭力掩蓋著他們(men) 各自理由的利益因素，而從(cong) 意識形態和政治層麵來論證自己的論據的合理性。人們(men) 對國企的認識，顯然不可能從(cong) 這些幾乎具有神學的話語開始。如果關(guan) 心國企，無論是支持國企還是反對國企的，都要從(cong) 經驗出發。人們(men) 必須回答一個(ge) 問題：如果按照現在的發展趨勢，國企會(hui) 走向何方？這也是大多數人所關(guan) 注的問題。

　　達爾文發展出了“進化論”，講生物的演化。實際上，生物也好，組織也好，都有其自身演化的客觀規律。國有企業(ye) 會(hui) 如何演變，也可從(cong) 進化論的角度來加以研究。也就是說，國有企業(ye) 有其本身的發展邏輯，就像任何事物都有其客觀發展規律一樣。在實踐層麵，人們(men) 已經有足夠的經驗，無論是中國本身的還是國際的經驗，來判斷國有企業(ye) 的發展邏輯。這種客觀發展邏輯是不以人們(men) 的意誌（意識形態、道德價(jia) 值和神學式的信仰）為(wei) 轉移的。

　　中國國企走過艱難曆程

　　要知道國企的前途，就要了解國企這些年來是如何得到發展的。中國的國企走過了一個(ge) 艱難的曆程。在毛澤東(dong) 時代，國企的發展實際上有兩(liang) 個(ge) 鮮明的階段。在建國初期，私營企業(ye) 占主導地位，但國企在國家力量的支持下很快發展起來。在毛澤東(dong) 所規劃的新民主主義(yi) 體(ti) 製裏，國有企業(ye) 和私人企業(ye) 是要長期共同存在的。但種種因素包括意識形態上私營企業(ye) 缺少合法性、沒有健全法律的保護、沒有國家權力的支持以及國企和私營之間的利益之爭(zheng) ，私營企業(ye) 很快就走向了終點。一旦私企消失，中國就很快進入了一個(ge) 全麵計劃經濟時代。不過，也很顯然，一旦競爭(zheng) 消失，企業(ye) 也就不再成為(wei) 一般意義(yi) 上的企業(ye) 。在計劃經濟時代，所謂的國企實際上是一個(ge) 集經濟、政治、社會(hui) 和文化於(yu) 一體(ti) 的組織，或稱“單位”。這種組織在動員國家資源，實現國家初步現代化方麵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各方麵的代價(jia) （資源、人力、生命等）是很高的。當然，最大的代價(jia) 是人們(men) 後來所看到的普遍貧窮社會(hui) 主義(yi) 。

　　改革開放後，國企進入另一個(ge) 大的發展階段。但如果細分，這個(ge) 時期的國企發展又可以分為(wei) 三個(ge) 小階段。第一階段是改革早期的1980年代，國企進行了一些內(nei) 部改革，主要是分權，就是政府為(wei) 了給企業(ye) 提供激勵機製，分權給企業(ye) 。從(cong) 製度創新來說，80年代的主要成就不在於(yu) 國企改革，而是容許在國有企業(ye) 之外發展出一個(ge) 非國有部門來，包括民營企業(ye) 和各種合資和外資企業(ye) 。這些新體(ti) 製為(wei) 日後的國有改革創造了製度條件。

　　第二個(ge) 小階段就是1990年代中期開始的“抓大放小”的改革。到80年代和90年代初，國企全麵虧(kui) 損，國家麵臨(lin) 財政危機，國民經濟運作困難重重。因此就有了“抓大放小”的改革，在組建大型國有企業(ye) 的同時，把大量的中小型國企實行民營化（或者說中國式的“私有化”）。在“抓大”構架內(nei) ，政府對大型國企實行企業(ye) 化（或者“法人化”），就是把企業(ye) 的政治、社會(hui) 和其他功能分離出來，同時也把競爭(zheng) 機製引入國企，讓其成為(wei) 真正的企業(ye) 。而“放小”構架內(nei) 的民營化，大大推進了中國民營企業(ye) 的發展。90年代中期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前，國企和民營保持了相當平衡的態勢，並且兩(liang) 者都得到了快速的發展。這段時間，在製度建設上也有長足的進步。政府修改了憲法，承認私有財產(chan) 的合法性。之後，又通過的《物權法》，對公民的私有財產(chan) 提供法律保護。

　　但2008年之後，國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2008年金融危機一爆發，中國政府推出了“四萬(wan) 億(yi) ”的救助計劃，而這“四萬(wan) 億(yi) ”基本上都進入了國企領域，沒有民營企業(ye) 的份。巨額資本的流入，為(wei) 國企的大擴張提供了強大的財政支持。從(cong) 此，國企走上了大擴張道路。當時的領導層因為(wei) 對金融危機的過分擔心，隻考慮到國家如何避免金融危機，而沒有對國企的這種大擴張的結果有足夠的考慮。因此，有關(guan) 部門根本就沒有告訴國企如何擴張？在哪些領域擴張？這就導致了國企的盲目擴張。國企領導層的唯一目標就是把國企做大。這就很快改變了90年代中期以來的局麵。原來，國企被要求在具有國家戰略的領域內(nei) 發展和壯大，但2008年之後，國企到處擴張，哪裏能盈利，就走向哪裏。一句話，2008年之後，國企不僅(jin) 侵入了原來民營企業(ye) 的空間，而且很快就在原來的民營企業(ye) 空間裏占據了主導地位，因此也很快就改變了原來國企和民營相對平衡的局麵。

　　國企改革毫無進展

　　實際上，進入本世紀之後，有意義(yi) 的國企改革毫無進展。企業(ye) 化、競爭(zheng) 、效益等等這些有意義(yi) 的概念離國企漸行漸遠。國企未來如何發展？如果現在的局麵不改變，國企必然會(hui) 經曆如下幾個(ge) 主要階段。

　　第一階段，繼續擠占民營企業(ye) 的空間。經過30多年的發展，中國民營企業(ye) 得到相當的發展。盡管從(cong) 規模上不能和國企相比，但其數量龐大，仍然占據半壁江山。近年來的經驗表明，民營企業(ye) 是沒有任何力量阻擋得住國企的侵入和擴張，因為(wei) 國企憑借的是國家政治和行政力量。民營企業(ye) 的選擇是出走。這些年，民營企業(ye) 家大量出走。隨著國企空間越來越大，民營企業(ye) 的出走速度也會(hui) 加快。

　　第二階段，到了民營企業(ye) 空間被全麵擠占，國企就會(hui) 實現全麵的壟斷。但這種全麵的壟斷局麵，和計劃經濟時代會(hui) 有不同。在計劃經濟時代，任何形式的民營企業(ye) 沒有合法性。今天，國企擴張會(hui) 導致全麵壟斷，但民營企業(ye) 不會(hui) 消失。不過，民營企業(ye) 會(hui) 不可避免地被擠到社會(hui) 的最底層，成為(wei) 地方小市場內(nei) 的角色。一旦國企全麵壟斷，同樣會(hui) 出現計劃經濟時代國企的局麵，表現為(wei) 封閉、低效率、虧(kui) 損等現象。

　　在這樣的情況下，國企會(hui) 進入第三階段。民營企業(ye) 衰落，國有企業(ye) 效率低下，導致國家稅基的大大縮小，國家有可能再次回到貧窮社會(hui) 主義(yi) 局麵。同時，政府不可避免要麵臨(lin) 深刻的財政危機。在很多方麵，這正在變成現實。今天國有企業(ye) 想方設法，大力抵製任何有意義(yi) 的改革。例如為(wei) 了抵製中央政府有可能的改革，一些國企甚至不惜手段，大力兼並虧(kui) 損企業(ye) ，把企業(ye) 的虧(kui) 損額搞得非常巨大，迫使中央政府放棄改革的努力。它們(men) 僅(jin) 僅(jin) 為(wei) 了眼前的利益，而把自己長遠和國家利益置於(yu) 不顧。最近所出現的所謂的金融係統“缺錢”局麵，更是國企（包括國有銀行）製度運作的必然產(chan) 物。

　　如果發生重大的財政危機，國企有可能走第四步，即私有化，就是政府通過變賣國有資產(chan) ，來應付深刻的財政危機。

　　但是，必須要提出的問題是：到時候中國會(hui) 有什麽(me) 樣的私有化？這也不難，從(cong) 經驗看，屆時中國的私有化會(hui) 出現三種形式。第一是俄國式的寡頭經濟，即把資產(chan) 變賣給現在掌握國有企業(ye) 的權勢階層。因為(wei) 民營企業(ye) 已經非常弱小，它們(men) 不可能有錢來收購大型國有企業(ye) 。實際上，目前中國的財富分配高度不公平的狀況，已經為(wei) 這種局麵的出現提供了經濟條件。第二是國際化，就是外國企業(ye) 收購中國國企。如果這樣，中國也會(hui) 出現拉美化。在拉丁美洲，主要企業(ye) 是西方資本控製。拉美化現象前些年中國已經有很多討論，不過，討論的核心問題是中國的收入分化方麵，而沒有把外國資本控製中國經濟考慮進去。如果中國因為(wei) 國企問題而出現大規模的財政危機，就有可能導致外國資本通過收購國有企業(ye) 而控製中國國民經濟的情況。第三是買(mai) 辦經濟，即中國的權力或者各種資本，和外國資本結合起來來控製中國國民經濟。買(mai) 辦經濟現在已經不再提及，但實際上在今天的中國是存在著的，隻不過是規模不是很大。但一旦出現大型國企的私有化，買(mai) 辦經濟就有壯大的可能性。

　　今天的國企正在按照其自身的邏輯發展。但中國目前的爭(zheng) 論過於(yu) 意識形態化、過於(yu) 政治化。在很大程度上，國企改革爭(zheng) 論已經變成了禁區。左派把國企視為(wei) 是社會(hui) 主義(yi) 的象征，支持國企的擴張；自由派則相反，認為(wei) 國企的唯一出路是私有化。這些爭(zheng) 論的確迷惑了很多人，一些人選擇相信左派，另一些選擇相信自由派，而這場爭(zheng) 論背後的利益之爭(zheng) 則被人所忽視。不過，左派和自由派盡管出發點不同，結果是同一的。今天如果根據自由派的主張，實行國企私有化，必然導致俄國式的寡頭經濟。同樣，如果根據左派的主張，繼續擴張國企，如同上麵所分析的，也會(hui) 導致寡頭經濟，或者更為(wei) 糟糕的結局。

　　因為(wei) 利益紛爭(zheng) ，社會(hui) 爭(zheng) 論不可避免，但執政者必須有清楚的認識。無論是自由派還是左派，這兩(liang) 種國企發展主張都不符合長遠國家利益。國企存在的意義(yi) 在於(yu) “平準”經濟、應付危機、基礎設施建設、國防等等。這些在《鹽鐵論》裏麵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到今天仍然沒有實質性變化。但國企的全麵壟斷又會(hui) 造成無窮的惡果。對中國來說，理想的局麵是實現國有企業(ye) 和民營企業(ye) 的平衡，從(cong) 而是大型企業(ye) （國企往往是大型企業(ye) ）和中小型企業(ye) （往往是民營企業(ye) ）之間的平衡。隻有國有企業(ye) 和民營企業(ye) 、大型企業(ye) 和中小型企業(ye) 協同發展，才不會(hui) 導致大的經濟危機。今天中國經濟領域所出現的種種問題，大多都是這兩(liang) 種失衡的表現。如何實現這兩(liang) 種平衡？這便是中國經濟改革所麵臨(lin) 的最大挑戰。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dong) 亞(ya) 所所長，文章僅(jin) 代表個(ge) 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