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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科”真的要比“分人”好嗎?

發稿時間:2020-11-26 14:44:27   來源:《文史哲》   作者:羅誌田

近代中國在西潮的強烈蕩擊下,曾出現中西學戰的說法,到民國初年依然流行。隨著西學經新學的過渡而漸成普適性的世界學術,西來的分科模式也以現代學術之名而成為(wei) 正統。由於(yu) 中國學術向不重視分而治之,對當時讀書(shu) 人來說,學術分類其實是個(ge) 現代問題。更因中國文化一向把學問看得很重,以西學為(wei) 基準來進行學術分類又絕非小事。早年曾大膽主張嚐試全盤西化的梁漱溟,就一直對中國文化的一些要素在西式分類下的無所適從(cong) 深感不滿,晚年遂提出一套獨到的學科分類體(ti) 係,正式挑戰西方,試圖重新製定現代學術的規則。

如錢穆所說:東(dong) 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you) 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國人。”“全中國人的說法或有些誇張,但對相當多的中國讀書(shu) 人來說,這的確是個(ge) 魂牽夢縈的問題。而學術的分與(yu) 不分,既表現出中西思想的一大差別,也是中西學戰的一個(ge) 重要部分。有些文化立場偏於(yu) 保守的學者,更因防守而創新,創造出過去不存的四部之學,以證明中國本有學術分類在,真可謂傳(chuan) 統的發明。其實中國傳(chuan) 統是錢穆所謂通人通儒之學,入民國以後那種分門別類、務為(wei) 專(zhuan) 家的傾(qing) 向,乃是西方影響的產(chan) 物。盡管古人很早就有學問可以分而兼治的思考,並形成術業(ye) 有專(zhuan) 攻的認識,也一直在進行區分的嚐試,然基調仍是通而後可分,正如知類是為(wei) 了通達(《禮記·學記》),可以說這是一種通中可分的模式。即使退而從(cong) 分的角度言,具體(ti) 怎麽(me) 分,中西間也存在帶根本性的差異,非常值得探討。傅斯年曾敏銳地注意到,中西學術的區分有一重要不同,即中國學術以人為(wei) 單位,而西方學術則以學科為(wei) 單位。他以為(wei) :

中國學術,以學為(wei) 單位者至少,以人為(wei) 單位者轉多。前者謂之科學,後者謂之家學。家學者所以學人,非所以學學也。曆來號稱學派者,無慮數百。其名其實,皆以人為(wei) 基本,絕少以學科之分別而分宗派者。縱有以學科不同而立宗派,猶是以人為(wei) 本,以學隸之;未嚐以學為(wei) 本,以人隸之。……西洋近代學術,全以學科為(wei) 單位。苟中國人本其學人之成心以習(xi) 之,必若枘鑿之不相容也。

學派數百之說,或稍誇大,至少把成“派”的尺度放得非常寬。然由於(yu) 西式的“科學”以“現代”之名而成“世界”標準,中國式的“家學”也就順理成章地被視為(wei) 不夠“現代”的負麵現象。後來不少經過“西洋近代學術”洗禮之人,也因中西學術分別以人為(wei) 單位和以學科為(wei) 單位,便看輕中國學問。如圖書(shu) 館學家杜定友就特別反對古人分類重人勝過重學的取向,主張圖書(shu) 分類應當或“辨體(ti) ”(以典籍之體(ti) 裁為(wei) 標準)或“辨義(yi) ”(以典籍之內(nei) 容為(wei) 標準),而《漢書(shu) ·藝文誌》以人為(wei) 部,是未能辨其義(yi) 也”;後來《四庫提要》沿襲了這一取向,其區分儒家、雜家,仍“在乎其人而不在乎其學”,而非“客觀”的分類,可以說“無分類標準可言”。此僅(jin) 舉(ju) 一例,卻代表了很多趨新學人的共同看法。

其實《漢書(shu) ·藝文誌》本劉歆《七略》,不過據當時已存書(shu) 籍之名而著錄,所謂究於(yu) 心者謂之學,形於(yu) 外者謂之文,筆於(yu) 書(shu) 者謂之藝,實未嚐於(yu) 其中而更立部居。在江瑔看來,四部實彼此相通,其間亦無確定之界限。不過名立已久,驟難更變,且言其大概,亦頗各從(cong) 其類,似亦不妨從(cong) 眾(zhong) 。然若語其細微,則心知其意可耳。江瑔曾留學日本,是同盟會(hui) 員,也是民初國會(hui) 議員,思想或在新舊之間,於(yu) 學術則大體(ti) 秉承通中可分的傳(chuan) 統觀念。可知分立部居已成當時趨勢,江氏帶有保留的從(cong) 眾(zhong) 主張裏,隱約透出陸九淵所謂一人力抵當流俗不去,隻好高著眼看破流俗之意。當年曾逐月看《新青年》的錢穆,或許對傅斯年的說法留有印象。他後來論及學附於(yu) 人時,則完全反其道而言之,理直氣壯地將之視為(wei) 整個(ge) 中國學術的特點。且這不是一個(ge) 隨意的論斷,而是對中西對學問分類態度異同進行深入探討後的結論。他先提出一個(ge) 學與(yu) 人關(guan) 係的根本問題:

究是為(wei) 了而始有,抑是可以外於(yu) 而存在,為(wei) 了尋究此而始須之努力從(cong) 事?換言之,究是由學來完成人,抑是由人來完成學?再換言之,一切學是否為(wei) 人之主觀而引起,抑有其客觀自存之地位?

西方人看重各種學問之分類,似認為(wei) “每一項學問,都有其客觀之存在,與(yu) 其各自的終極境界”,亦即“有其本身自有之疆境與(yu) 範圍”。由於(yu) 學問就是“探究此客觀之外在”,且做學問“主要在尋求真理”,這就要求事先即“抱一超然事外之心情”,使每一門學問能“到達一超越抽象之境界”。於(yu) 是“其學問遂走向分科專(zhuan) 門化之路”,有待於(yu) “人之分別探討”,而且要“各分疆界範圍以為(wei) 探究”。簡言之,各種學問皆“外於(yu) 人而存在”,形成了“學為(wei) 主而人為(wei) 從(cong) ”的局麵。在中國觀念中,“一切學之共同出發點是人,其共同歸宿點仍是人。人是主體(ti) 中心,由此主體(ti) 中心之種種需求而展演開放出種種學,學本非外於(yu) 人而存在”。各“學既無其獨立客觀之存在,故無為(wei) 之嚴(yan) 格分類之必要”,也就是“人為(wei) 主而學為(wei) 從(cong) 。每一學之背後必有人,人之重要遠勝於(yu) 其學”。簡言之,“中國傳(chuan) 統,重人更過於(yu) 重學,學不外人而存在。故所重在為(wei) 人之品格分類,不重在為(wei) 學術分類”。

錢穆所論與(yu) 傅斯年眼裏中國以人為(wei) 本,以學隸之而西方以學為(wei) 本,以人隸之的觀察大致相類,不過兩(liang) 人的評價(jia) 截然相反。不論錢先生是不是有意提出具有針對性的看法,他們(men) 的認知已成某種對峙的形態。不過傅斯年所說的大體(ti) 是無附帶條件的,而錢穆則把品格作為(wei) 的重要附加條件。然而當人的分類依品格而定時,探討的已經不是與(yu) 的對應,在這裏實已變成無足輕重的附屬範疇了。章學誠曾提出,先秦諸子百家的出現不僅(jin) 意味著學術由公而私的轉變,還有與(yu) 前不同的一大特色,即以學屬乎人。錢穆注意到漢代劉向、劉歆父子之《七略》和班固的《漢書(shu) ·藝文誌》,雖僅(jin) 為(wei) 書(shu) 籍分類,而分為(wei) 王官學與(yu) 百家言。又在百家中分儒家、墨家等,凡此皆仍從(cong) 人事分,不在分學之內(nei) 容。此說大概是本《漢書(shu) ·藝文誌》的諸子出於(yu) 王官說,唯人事與(yu) 有大區別。當學在官守之時,有的官守似乎是一家人世傳(chuan) 的,但是否皆如此,尚難確定。似乎隻能說王官學從(cong) 事分,而百家言從(cong) 人分。這一字之差,意味著以學屬乎人的模式不能隨便往上推,則其所具的代表性就要稍打折扣。傅斯年當年帶有強烈的反傳(chuan) 統特色,上引他的概括可能帶有故意說的成分,褒貶不免稍過;而錢穆想要為(wei) 中國學術正名,強調學以人為(wei) 單位的正當性和持續性,多少也有點倒放電影的意味。他們(men) 都忽視了漢以後最吃重的經學。漢代諸經的博士最初以人分的傾(qing) 向明顯,一種經典都可以分幾家;然而後來就逐漸變成了一體(ti) 的經學,似僅(jin) 聞禮是鄭學之說,此外少見其他的在。從(cong) 清代段玉裁提出以賈還賈,以孔還孔,以陸還陸,以杜還杜,以鄭還鄭的要求看,經學裏雖然也有不同的在,卻已不甚清楚,當然也就說不上學以人分了。段玉裁是正宗的清代漢學家,所以他要的各位最晚到唐代,宋明儒全不在其考慮範圍之中。這牽涉到理學是否經學的大爭(zheng) 論,太過複雜,當另文探討。而宋儒或因要與(yu) 禪學爭(zheng) 勝而受其影響,大儒多稱子,學附於(yu) 人的現象要明顯得多。後來的學案體(ti) 更受到禪宗燈錄的影響。佛家素重不間斷的代代傳(chuan) 承,誦讀同一經典,有無師傳(chuan) ,相去甚遠。則學以人分的現象未必僅(jin) 是中國特色,或廣及我們(men) 眼中的東(dong) 方。真正以人為(wei) 單位的大創舉(ju) ,是司馬遷創立的史以人出,即以人為(wei) 中心來構建曆史。後之所謂紀傳(chuan) 體(ti) ,是20世紀以前所有中國正史的基本形式。然而曆代言史學,似也少見學以人分的現象。如果學以人分的特色在最主要的經史兩(liang) 學中表現都不顯著,則其作為(wei) 中國學術代表性特色的資格,可能要進一步打個(ge) 折扣。不過錢穆並非隨意這麽(me) 說,他是從(cong) 思想文化的大趨勢看待這個(ge) 問題的。在錢穆看來,中國學術思想乃由四圍共向一中心,其中心地位愈高,則四圍向之者愈廣,如孔子是已中心之相同,不害四圍之互異,但終見一共同向往之大同而已。而西方之學則由四圍各自發展,無一共向之中心,故其為(wei) 學乃日趨於(yu) 相異。於(yu) 是西方學術惟見其相異,不見其大同。各自然學如此,人文學亦然,以至於(yu) 各社會(hui) 科學莫不皆然。這是因為(wei) 學以致用,而所用之途則各異,而又無一大同之真理。故西方之為(wei) 學,可以互不相通,乃無一共尊之對象。正因中國學術是由四圍共向一中心,對中國學者而言,一切知識與(yu) 活動,全就其對人文整體(ti) 之看法,而衡量其意義(yi) 與(yu) 價(jia) 值。故國家治平、經濟繁榮、教化昌明,一切人文圈內(nei) 事,與(yu) 天文、算數、醫藥、音樂(le) 之類相比,其輕重緩急,不啻霄壤。天文等知識,在中國學者心目中,隻當是一技一藝,是一種博聞之學,僅(jin) 在其從(cong) 事更大的活動而聰明心力偶有餘(yu) 裕泛濫旁及,且也不肯潛心深究。故自然科學在中國知識界不能成為(wei) 一種獨立學問,那些受人輕視的技藝,也不能有深造遠至之望。就是人文界任何知識與(yu) 事業(ye) ,仍不過為(wei) 達到整個(ge) 人文理想之一工具、一途徑;若專(zhuan) 一努力於(yu) 某一特殊局部,就是執偏以概全,故學者沒有專(zhuan) 門探求某一種知識與(yu) 專(zhuan) 門從(cong) 事某一種事業(ye) 之理想。我們(men) 不必深究錢先生對西方學術的認知,他對中國學術的看法,則是有心得之論。或許可以說由於(yu) 中國古人對學問的態度是重人過於(yu) 重學,故治學不提倡分科,尤其不注重區分學的細微內(nei) 容。在這樣的大趨勢下,的確不容易產(chan) 生將學術分類的社會(hui) 要求。然而在操作層麵,無論是從(cong) 性之所近還是從(cong) 術業(ye) 有專(zhuan) 攻方麵言,學問都很難不分而治之。這就形成中國學術的一個(ge) 重要特點,即學雖已分而人還是心存整體(ti) 。這個(ge) 特點在經學上表現得最明顯:具體(ti) 落實到個(ge) 人,學者所側(ce) 重往往隻是一二經或各經相通的幾個(ge) 問題,但他們(men) 都注重學術的整體(ti) 性,是在一體(ti) 性的學術認知下分而治之。比起以學為(wei) 單位,以人為(wei) 單位更注重學問的整體(ti) 性;但比起以人為(wei) 單位,還有一個(ge) 連都模糊不清的學術認知在,對整體(ti) 性的強調又更進一步,——因為(wei) 的超越性以及經典的獨尊,經學本不像後來的四部想象那樣是與(yu) 他學並存的一學,所以基本沒有以學為(wei) 單位的意思;同時它也很早就疏離於(yu) 以人為(wei) 單位而自成一體(ti) ,導致親(qin) 近學以人分的段玉裁重新提出以賈還賈一類要求。簡言之,經學雖也通中可分,卻並不側(ce) 重於(yu) 分。而以學為(wei) 單位以人為(wei) 單位,卻都著眼於(yu) 分。從(cong) 中西學術分類的對照著眼,在學附於(yu) 人或人附於(yu) 學的差異背後,隱伏的正是以什麽(me) 為(wei) 學問單位的問題。故傅斯年實看到了問題的根本所在。而錢穆所說西方各學都有其客觀之存在,與(yu) 其各自的終極境界,也是深入的觀察。學問的單位確是中西學術分類異同的要點,如何在這個(ge) 層麵思考和認識學術分類的問題,還可以進一步斟酌。據杜亞(ya) 泉的觀察,西方不論地方、階級、國家、民族等,皆為(wei) 一團體(ti) 而成一種之人格,對於(yu) 他團體(ti) 為(wei) 權利義(yi) 務之主體(ti) ;而中國則不同,不管是城、鎮、鄉(xiang) 一類地理上之名稱還是省、道、縣這樣行政上之區劃,皆無人格的觀念存於(yu) 其間。簡言之,中國除自然的個(ge) 人以外,別無假定的人格,故切以個(ge) 人為(wei) 中心。杜氏雖非論學,卻頗予人以啟發。蓋中西學都有所區分,唯中國各學因本是公而非私,故雖各謂其道,卻並無某種假定的人格在,反可以自然人為(wei) 單位而傳(chuan) 承;而西方各學都帶有一種假定的人格而成為(wei) 主體(ti) ,故能以學為(wei) 單位而獨立並彼此競爭(zheng) ,成為(wei) 類似於(yu) 錢穆所說的客觀之存在。這的確是造成中西學術區分差別的一個(ge) 要素。在某種程度上或可以說,中國的學問分為(wei) 共通之學和具體(ti) 之學。章學誠已指出,古人致力於(yu) 學,是將以明其道。故經史者,古人所以求道之資,而非所以名其學也。就像識大識小,莫不有文武之道,方有當於(yu) 聖人之擇;不論經學史學所成之書(shu) ,也以於(yu) 道必有當為(wei) 準繩。如果先懸經史以為(wei) 標準思以其學名,則無當於(yu) 道,也不足為(wei) 學。換言之,以求道為(wei) 目的才是共通之學,而像經、史這樣的具體(ti) 之學,不過是其下的不同途徑。它們(men) 的確實際存在,似乎像是有單位,卻並不自足,故其獨立的資格也不顯。進而言之,此學術異同背後是中西文化對共通的人與(yu) 具體(ti) 的人之不同認知。在錢穆看來,中國傳(chuan) 統中有一個(ge) 共通的做人理想,所有學人都在此理想之下治學。而西方人似乎並不注意如何做人這一門學問;在他們(men) 做人的理想中,似乎隻想到如何做一宗教信徒,如何做一國家公民。故做學問的隻想如何做一個(ge) 專(zhuan) 門的學者,其他各種行業(ye) 也是如何做一政治家、律師、醫生這樣的人物。我們(men) 且不管西方是否真沒有一個(ge) 共通的做人理想(竊以為(wei) 還是有的),但西人確實非常重視如何做一個(ge) 具體(ti) 的(有單位的)人。太注重具體(ti) ,也可能導致人在學術中的隱去。由於(yu) 學問上的分工愈細,已到幾乎難以綜合的地步。故學與(yu) 學間,分疆分道;而治學之人也隻能以不同的方法,各走各路,而成為(wei) 各種學問之專(zhuan) 家。且因每一人隻附屬於(yu) 每一學,而又是附著於(yu) 每一學之分枝小節上,於(yu) 是從(cong) 事於(yu) 學的人則奔馳日遠,隔別日疏,甚至人與(yu) 人不相知。以致除卻其所學,乃不見其人之存在,終因為(wei) 了學而失卻了人。為(wei) 辨析中西學術的異同,錢穆曾提出:中國人乃是先有了一的觀念,而始形成其學術上種種之體(ti) 者。西方人則似先肯定了此種種之體(ti) ,而後始求其發為(wei) 種種之者。這是在明體(ti) 達用的中國範疇裏做出的區分,有其特定的含義(yi) 。然若中西皆各有體(ti) 用,進而將此所謂體(ti) 引申理解為(wei) 杜亞(ya) 泉所謂存有假定人格觀念主體(ti) ,則錢先生似也同意中國在共通之學下麵的具體(ti) 之學也近於(yu) 獨立或至少半獨立,隻是不像西方那樣徹底而已。所謂半獨立者,是由於(yu) 中國的學科並未形成一個(ge) 獨立的主體(ti) ,故即使分也難立。如黃侃所說:有形之形,固不可並;無形之理,亦何可泥?但求其大體(ti) 而已。他似乎是說,有形的研究對象本來不同,實無需再分;而無形的學理應是通達而虛懸波動的,分則拘泥,泥則湮塞而不通達,不僅(jin) 無多幫助,反而連大體(ti) 也難求了。黃侃雖因此而反對學術分類,卻也承認不同的研究對象可能影響和製約治學方式,大體(ti) 仍有上述共通之學和具體(ti) 之學的意思。上麵所言更多是學理,若回到學術的實際狀態,中西對學術分類的不同態度在近代中國的此消彼長是顯著的。進入20世紀後,中國新學人基本在西學模式的影響之下。盡管過去中國人觀念中並不認為(wei) 有一種客觀外在之學術係統之存在,近代學人卻常講為(wei) 學問而學問。不論治何學,好像每一套學問,各有其客觀的外在。而這一套學問體(ti) 係是外在於(yu) 人之完成社會(hui) 人群事業(ye) 之實際應用。於(yu) 是學問遂與(yu) 人與(yu) 事分離而自成一係統,學問乃超然於(yu) 人之外。這樣,中國學術也就從(cong) 過去由人來做出此學問變為(wei) 由學問而來產(chan) 生出學人。換言之,在全球化的大勢下,西學與(yu) 現代學術的同質化,使過去他們(men) 的問題成為(wei) 今天我們(men) 共同的問題。西學曾有的問題,例如學術中人的隱去,現在也都表現在中國學術身上了。但西潮衝(chong) 擊帶來的問題,並未因學術的全球化而消失。如何理解和展示中國自身的傳(chuan) 統學術,成為(wei) 很多讀書(shu) 人的一個(ge) 現代負擔。傅斯年很早提出的問題以及錢穆的回應,揭示了中西之間一個(ge) 帶根本性的差異。盡管他們(men) 對什麽(me) 是學問單位的辨析已是一個(ge) 名副其實的曆史問題,對此的反思,或也對我們(men) 思考今後的學術發展不無啟發。從(cong) 上文的探討看,學科背後有假定的人格而成為(wei) 類似客觀存在主體(ti) ,確是西學多而中學少的重要特點;而以人為(wei) 單位則未必是中國學術的代表性特色,更多毋寧是在西學的衝(chong) 擊和參照下出現的一種建構。傅斯年和錢穆都曾有意尋找傳(chuan) 統的一些特點,甚或有意無意間誇大和凸顯傳(chuan) 統的一些麵相,作為(wei) 其所欲言的依據。他們(men) 褒貶背後所隱伏的關(guan) 懷,仍是錢穆指出的中西文化高下優(you) 劣的問題——傅斯年想盡快趕超西方,而錢穆則欲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正名。

由於(yu) 外來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本土的思想,近代中國出現了列文森所說的根本性“語言轉變”,致使中國從(cong) 學術到文化都難以自我表述,產(chan) 生出某些具有“創造性”的詮釋,實不足為(wei) 奇。如果說四部之學是為(wei) 正名而“發明”出來的傳(chuan) 統,與(yu) 其相比,“以人為(wei) 單位”的建構雖然有著更深厚的基礎,本質上仍是一個(ge) 不得不用他人的解釋體(ti) 係來表述自我的問題。這樣的建構性認知使中西學的差別變得顯豁而互不相容,實則不論當年還是今天,中西學術都未必就那麽(me) 涇渭相判。蓋“中學”本是在特殊的時空條件下對應“西學”而生的名相,由於(yu) 西學已基本衍化為(wei) 現代學術,今日已難有與(yu) 西學對應的中學可言。或者說,今日學人口中的中西學術,已非過去言說中的中學、西學。尤其過去的幾十上百年間,中西學術都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雙方接軌的程度也早已日新月異。其間固不排除有“文化霸權”的因素,更有某種共同的需求。我們(men) 今天在一定程度上仍分享著他們(men) 的問題,卻大可不必延續昔年“學戰”的心態,不妨努力為(wei) 雙方的對話和溝通尋求更多的可能。
(作者係
四川大學曆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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