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到底長什麽樣?
發稿時間:2020-11-09 15:34:20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張煜
“蘇東(dong) 坡是個(ge) 秉性難改的樂(le) 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wei) 大的書(shu) 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shu) ,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這是林語堂眼中的蘇東(dong) 坡,元氣淋漓富有生機,多才多藝廣博詼諧,天真淳樸使人敬愛。所以,林語堂說:“我寫(xie) 蘇東(dong) 坡並沒有什麽(me) 特別理由,隻是以此為(wei) 樂(le) 而已。”
那麽(me) ,這個(ge) 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蘇東(dong) 坡,到底長啥樣呢?在中國藝術史中“東(dong) 坡笠屐圖”到底具有怎樣的圖像學意義(yi) 呢?值故宮博物院前段時間推出蘇東(dong) 坡大展並引發觀展熱潮,我們(men) 何不借此重回千年前重識這個(ge) “千古風流人物”。
蘇軾(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號東(dong) 坡居士,世稱蘇東(dong) 坡、蘇仙。20歲進士及第,但一生仕途坎坷,43歲時因“烏(wu) 台詩案”受誣陷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晚年又因新黨(dang) 執政被貶惠州、儋州,因此,病逝前兩(liang) 個(ge) 月,遇赦北返途中在遊曆金山寺見到自己的畫像時創作了有蘇軾第二首“絕命詩”之稱的《自題金山畫像》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e) ,黃州惠州儋州。”
如果說仕途的坎坷帶給蘇東(dong) 坡一種“入世”而不得誌的悲愴感,那麽(me) ,這種悲愴感恰恰又凸顯出蘇軾的堅韌與(yu) 達觀。既因其在詩詞書(shu) 畫文方麵集其大成,成就高不可攀,又因其數次被貶但心態樂(le) 觀、淡泊明誌的文人精神,所以,自北宋開始,其後的曆朝曆代均有藝術家為(wei) 蘇東(dong) 坡立像,其中尤以“東(dong) 坡笠屐圖”為(wei) 典型的圖像表現,這也使得“東(dong) 坡笠屐圖”這一主題的立像創作具有了承載中國傳(chuan) 統文人精神和文人風骨的圖像學價(jia) 值,並以此建構起了“蘇軾文化人格”的圖像範式。
華嚴(yan) 長者貌古奇,紫瞳奕奕雙眉垂
蘇東(dong) 坡到底長什麽(me) 樣?對這個(ge) 問題的追問從(cong) 南宋開始一直持續了近千年。作為(wei) 蘇軾同時期摯友的李公麟,蘇軾與(yu) 其親(qin) 密交往長達二十餘(yu) 年,因此,李公麟創作的《扶杖醉坐圖》於(yu) 情於(yu) 理都還原了蘇軾的真實麵貌,該作品也被蘇軾以及蘇軾的學生黃庭堅評價(jia) 為(wei) 最像蘇軾本人的畫像,如黃庭堅所言:“廬州李伯時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盤石,極似其醉時意態。此紙妙天下,可乞伯時作一子瞻像,吾輩會(hui) 聚時,開置席上,如見其人,亦一佳事。”所以,李公麟所作的這幅蘇東(dong) 坡像也成為(wei) 其後圖繪蘇東(dong) 坡形象的圖像粉本。結合李公麟所創作的《扶杖醉坐圖》以及曆史上記錄蘇東(dong) 坡形象的文獻資料可以完整地還原出蘇東(dong) 坡的基本外貌特征。
李公麟所作蘇東(dong) 坡《扶杖醉坐圖》其實建構起了蘇東(dong) 坡形象的三個(ge) 粉本:
一是蘇東(dong) 坡的基本外貌形象。首先是臉型長闊、高顴骨。不但蘇軾本人對自己高顴骨、長闊臉有形象的記錄,如《傳(chuan) 神記》中描述的“於(yu) 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wei) 吾也”;傳(chuan) 說中蘇軾的妹妹蘇小妹對哥哥的長闊臉亦有戲稱:“天平地闊路三千,遙望雙眉雲(yun) 漢間;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可見蘇軾的臉型確實很獨特、很有辨識度,具有奇古的特點。其次,雙目明亮、眉毛細長。這在與(yu) 蘇軾同時代的孔武仲《謁蘇子瞻因寄》一詩“華嚴(yan) 長者貌古奇,紫瞳奕奕雙眉垂”,以及北宋米芾在《蘇東(dong) 坡挽詩五首》(其一)中描述的“方瞳正碧貌如圭”中均有所體(ti) 現。再次,胡須稀疏。這記錄在蘇軾與(yu) 學生秦觀的閑談中,宋人邵博在《邵氏聞見後錄》卷三十中記載了一則故事,秦觀與(yu) 蘇軾兩(liang) 人在一起閑談,蘇軾取笑秦觀胡須太多,秦觀反問老師:“君子多乎哉!”蘇軾則打趣地回答說:“小人樊須也!”由此可知,蘇軾胡須確實並不茂密,隻有少許胡須,這在李公麟所繪《扶杖醉坐圖》和元代趙孟頫書(shu) 《赤壁賦》卷首小像中均有所體(ti) 現。最後,身材頎長。這一項,孔武仲在一篇賦中寫(xie) 道:“東(dong) 坡居士壯長多難,而處乎江湖之濱……頎然八尺,皆知其為(wei) 異人。”宋元時期的八尺折合現在兩(liang) 米有餘(yu) ,雖然可能有誇張,但無疑身材高大,再配以蘇軾長闊臉、高顴骨的長相,在古代真可謂是“異人”長相了。
二是戴“東(dong) 坡帽”的文人形象。東(dong) 坡帽是蘇東(dong) 坡自己設計的一種烏(wu) 紗材質、筒高簷短的帽子,這種帽子既不像官帽般威嚴(yan) ,又增強了文人儒雅的氣質,所以文人皆仿效蘇東(dong) 坡戴“東(dong) 坡帽”,甚至出現了“人人皆戴子瞻帽”的盛況,這也是其後曆朝曆代表現蘇東(dong) 坡形象中必不可少的圖像元素。如元代趙孟頫在書(shu) 寫(xie) 的《赤壁賦》卷首為(wei) 蘇東(dong) 坡創作的人物小像中,蘇東(dong) 坡就是戴著“東(dong) 坡帽”、站立持杖的形象。其後清代費丹旭、現代陳少梅均創作過蘇東(dong) 坡戴“東(dong) 坡帽”的形象。
三是“扶杖”形象。在現存的表現蘇東(dong) 坡形象的作品中,除卻東(dong) 坡笠屐這一主題創作外,蘇東(dong) 坡形象基本以頭戴東(dong) 坡帽、手扶杖藜為(wei) 主,這一形象範式的出現,與(yu) 蘇東(dong) 坡被貶漂泊有直接關(guan) 係。“扶杖”有支撐、依靠之用,多為(wei) 年老行動不便者使用。而蘇東(dong) 坡在近二十年的漂泊生涯中,遠離朝堂,遠離家鄉(xiang) ,漂泊無依,扶杖這一舉(ju) 動更多的是他想在心理層麵尋求的一種安全感,以扶杖撫慰漂泊不定、孤苦無依的心緒。而扶杖的另一層含義(yi) 則與(yu) 他在黃州、惠州、儋州三地經曆有關(guan) ,在被貶的二十年時間裏,他不但沒有消極自棄,反而在三地為(wei) 官期間,積極為(wei) 民,不但致力於(yu) 三地的文化事業(ye) 和教育事業(ye) ,而且努力移風易俗,改變民間舊風陋習(xi) ,使得“扶杖”這一動作既傳(chuan) 達出蘇東(dong) 坡年邁的形象,又傳(chuan) 達出蘇東(dong) 坡為(wei) 民奔走的勞碌形象。
以圖文結合的形式呈現的蘇東(dong) 坡像,為(wei) 我們(men) 重構蘇東(dong) 坡的文化人格提供了真實的圖文依據,也為(wei) 其後曆朝曆代意會(hui) 、提煉“東(dong) 坡笠屐”形象提供了準確的圖文資料。
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
“東(dong) 坡笠屐圖”主題創作的故事來源,與(yu) 蘇東(dong) 坡在公元1097年謫居儋州有關(guan) 。在儋州期間,蘇東(dong) 坡不但與(yu) 當地百姓建立起了友好的關(guan) 係,而且與(yu) 黎子雲(yun) 交往過密,“載酒過從(cong) ,請益問奇,日益親(qin) 炙”,因此才有“遇雨借笠而歸事”。最早表現“東(dong) 坡笠屐圖”這一主題作品的並不是傳(chuan) 說中的李公麟,因為(wei) 從(cong) 時間上看,1097年距離蘇軾去世僅(jin) 有4年時間,且據史料記載,這4年間,蘇軾與(yu) 李公麟並未重逢,所以最早表現“東(dong) 坡笠屐圖”這一主題的顯然不會(hui) 是李公麟。同時,據新發掘的資料顯示,近人張友仁《惠州西湖誌》卷十一載“楊希銓《摹宋錢選東(dong) 坡笠屐圖》石刻”條所記:“石久失,有拓本。圖為(wei) 戴笠著屐冒雨狀。原由瓊州人所繪。”其中又有序文:“東(dong) 坡在儋耳,一日訪黎子雲(yun) ,途中遇雨,從(cong) 農(nong) 家假笠屐著歸。婦兒(er) 爭(zheng) 相隨笑。群犬爭(zheng) 吠。東(dong) 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覺坡仙瀟灑出塵之致,數百年後,猶可想見。”這段對話不但生動地再現了千年前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的樣子,也指出了“東(dong) 坡笠屐圖”形象最初是由蘇軾在儋州期間的瓊州人所繪。
當一個(ge) 朝廷官員、一個(ge) 文化學者,戴起了農(nong) 家鬥笠、穿起了農(nong) 夫雨屐,穿梭於(yu) 普通百姓之中,並且自得其樂(le) 的時候,所轉變的不僅(jin) 是他的形象,更是他的精神世界——於(yu) 仕途不得誌的境遇中開始與(yu) 民同樂(le) ,因此,“東(dong) 坡笠屐圖”也就由具體(ti) 的蘇東(dong) 坡形象升華為(wei) 蘇東(dong) 坡的文化人格和精神象征,這也是其後曆朝曆代均有藝術家表現“東(dong) 坡笠屐圖”這一主題的主要原因。
現藏於(yu) 廣東(dong) 省博物館並於(yu) 日前借展於(yu) 故宮博物院“千古風流人物”展覽的明代朱之蕃所作《東(dong) 坡笠屐圖》是臨(lin) 摹自李公麟的《東(dong) 坡笠屐圖》,所以,通過朱之蕃的《東(dong) 坡笠屐圖》不僅(jin) 可以還原北宋時期蘇軾戴笠穿屐的狀態,而且為(wei) 明清以及近現代表現“東(dong) 坡笠屐”這一主題的創作提供了間接的圖像範式,明清時期唐寅、仇英、曾鯨、錢穀、餘(yu) 集、楊浚等畫家創作的《東(dong) 坡笠屐圖》,以及張大千的三稿《東(dong) 坡笠屐圖》均是建立在明人朱之蕃的《東(dong) 坡笠屐圖》基礎上的。
明代曾鯨的《蘇文忠公笠屐圖》、唐寅的《東(dong) 坡笠屐圖》、錢穀的《東(dong) 坡笠屐圖》,清代餘(yu) 集的《蘇文忠公笠屐圖》、楊浚的《坡公笠屐圖》等作品中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提衣的形象基本都是延續了李公麟所創作的蘇東(dong) 坡俯身提衣的主體(ti) 形象,但在人物麵部表情、精神狀態和衣著形式上卻各有千秋。曾鯨、朱之蕃、餘(yu) 集、楊浚作品中的蘇東(dong) 坡衣著仍然延續了李公麟《東(dong) 坡笠屐圖》中的蘇東(dong) 坡文人裝扮,且精神狀態仍然是文人雅士的儒雅謙恭麵貌,而錢穀的《東(dong) 坡笠屐圖》卻與(yu) 現存的“東(dong) 坡笠屐”主題創作均不相同,畫麵中蘇東(dong) 坡穿著農(nong) 人常穿的短衣,且人物形象不再有史料記載中怡然自得的閑暇狀態,而是以嚴(yan) 肅思考的形象出現,人物臉部也不再做圓潤豐(feng) 滿狀的表現,而是有了歲月的滄桑感,似乎錢穀畫麵中的蘇東(dong) 坡隻是一介鄉(xiang) 野村夫——在經曆了仕途坎坷之後,蘇東(dong) 坡是否也更願意過一種真正的“晨興(xing) 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鄉(xiang) 間生活,抑或說,在長達20年謫居在外的生活中,他已將自己從(cong) 內(nei) 到外地轉換為(wei) 一個(ge) 真正的鄉(xiang) 野村夫了。
縱觀現存的諸多以表現東(dong) 坡笠屐為(wei) 主題的繪畫創作可知,雖然東(dong) 坡笠屐的主體(ti) 形象以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提衣、俯身為(wei) 整體(ti) 的人物表現核心,但是每一時期、每個(ge) 藝術家對蘇東(dong) 坡形象形態、精神麵貌、心理特征等的刻畫均不盡相同,這不僅(jin) 僅(jin) 是因為(wei) 每個(ge) 人對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形象認知的不同,更是因為(wei) 每個(ge) 人在表現東(dong) 坡笠屐圖像時,將蘇軾的文化人格進行了個(ge) 性化的轉譯,因此,即使在整體(ti) 的、概括性的形象範式之上,我們(men) 仍然能夠看到東(dong) 坡戴笠穿屐形象的不同之處。
而在宏觀對比之外,還有一個(ge) 微觀細節差異之處可以讓我們(men) 更深刻理解蘇東(dong) 坡的文化形象,甚至可以由此鑒定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形象的年代問題,這一處微觀細節就是蘇東(dong) 坡的胡子。如上文所言,明代朱之蕃所作的《東(dong) 坡笠屐圖》形象是臨(lin) 摹自北宋李公麟所作的《東(dong) 坡笠屐圖》,由此可知,北宋李公麟所作的東(dong) 坡笠屐圖中的蘇東(dong) 坡形象是有著稀疏的胡須的,這也符合李公麟所作的《扶杖醉臥圖》中的蘇東(dong) 坡形象,亦與(yu) 元代趙孟頫在《赤壁賦》卷首所作的蘇東(dong) 坡小像極為(wei) 相似。經過宋、元、明三張蘇東(dong) 坡形象的作品對比,我們(men) 可以相信,明代朱之蕃所作的《東(dong) 坡笠屐圖》中的蘇東(dong) 坡形象是極符合史料記載中的蘇東(dong) 坡形象的,也就是說,朱之蕃所臨(lin) 摹的李公麟版本的《東(dong) 坡笠屐圖》中的蘇東(dong) 坡形象是極符合史料記載中的蘇東(dong) 坡形象的。但是,目前所能見到的、被傳(chuan) 為(wei) 李公麟創作的《東(dong) 坡笠屐圖》畫麵上,蘇東(dong) 坡有著濃密的胡須、略胖的體(ti) 態、自得的狀態,這顯然不符合曆史事實,也不是朱之蕃所臨(lin) 摹的李公麟版本的《東(dong) 坡笠屐圖》。
雖然可以通過蘇東(dong) 坡麵部形象中的胡子元素來區分蘇東(dong) 坡形象是否符合史料記載,但是在明代曾鯨的《蘇文忠公笠屐圖》、孫克弘的《蘇學士東(dong) 坡像》紙本拓片,清代李鱓的《東(dong) 坡笠屐圖》,近代張大千的《東(dong) 坡居士笠屐圖》中仍然可以見到蘇東(dong) 坡的濃密胡須形象。尤其是明代曾鯨創作的《東(dong) 坡笠屐圖》,畫麵中的蘇東(dong) 坡麵部有著濃密且飄逸的長髯,這種長髯的濃密飄逸之感恰恰為(wei) 人物形象的塑造帶來了一種圓潤、安逸的姿態,不像胡子稀疏對人物麵部塑造所帶來的滄桑、悲戚之感。這似乎是曾鯨對蘇東(dong) 坡形象塑造的有意為(wei) 之——不刻意追求畫麵形象的真實觀看效果,而在於(yu) 捕捉人物的內(nei) 心狀態,這幅作品中,曾鯨看透了蘇東(dong) 坡在儋州的狀態,也看到了蘇東(dong) 坡即將走完坎坷但是偉(wei) 大的人生曆程,因此,與(yu) 其說這是在為(wei) 蘇東(dong) 坡塑像,不如說這是在為(wei) 蘇東(dong) 坡的文化人格塑像,是畫家借以表現東(dong) 坡笠屐形象而建構個(ge) 人的文化人格狀態。
近代張大千所繪的《東(dong) 坡居士笠屐圖》與(yu) 前述各朝代的東(dong) 坡笠屐圖像均有不同,在《東(dong) 坡居士笠屐圖》中,張大千將傳(chuan) 統東(dong) 坡笠屐圖中的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俯身提衣的形象進行了個(ge) 性化的轉譯,不但以蘇東(dong) 坡站立挺拔的姿態示人,而且將扶杖這一動作與(yu) 戴笠穿屐的形象相融合,在衣袂飄飄、美髯抖擻、昂首闊步間呈現出一個(ge) 精神飽滿的、神態自若的蘇東(dong) 坡形象。這裏的笠屐和杖藜,顯然已經不具備原始認知層麵上的笠屐和杖藜的物態作用,開始向精神象征層麵過渡。傅增湘在該畫上的題詞也解釋了張大千《東(dong) 坡居士笠屐圖》中蘇東(dong) 坡的精神麵貌:“餘(yu) 舊藏元僧寫(xie) 坡公象,顴隆麵削,宛若臒仙。茲(zi) 大千撫本,乃爾廣頰豐(feng) ,意公自海南得佛印書(shu) 後,悟得喪(sang) 齊生死,心與(yu) 造化遊,故爾心閑體(ti) 逸如是耶!”傅增湘將張大千筆下的蘇東(dong) 坡所具有的精神麵貌歸結於(yu) 蘇東(dong) 坡在瓊州期間的修悟,因為(wei) 參透了生死,所以才有“心閑體(ti) 逸”的身心自由狀態,而張大千就是要通過這幅作品一改前人所表現的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形象中的小心翼翼和無所適從(cong) ,而將其一代文化學者飽滿的、豪邁的、厚重的文化人格進行了放大。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竹杖芒鞋,一蓑一人,這首蘇軾作於(yu) 黃州時期的詞,與(yu) 後世諸多東(dong) 坡笠屐圖,讓我們(men) 穿越千年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他的豪邁、他的豁達、他的無畏、他的堅守。
大江東(dong) 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自北宋開始,其後曆朝曆代均有大量表現蘇東(dong) 坡形象的繪畫作品存世,其中尤以戴笠穿屐的笠屐形象最為(wei) 典型,乃至成為(wei) 曆史上表現蘇東(dong) 坡形象的一個(ge) 圖像範本。該形象之所以具有圖像學意義(yi) 上的闡釋價(jia) 值,一是由此形象總結了蘇東(dong) 坡二十年謫居生涯中與(yu) 民同樂(le) 、為(wei) 民解憂的為(wei) 官人格。雖然數次被貶,但是仍然以樂(le) 觀開朗的心態麵對所謫居的每個(ge) 地方,仍然不忘為(wei) 官之本,這既是東(dong) 坡笠屐圖中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形象最初出現的原因,也是被世人不斷稱頌的蘇東(dong) 坡的為(wei) 官之道;二是由此形象建構起了蘇東(dong) 坡二十年謫居生涯中以詩書(shu) 畫排憂、以詩書(shu) 畫寄情的傳(chuan) 統文人士大夫的文化人格,正是因為(wei) 該人格的形成,使得東(dong) 坡笠屐圖升華為(wei) 一種普遍性的文人自我身份認同的符號,這應該是東(dong) 坡笠屐圖主題創作在宋代以後不斷出現的主要原因——蘇東(dong) 坡以長達二十年的謫居生涯向世人詮釋了中國傳(chuan) 統文人能屈能伸、樂(le) 觀豁達、淡泊平靜的精神麵貌,他一生為(wei) 黨(dang) 人傾(qing) 軋、小人構陷而不屈,被一貶再貶而不悔,體(ti) 現出中國士大夫文化人格的卓絕品性與(yu) 浩然正氣。同時,他以雖遠在“天涯海角”仍以天下為(wei) 己任的經世之道踐行著自己的為(wei) 官之道,他以一己之身構築起的文人形象、文人性格和文人精神,與(yu) 其說是蘇軾的個(ge) 人行為(wei) ,毋寧說是中國傳(chuan) 統文人精神和文人價(jia) 值的集體(ti) 寫(xie) 照。
蘇東(dong) 坡作為(wei) 北宋時期完善文人畫理論體(ti) 係的代表人物,終其一生都在踐行和發展著文人畫理論,以“達吾心”“適吾意”的認知將繪畫確定為(wei) 表達自己心誌的載體(ti) ,這不但將繪畫從(cong) 唐代的成教化、助人倫(lun) 表現工具中解放了出來,而且將繪畫從(cong) 北宋宮廷寫(xie) 實圖真理念中解放了出來,使得繪畫不再是為(wei) 他的,而是為(wei) 己的,這是蘇東(dong) 坡以及他所倡導的文人畫藝術理念在宋代完成的一個(ge) 重要轉向。恰恰是因為(wei) 這個(ge) 轉向的完成,使得詩書(shu) 畫同個(ge) 人情感表現之間建立起了最直接的聯係,也為(wei) 文人畫家對個(ge) 體(ti) 身份的自覺認知打開了最直接的表現通道。從(cong) 現存的東(dong) 坡笠屐圖可知,文人畫家不重在還原蘇東(dong) 坡戴笠穿屐的原貌,而重在通過詩書(shu) 畫印的結合,以該形象所承載的精神價(jia) 值進行自喻,這是蘇軾文化人格和蘇軾所倡導的文人畫精神所具有的內(nei) 在核心價(jia) 值。
蘇軾的文化人格之所以具有超時空的意義(yi) 和價(jia) 值,之所以在今天仍然具有迷人的魅力和特質,歸根到底是因為(wei) 他文化人格中具有的主體(ti) 身份認知的獨立性與(yu) 自覺性,基於(yu) 此,他可以把儒家的積極入世與(yu) 道釋的超然出世合於(yu) 一身,也正因為(wei) 如此,他可以在不同的人生經曆中獨立自主地切換不同的人生態度,在一貶再貶中保持平和的心態,在長達二十年的謫居生涯中泰然自若;這也使得他能夠直麵輝煌之後的慘淡人生,能夠在憂患中平穩度日,能夠在“天涯海角”戴笠穿屐同民同樂(le) ……這種獨立於(yu) 汙濁之上的人格精神和自覺意識,這種正道直行與(yu) 齊得失、超生死的人生觀,才是他文化人格中的核心組成部分,是曆朝曆代藝術家不斷表現東(dong) 坡笠屐形象的本質意義(yi) ,也是曆朝曆代藝術家借以自喻的本質內(nei) 涵。
這種獨立自主的文人形象,這種正道直行的文化精神,這種齊得失、超生死的人生觀念,構成了蘇軾曆久彌新的文化人格魅力。真可謂“大江東(dong) 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念不忘蘇東(dong) 坡!
(作者:張煜,係首都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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