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素來喜愛讀史說史。從(cong) 政權興(xing) 衰之鑒到個(ge) 人立身行事，曆史對中國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yi) 。從(cong) 古至今，曆史知識有各種各樣的傳(chuan) 播渠道。而在當代，隨著移動互聯網的發展，許多新媒介開始出現。在此背景下，曆史知識的傳(chuan) 播，就不再局限於(yu) 報刊和書(shu) 籍，也不局限於(yu) 網絡論壇、專(zhuan) 題網站、博客等早期互聯網時代的產(chan) 物，而是借由微信公眾(zhong) 號、知識問答平台及視頻網站等渠道，通過推送文章、在線問答、即時彈幕與(yu) 評論等方式，進行著規模更大、影響更廣的傳(chuan) 播。由這些傳(chuan) 播平台，可以窺見當代青年的曆史觀。

微信在當代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已毋庸多言。在大量的微信公眾(zhong) 號中，有不少與(yu) 曆史知識傳(chuan) 播相關(guan) 的平台。其中一部分以轉載學術期刊論文、介紹新書(shu) 和各種曆史學會(hui) 議信息為(wei) 主。這類公眾(zhong) 號受眾(zhong) 基本上為(wei) 高校與(yu) 科研機構的文史專(zhuan) 業(ye) 師生，瀏覽量較為(wei) 有限。更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寫(xie) 手”創辦的高閱讀量公眾(zhong) 號。這些公眾(zhong) 號的文章雖常由一人署名，但背後多存在一個(ge) 分析網絡熱點、搜集相關(guan) 材料的團隊，其文章內(nei) 容許多都涉及曆史特別是近現代世界史。比如用通俗的筆調，借由某一具體(ti) 事件或人物，敘述非洲、南美洲、中亞(ya) 發展中國家的近現代史（這些國家的曆史，較之歐美日等國，恰恰是長期以來國內(nei) 世界史研究與(yu) 敘事中被忽略的）。通過介紹這些國家的曆史與(yu) 現狀，可以提供一個(ge) 與(yu) 中國相對比的視角，強調在現代國際政治環境裏哪些因素是國家建設中不可或缺的，同時警醒當代中國人必須意識到險惡的國際環境。

此外，這些公眾(zhong) 號還經常介紹中國現代史，尤其是重工業(ye) 、交通業(ye) 等為(wei) 現代經濟發展打下基礎的領域的曆史，摒除文藝抒情筆調，通過具體(ti) 數據分析，彰顯現代中國發展之不易。而從(cong) 這些文章的評論中，也可看到許多網友特別是一些 90 後、00後（包括部分 85後），對文章內(nei) 容心有戚戚焉，覺得講出了自己過去長期忽視、現在卻覺得越來越重要的問題，並直言自己過去所接受的經由大眾(zhong) 傳(chuan) 播而流行的曆史知識和曆史觀之謬誤與(yu) 片麵。

此外，在今天的大眾(zhong) 文化傳(chuan) 播領域，視頻彈幕網站 Bilibili（B站）也有眾(zhong) 多擁躉，尤其是在 90 後與(yu) 00後群體(ti) 中。其中的曆史類視頻主要包括以下幾種形式 :截取曆史電影中的片段、用動漫的形式呈現中國曆史、通過視頻說書(shu) 方式介紹曆史類著作、相關(guan) 領域專(zhuan) 家講座視頻等。其主要特色在於(yu) ：首先，傳(chuan) 播形式多樣，不再局限於(yu) 曆史紀錄片等傳(chuan) 統形式，而是通過主播、動漫、速食電影等方式傳(chuan) 播曆史知識（如廣受當代青少年喜愛的《那年那兔那些事兒(er) 》，就是利用動漫角色，把中國近現代史的脈絡呈現出來，細致刻畫了幾代中國人追求國家富強與(yu) 人民解放的事跡，形成了許多網絡流行語）。其次，每段視頻時長有限，這就保證了觀看者能在較為(wei) 零碎的時間裏看完整段視頻，同時通過聲音形式獲取曆史知識。

最後，網絡知識問答平台“知乎”的興(xing) 起，也為(wei) 曆史知識傳(chuan) 播提供了新的渠道。在這裏網友可以用提問的方式引起關(guan) 於(yu) 某個(ge) 具體(ti) 曆史問題的討論，感興(xing) 趣的網友用撰寫(xie) 答案的方式介紹各種曆史知識，彼此也可頻繁互動。不少曆史愛好者利用這一平台創作了許多曆史類文章，所涉領域十分廣泛，回應了各種當代流行的曆史觀與(yu) 曆史知識（例如一些具有基本史學素養(yang) 的知乎網友，經常借回答曆史類提問，披露各種關(guan) 於(yu) 民國史的原始檔案照片，並附加相關(guan) 解讀，有理有據，回擊了之前網絡上對於(yu) 民國曆史的不恰當想象與(yu) 敘事）。

概括而言，這些新媒介在曆史知識傳(chuan) 播方麵主要有以下幾個(ge) 特點：

第一，作為(wei) 移動互聯網迅猛發展的產(chan) 物，它們(men) 的傳(chuan) 播速度非常快、範圍非常廣，許多熱點文章與(yu) 視頻在短時間內(nei) 就獲得極高的點擊量，閱讀群體(ti) 不再局限於(yu) 文史專(zhuan) 業(ye) 師生，而是遍及社會(hui) 各個(ge) 行業(ye) ，並且受眾(zhong) 年齡段多為(wei) 90 後與(yu) 00 後，可以說，這些文章與(yu) 視頻體(ti) 現了大量當代中國青年對於(yu) 中外曆史的基本認識與(yu) 基本立場。

第二，在內(nei) 容上主要集中於(yu) 中外近現代史。在現代政治環境裏，近現代史對於(yu) 政治與(yu) 文化認同的形成十分重要。所以，當新一代人開始嚐試表達自己對於(yu) 曆史（包括現實）的看法時，近現代史題材的文章與(yu) 視頻無疑是十分合適的中介。因為(wei) 它既涉及理解許多現狀如何演變而來，又為(wei) 判斷這些現狀的性質提供了較為(wei) 廣闊的知識與(yu) 話語空間。

第三，在文風上體(ti) 現出不同以往的思想特征與(yu) 價(jia) 值立場。微信公眾(zhong) 號與(yu) 知乎上的許多頗有影響的曆史類文章，不再延續之前網絡曆史文章常用的抒情文藝式風格，而是采用頗為(wei) 冷峻的筆調，輔以數據和材料分析，注重宏大敘事，著眼於(yu) 政治與(yu) 經濟的興(xing) 衰，強調地緣政治環境、經濟發展模式、社會(hui) 結構、領導者資質等因素對於(yu) 曆史的影響。從(cong) 主題風格（而非敘事方式）上，類似於(yu) 20 世紀初梁啟超在《新民叢(cong) 報》上發表的《斯巴達小誌》《意大利建國三傑傳(chuan) 》《朝鮮亡國史略》等。

第四，在主題呈現方式上，通常並非就事論事，而是帶有極強的論辯色彩。當 90 後、00 後群體(ti) 開始有意願接觸各種曆史知識時，擺在他們(men) 麵前的是在 20世紀 80 年代、90 年代思潮洗禮下誕生的大眾(zhong) 文化氛圍與(yu) 曆史論著。這些文化產(chan) 品固然提供了許多曆史知識，但也夾雜著很多那一時期特有的政治與(yu) 文化感覺，未必能引起新一代中國青年的共鳴。今天網絡世界的曆史知識傳(chuan) 播，往往體(ti) 現著不同代人之間的巨大差異。新一代人有他們(men) 自己的想法，希望能夠突破之前的文化話語權所形成的有形或無形之網，因此許多曆史話題的討論往往表現出對特定文化產(chan) 品的回應、反思甚至批判，而突破的方式就是使用最新的傳(chuan) 播媒介。

可見，今天在互聯網新發展背景下出現的曆史類知識平台與(yu) 傳(chuan) 播途徑，除了傳(chuan) 播方式較為(wei) 新穎，更重要的是，在各種流行的文章與(yu) 視頻背後，往往顯示出當代中國青年尤其是 90 後與(yu) 00 後的基本曆史觀的變化。思考當代的曆史教育與(yu) 大眾(zhong) 曆史知識，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

從(cong) 成長經曆上看，90 後與(yu) 00 後大多成長於(yu) 中國經濟高速增長與(yu) 綜合國力迅猛提升的時期，因此對於(yu) 國家興(xing) 旺與(yu) 發展多有一種發自內(nei) 心的認同。並且，隨著中外交流日趨便捷，許多人能較為(wei) 容易地去海外留學或旅遊，實地觀察各國狀況，具有形成真實的、全麵的“世界視野”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2008年以後，中國與(yu) 世界的形勢發生了極為(wei) 深刻的變化，網絡上興(xing) 起了各種新的探討中國與(yu) 世界問題的思潮，大眾(zhong) 意識形態領域不再像先前那樣由西方國家單方麵引領。這就為(wei) 當代青年開啟了一扇窗口，讓他們(men) 能更為(wei) 全麵地審視各種曆史敘事，辨析許多在社會(hui) 上流傳(chuan) 已久的曆史知識（或“曆史段子”），特別是能夠基於(yu) 對現實的感知（包括全球金融危機、宗教與(yu) 移民問題升級、世界範圍內(nei) 貧富差距擴大、民粹主義(yi) 與(yu) 極右勢力崛起等），進而用自己的方式閱讀、思考中外曆史發展，形成一種不同於(yu) 20 世紀80 年代、90 年代思潮的新的曆史觀。

這種新的曆史觀比較明顯的特點，就是重新思考中國近現代史。通過 B 站彈幕與(yu) 評論、知乎問答互動以及微信公眾(zhong) 號文章的轉載與(yu) 留言，可以較為(wei) 清楚地看到，不少青年人正在形成一種具有較強共性的中國近現代史觀，即不再把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之外的各種政治力量視為(wei) 近代中國發展的另一種“可能性”，而是借由新媒介所提供的史料、數據與(yu) 中外比較，認識到它們(men) 自身有著十分明顯的缺陷與(yu) 弊端，不足以承擔救國救民的重任。這一點十分不同於(yu) 由他們(men) 的上一代人所主導的近現代史敘事，比如“民國想象”。

進一步而言，這種新的曆史觀強調更為(wei) 完整地看待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發展史，正視新中國在基礎工業(ye) 、社會(hui) 結構、人均壽命、醫療衛生、文化普及、國防安全等方麵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強調尊重那一代人的犧牲與(yu) 貢獻（比如在《那年那兔那些事兒(er) 》中，關(guan) 於(yu) 抗美援朝中的上甘嶺戰役、長津湖戰役的片段在網絡上引起巨大共鳴，其以動漫形式呈現出誌願軍(jun) 戰士保家衛國不怕犧牲的精神，提供了一個(ge) 與(yu) 當代較為(wei) 普遍的社會(hui) 風氣不同的曆史片段，對當代青年極具震撼力。隨之而來的就是誕生於(yu) 那個(ge) 年代的經典歌曲《我的祖國》，以許多新的表現形式不斷傳(chuan) 播）。這一強調曆史進程中保家衛國、艱苦奮鬥重要性的視角是十分值得注意的。

而在世界史特別是世界近現代史領域，這種曆史觀也與(yu) 先前大眾(zhong) 文化傳(chuan) 播領域流行的觀點頗為(wei) 不同。它不再把歐美日等國的發展史視為(wei) 人類曆史發展的唯一途徑與(yu) 標準，不再用一種“曆史終結論”式的眼光去評判曆史的進程，而是把世界各國的發展史視為(wei) 各有興(xing) 衰起伏、成敗得失的複雜過程，在內(nei) 容上更多注意到工業(ye) 、階級、軍(jun) 備、地緣政治等要素對於(yu) 國家發展的重要影響，同時用更為(wei) 冷靜的心態分析近代以來的各種政治意識形態。更重要的是，這些內(nei) 容透露出一種重新思考19 世紀以降的社會(hui) 主義(yi) 運動的傾(qing) 向，它不是簡單複製先前的正麵或負麵評價(jia) ，而是從(cong) 當代的現實感出發，表現出作為(wei) 生長在全球資本主義(yi) 體(ti) 係弊病叢(cong) 生、經濟不平等已成嚴(yan) 峻問題的時代中的新一代人，試圖用更“接地氣”的方式重尋社會(hui) 主義(yi) 運動在世界近代史上的貢獻。

如何認識這種新的曆史觀？或許有人會(hui) 十分鄙夷地認為(wei) 他們(men) 的看法是“幼稚的”，沒有經過嚴(yan) 謹的學術研究。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表達渠道。當年梁啟超等人創辦《清議報》《新民叢(cong) 報》時，同樣也被視為(wei) 離經叛道，但今天這些報刊早已經典化，成為(wei) 人們(men) 認識中國現代思想史的基本文獻。更有甚者，隨著中外形勢的不斷變化，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知識特征與(yu) 價(jia) 值傾(qing) 向，今天許多已經掌握了社會(hui) 資源及話語權的人士，當年多半也是唱著“光榮屬於(yu) 八十年代的新一輩”成長起來的，也曾努力通過各種渠道表達自己對於(yu) 政治、曆史與(yu) 文化的認識（哪怕這些認識在今天看來也是“幼稚”的）。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如果將今天的 90 後、00 後汙名化，恐怕在價(jia) 值判斷上會(hui) 有“雙標”之嫌。

同時必須看到，當代青年習(xi) 慣使用“造梗”的方式來表達對於(yu) 曆史與(yu) 政治問題的看法，的確存在一定問題。所謂“造梗”，即用發彈幕、截圖、表情包等新的傳(chuan) 播手段，將曆史與(yu) 政治問題化約為(wei) 一些名詞或圖像。這固然可以讓網友們(men) 在較短時間內(nei) 形成一種基本共識，並且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在網絡空間裏發現別人與(yu) 自己“心同理同”，這種共識的凝聚度會(hui) 越來越強，成為(wei) 一種具有普遍性的曆史觀。但這樣的表達形式，會(hui) 造成本應以嚴(yan) 肅態度對待的曆史議題變得高度娛樂(le) 化、輕浮化，甚至會(hui) 有一些人隻是由於(yu) 某種“梗”較為(wei) 流行就跟風轉發，而沒有對背後的曆史與(yu) 政治問題進行理性的、深入的思考。這對於(yu) 形成一種本著嚴(yan) 肅態度與(yu) 理性思考來分析曆史與(yu) 政治問題的風氣實無助益，反而很容易被資本邏輯下的消費主義(yi) 所裹挾。

在論述何謂“政治成熟”時，韋伯認為(wei) ，就是指具有這樣素質的人“按照他們(men) 的理解力，能夠把握本民族長遠的經濟政治‘權力’利益，而且有能力在任何情況下把這一利益置於(yu) 其他任何考慮之上” 。通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wei) ，體(ti) 現出新曆史觀的青年一代，無疑具備走向“政治成熟”的契機。他們(men) 通過認識曆史，能夠更為(wei) 全麵地看待中國與(yu) 世界，能夠漸漸認識到對於(yu) 國家發展與(yu) 人民幸福而言哪些因素是真正重要的，同時更能對新中國立國的宗旨感同身受。雖然他們(men) 在認識上還有不少稚嫩粗疏之處，但完全可能通過更為(wei) 深入的閱讀與(yu) 思考，形成成熟自洽的曆史觀。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如何進一步鼓勵他們(men) ，為(wei) 他們(men) 提供更豐(feng) 富的文化內(nei) 容，幫助他們(men) 從(cong) “自在狀態”走向“自為(wei) 狀態”，避免消費主義(yi) 與(yu) “去政治化”風氣在新一代身上蔓延，或許是當前討論曆史教育與(yu) 政治文化認同時不容忽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