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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起源看中華文明的“三對特征”

發稿時間:2020-10-29 14:30:33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作者:高江濤

    進入21世紀以來,中華文明起源與(yu) 形成研究走向一個(ge) 嶄新的階段。相關(guan) 考古資料和研究成果完全可以說是碩果累累,各類專(zhuan) 項研究也層出不窮。適時地從(cong) 豐(feng) 富的考古資料及研究成果出發,總結、概括、提煉出規律性的認識,以管窺中國古史發展與(yu) 演進的基因,顯得愈加必要。在中國古代文明的起源、形成與(yu) 發展過程中,有“三對特征”值得注意。

  多元與(yu) 一體(ti)

  在今天中國地域範圍內(nei) ,史前時期每一個(ge) 地理單元或地區都有著各自區域內(nei) 文明的演進,表現出不同的特征,呈現多樣性特點。嚴(yan) 文明先生曾提出“多元一體(ti) ”的文明起源模式,認為(wei) 中國史前文化是一種重瓣花朵式的多元一體(ti) 結構,即中華文明的起源是多元的,同時又是一體(ti) 的。隨著各個(ge) 區域考古材料的不斷豐(feng) 富和研究的不斷深入,學者們(men) 發現“多元”與(yu) “一體(ti) ”並不完全同時存在。關(guan) 於(yu) “多元一體(ti) ”,有兩(liang) 點需要注意。

  第一,從(cong) 不同的角度看,中華文明起源與(yu) 形成既是“多源”的又是“一源”的。“多源”易於(yu) 理解,主要指中國史前幾個(ge) 區域文化如燕遼地區、海岱地區、長江中遊、長江下遊、中原地區等各有特色,都有著相對獨立的發展過程。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原地區以外的其他區域文化似乎分別在紅山文化、海岱地區龍山文化、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之後相繼衰落,其文明化的進程或夭折或中斷,隻有中原地區文明得以延續發展。盡管各區域先進文化因素匯集中原,但並未從(cong) 根本上改變中原文化這一主體(ti) 。從(cong) 發展脈絡上看,始終有著中原地區這樣一條主脈或主根,華夏文明的主體(ti) 一直是在中原地區文化的基礎上連續不斷發展而形成的。因此,從(cong) 這個(ge) 角度看,中國古代文明起源是“多源”中的“一源”。所以,筆者認為(wei) ,所謂的“多源”與(yu) “一源”是從(cong) 廣義(yi) 和狹義(yi) 不同角度看問題的結果。

  第二,從(cong) 文明形成與(yu) 發展的過程看,“多元”與(yu) “一體(ti) ”是文明化進程中的不同階段,是一個(ge) 多元演進並逐漸走向一體(ti) 的過程。廟底溝文化時期是中國早期文化史上第一次較大規模的文化交流與(yu) 融合階段,龍山時代早中期是第二次較大規模的文化交流與(yu) 融合階段。在文化的互動交流中,中原地區的文化實力逐漸強大。龍山文化末期,周圍地區的文化與(yu) 社會(hui) 相繼衰落,其文明化進程遭遇挫折,而中原地區的文明脫穎而出。至二裏頭文化二期以後,中原地區作為(wei) 中國文明中心的地位開始確立,二裏頭文明向周圍地區廣泛輻射。周圍地區的文明化進程或多或少地改變了方向,從(cong) 原來以自己獨立發展為(wei) 主的軌道,改變為(wei) 以中原地區為(wei) 核心共同發展的軌道上來,“多元”走向了“一體(ti) ”,中華文明的“一體(ti) ”開始初步形成。再經商周時期,各地逐漸融入以中原為(wei) 主體(ti) 的華夏文明之中。

  從(cong) 整體(ti) 上看,中華文明形成的總體(ti) 趨勢是從(cong) “多元”走向“一體(ti) ”。需要強調的是,“多元”與(yu) “一體(ti) ”並非同時。中華文明在史前時期是無中心的多種區域文化的多元並存,各區域文化均有自己的文化特點,似乎不易斷定哪個(ge) 區域文化是當時的文化中心。而大約至二裏頭文化尤其是該文化二期時,中原地區成為(wei) 當時的文明中心,“一體(ti) ”真正形成,但同時又存在著文化的多元。所以,中華文明起源與(yu) 形成是從(cong) 無中心的“多元”到有中心的“多元一體(ti) ”,這或許正是中國古代文明與(yu) 國家發展演進的最大特色。

  國家與(yu) 王朝

  一般而言,國家與(yu) 王朝關(guan) 係十分密切,在長期的曆史研究過程中,人們(men) 往往將國家等同於(yu) 王朝,如認為(wei) 夏代國家也即夏代這個(ge) 王朝。然而,就今天中國史前考古的實際情況來看,筆者以為(wei) 國家與(yu) 王朝是有區別的。國家是政治組織形態,而王朝是政治權力統治模式,出現王朝肯定是國家形態,但國家形成不一定出現王朝。王朝的控製地域較廣並且跨地區,而最初的國家控製地域相對單一且有限。王朝的核心是王權,國家還有可能是以神權為(wei) 核心的神權國家。

  在社會(hui) 長時期複雜化的基礎上,長江下遊地區的良渚社會(hui) 出現了國家形態,進入了文明社會(hui) 。良渚社會(hui) 宗教色彩極其濃厚,這基本上已成學界共識,除去這一表麵現象的外衣,我們(men) 就可以看清其社會(hui) 核心權力的實質。良渚大型墓葬雖有零星世俗王權標誌物如玉鉞等,但在滿目祭祀神器玉璧、玉琮的籠罩下顯得相對少見與(yu) 渺小。文化統一到對神的認同上,信仰與(yu) 神性是統一的,而主要源於(yu) 軍(jun) 權的王權明顯處於(yu) 從(cong) 屬地位,社會(hui) 賴以正常運轉的組織機構並不複雜有序。良渚國家雖也是初期的國家,但神權是國家統治的核心。

  陶寺早期五座規格最高的大型墓規劃有序地集中於(yu) 一個(ge) 區域,墓主均為(wei) 男性,隨葬品十分豐(feng) 富。這表明這一地位最顯貴家族中的男性具有最高的社會(hui) 地位,顯然已不是部落的首領,也非酋邦之長,而是早期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或言王者。最近,在陶寺宮殿區外圍又發現了麵積近13萬(wan) 平方米的宮城城垣,宮城的出現從(cong) 空間上凸顯著最高統治者與(yu) 普通居民甚至一般統治者的區別,意味著王權的形成。陶寺社會(hui) 基本上以維護王權壟斷為(wei) 核心,甚至其“觀象台”和圭表係統作為(wei) 天文觀測儀(yi) 器也被國王所壟斷,標誌著王權專(zhuan) 製、君臨(lin) 天下的意識形態。可見,王權是這類國家統治的核心。需要強調的是,王權出現不一定意味著此“王”是真正意義(yi) 上的“家天下”之天下共主之“王”。換言之,陶寺國家之後發展成“家天下”的夏商周時代天下共主的王朝國家形態。

  與(yu) 之後的二裏頭國家形態相比,陶寺國家形態顯然具有更多的原始性。從(cong) 文化分布區域看,陶寺早期國家原始性還表現在其實際控製地域不是很廣闊,基本僅(jin) 限於(yu) 臨(lin) 汾盆地這一自然地理格局形成的區域範圍之內(nei) ,還沒有出現對多個(ge) 地理單元或者跨多個(ge) 考古學文化區的地域或疆土控製。二裏頭則突破了自然地理單元的製約,出現了跨地域範圍的、更廣大區域的控製,空間上涵蓋了數個(ge) 先行文化的分布區域。對於(yu) 中國曆史而言,所謂“廣域王權國家”也就是最初的“王朝”。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良渚還是陶寺,最初的國家過於(yu) 重視都城的地位,都城的地位和作用十分突出,曆時長,且往往與(yu) 國家社會(hui) 興(xing) 衰同步,即此都城衰敗,其所代表的國家及文化亦衰落。都城更是長期固定,不像之後王朝國家,如夏、商、周等都城多有變動遷徙。

  繼承與(yu) 發展

  史前時期中國各個(ge) 不同區域在各自文化或連續、或間隔、或中斷的演進變化的同時,文化之間互動交流。對於(yu) 某一考古學文化而言,文化互動的直接結果一般表現為(wei) 周邊諸考古學文化先進因素不斷匯聚,但這同時又對該文化構成挑戰,刺激其不斷發展。文明演進的動力正是在於(yu) 挑戰與(yu) 應戰之間矛盾運動。在貿易、交換、戰爭(zheng) 、技術性傳(chuan) 播等不同形式或手段的文化互動中,有些族群複製性效仿,使得原有文化擴張壯大;有些族群,揚棄性地創新象征物,形成新的文化以凝聚族群。

  廟底溝文化時期,文化的交流主要表現為(wei) 仰韶文化對周圍大溪文化、大汶口文化、紅山文化的主動影響。同時,也有紅山文化玉器精神內(nei) 涵的南下。進入龍山時代,文化互動似乎達到了一個(ge) 浪潮的頂峰,典型龍山文化、王灣三期文化、陶寺文化、石峁一類遺存都能見到對周邊區域先進文化因素的吸收。尤其陶寺文化,更能見到西遼河流域小河沿文化、海岱地區大汶口—龍山文化、長江下遊的良渚文化、長江中遊的屈家嶺—石家河文化等因素的匯聚。這種以高等級物品或奢侈品為(wei) 主的匯聚,恰恰不是周邊而是遠距離的兼收並蓄。與(yu) 長江下遊和黃河下遊的諸龍山文化中外來文化因素尤其是遠距離傳(chuan) 播的文化因素相對匱乏相比,這一點形成鮮明的對照。

  此外,大體(ti) 相當於(yu) 廟底溝二期和龍山文化早期之時,以良渚文化為(wei) 代表,包括大汶口文化中晚期在內(nei) 的低地文化,在技術和財富上遠遠超越高地文化。而之後的公元前兩(liang) 千三四百年至公元前一千九百年,以陶寺、石峁和齊家文化為(wei) 代表的高地文化,在吸收和繼承的基礎上壯大崛起。東(dong) 與(yu) 西、低地與(yu) 高地在文化發展高度上,各領風騷五百年。而且,陶寺、石峁興(xing) 建高大複雜、防禦性強的城池以衛民,陶寺還創建了用於(yu) 指導農(nong) 業(ye) 經濟生產(chan) 的觀象台,表現出更多的“務實”內(nei) 涵。

  更為(wei) 重要的是,龍山時代的中原地區對這些外來文化因素大多不是簡單“拿來”或模仿,而是表現出更大程度的改造或創新。除了日常用具經過改造的情形外,一些十分重要的器物如玉器也少見與(yu) 原產(chan) 地完全相同的文化現象。例如,陶寺文化彩繪陶和玉器等,更多地表現出重世俗的裝飾和有序的禮製內(nei) 涵。無論如何,對一個(ge) 考古學文化因素的吸收,就是對這種文化先進因素的繼承。選擇與(yu) 創新,文化得以傳(chuan) 承與(yu) 發展。

  以上幾點很可能正是中華文明根源層次上的特質與(yu) 特點,或言自帶的文化基因。

作者: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陶寺考古隊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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