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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高估理性的力量

發稿時間:2020-10-09 14:32:47   來源:《讀書(shu) 》雜誌   作者:張維迎

  經濟學告訴我們(men) ,理性人不會(hui) 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用博弈論的術語,這是“不可置信的威脅”(incredible threat)。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澤爾騰(R. Selten)認為(wei) ,理性人不會(hui) 實施“不可置信的威脅”。他把排除掉不可置信威脅的納什均衡定義(yi) 為(wei) “精煉納什均衡”(perfect Nash equilibrium),從(cong) 此,“精煉納什均衡”就成為(wei) 經濟學家預測理性人行為(wei) 的基本概念。

  但經濟學家的預測與(yu) 現實中人們(men) 的決(jue) 策有很大距離。現實中,不僅(jin)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比比皆是,甚至“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也時有發生。

  作為(wei) 經濟學者,我當然承認理性的力量;我甚至認為(wei) ,理性是人類的希望。但我也越來越認識到,理性的力量是有限的。比如,理性可以解釋某種產(chan) 品的價(jia) 格如何隨供求條件的變化而變化,但無法解釋股票市場的崩潰;理性可以解釋交戰雙方(或多方)為(wei) 什麽(me) 會(hui) 達成停戰協議,但無法解釋戰爭(zheng) 為(wei) 什麽(me) 發生;理性可以解釋希特勒為(wei) 什麽(me) 會(hui) 失敗,但無法解釋希特勒當初為(wei) 什麽(me) 能上台;等等。

  理性的力量之所以有限,是因為(wei) 真實世界中,人的行為(wei) 不僅(jin) 受理性的影響,也有“非理性”的一麵。這裏的“非理性”,是相對於(yu) 經濟學定義(yi) 的“工具理性”而言,也就是決(jue) 策不是基於(yu) 邊際成本和邊際收益的計算。當然,如果我們(men) 願意改變經濟學關(guan) 於(yu) 理性的定義(yi) ,有些看上去“非理性”的行為(wei) 可能是理性的,但那樣的話,經濟學的“理性人模型”就得重新構造。

  結合哈耶克的知識論和心理學家的研究成果,我將這些“非理性”因素概括為(wei) 四個(ge) 陷阱:自負陷阱,自尊陷阱,信仰陷阱,群思陷阱。這四個(ge) 陷阱之所以值得重視,是因為(wei) 它們(men) 不僅(jin) 影響著個(ge) 體(ti) 的生存,更影響著人類的曆史進程。無論是過去還是可以預料到的將來,它們(men) 不會(hui) 被理性徹底戰勝,也不會(hui) 因為(wei) 大數定律被過濾掉。

  自負陷阱

  決(jue) 策需要信息,但大部分決(jue) 策需要的信息是不完備的,存在著缺失。特別是,越是重大的、一次性的決(jue) 策,信息缺失越嚴(yan) 重。並且,信息是分散的、主觀的、個(ge) 體(ti) 化的。這就是哈耶克講的“無知”(ignorance)。在無知的情況下,決(jue) 策依賴於(yu) 個(ge) 體(ti) 的想象力和判斷;即使兩(liang) 個(ge) 人有完全相同的信息,由於(yu) 想象力和判斷力不同,他們(men) 也會(hui) 做出完全不同的決(jue) 策。因此,達到納什均衡(Nash equilibrium)是很難的。這裏,納什均衡指不同決(jue) 策是相互兼容的:所有人的預期能同時實現。

  無知使得決(jue) 策變得非常不容易,而更大的麻煩是,許多人不僅(jin) 不知道自己的無知,甚至認為(wei) 自己無所不知,結果就出現了哈耶克講的“致命的自負”(fatal conceit)。致命的自負常常導致災難性的決(jue) 策,我用希特勒上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說明這一點。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德國還是一個(ge) 非常注重家庭背景和學曆的國家。希特勒出身於(yu) 下層,一個(ge) 體(ti) 製外的無業(ye) 遊民,沒有受過良好教育,舉(ju) 止粗魯,毫無政府工作的經驗,無論從(cong) 哪方麵看,都不像當總理的料。

  希特勒一九三三年元月能被興(xing) 登堡總統任命為(wei) 總理,很大程度上拜德國精英們(men) 的“致命的自負”所賜。正是德國精英們(men) 普遍認為(wei) 希特勒“成不了氣候”,最終讓希特勒成了“氣候”。保守派把希特勒扶上總理之位是為(wei) 了讓他出醜(chou) ,沒想到是引狼入室。

  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來源:baidu***.com)

  當時的德國,政府由國家元首任命,無須征求國會(hui) 多數派意見。興(xing) 登堡總統及其幕僚以為(wei) ,給希特勒個(ge) 總理頭銜,相當於(yu) 把這個(ge) “麻煩製造者”關(guan) 進籠子裏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hui) 出局。內(nei) 閣裏,除希特勒本人外,納粹黨(dang) 隻有威廉·弗蘭(lan) 克一人入閣,執掌內(nei) 政部,帕彭及其保守同僚屬於(yu) 多數派。帕彭任副總理,周圍盡是他的朋友,興(xing) 登堡總統對他又是言聽計從(cong) ,所以他認為(wei) 自己絕對能降伏希特勒。他對個(ge) 別心存疑慮的同僚說:“我們(men) 已經把他收歸我們(men) 所用了。”“不出兩(liang) 個(ge) 月,我們(men) 就會(hui) 把他逼到牆角,讓他隻會(hui) 尖叫。”與(yu) 軍(jun) 方關(guan) 係密切的前總理施萊謝爾自信地說:“如果希特勒打算在德國建立獨裁體(ti) 製,軍(jun) 方將是獨裁體(ti) 製內(nei) 部的獨裁集團。”

  但他們(men) 的預期都落空了。希特勒上任不久,就利用“國會(hui) 縱火案”迫使總統簽署了緊急狀態法,取締德國共產(chan) 黨(dang) ,停止實施《魏瑪憲法》中的言論、出版、集會(hui) 和結社自由。緊接著,希特勒又通過《總統授權法》,獲得不經國會(hui) 同意並且不征求總統意見的情況下的任意立法權,解散了除納粹黨(dang) 之外的其他政黨(dang) ,取締了工會(hui) 。到一九三三年六月,希特勒已經建立起了事實上的獨裁統治,年邁多病的總統興(xing) 登堡變成了個(ge) 擺設。一九三四年興(xing) 登堡去世後,希特勒把總理和總統的職能合二為(wei) 一,擔任“國家元首”,成為(wei) 名副其實的獨裁者,權力不受任何限製,為(wei) 所欲為(wei) 一路狂飆,直到柏林陷落前幾天自殺為(wei) 止。

  許多德國人對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為(wei) 深感懊悔,其中最早懊悔的或許是德國共產(chan) 黨(dang)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選舉(ju) 成立的議會(hui) 中,社會(hui) 民主黨(dang) 和共產(chan) 黨(dang) 是第二和第三大黨(dang) (分別占121席和100席),合計席位大於(yu) 納粹黨(dang) (196席)。社會(hui) 民主黨(dang) 和共產(chan) 黨(dang) 同屬於(yu) “馬克思主義(yi) 政黨(dang) ”。如果共產(chan) 黨(dang) 當初不是錯誤地將社會(hui) 民主黨(dang) 當作“頭號敵人”,而是與(yu) 其合作,共同對付納粹黨(dang) ,那麽(me) ,希特勒不可能有上台的機會(hui) ,共產(chan) 黨(dang) 也不會(hui) 變成一個(ge) “非法組織”。

  如果說希特勒上台是因為(wei) 德國精英們(men) “致命的自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則是希特勒自己的自負所致。希特勒沒有想打一次世界大戰,他甚至沒有想打一次歐洲戰爭(zheng) ,他設想的最大規模的戰爭(zheng) 是國與(yu) 國之間的局部戰爭(zheng) 。即使在入侵波蘭(lan) 後,英國和法國發出最後通牒,希特勒仍然不認為(wei) 這兩(liang) 個(ge) 國家真的會(hui) 向德國宣戰。經驗告訴希特勒,英國人和法國人都是沒種的膽小鬼,根本沒有膽量向德國宣戰。但這一次,他錯了。納粹德國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入侵波蘭(lan) ,英國和法國九月三日向德國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由此爆發。

  希特勒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對蘇聯發動閃電戰,斯大林毫無準備,驚慌失措,損失慘重,也是“致命的自負”所致。斯大林知道納粹德國與(yu) 蘇聯必有一戰,但他認為(wei) 蘇聯至少還有一年時間備戰。他的推理是:希特勒是個(ge) 聰明人,不會(hui) 在兩(liang) 條戰線同時作戰,在與(yu) 英國簽訂停戰協定前就對蘇聯開戰,是非理性的。因此,斯大林把來自丘吉爾的警告當作“離間計”,置之不理,對自己情報人員的警告也不屑一顧。可惜,他的判斷完全錯了。

  納粹德軍(jun) 在西歐和蘇聯的的雙線進攻(來源:encyclopedia.ushmm.org)

  希特勒確實希望與(yu) 英國簽訂停戰協議,但屢屢被丘吉爾拒絕。希特勒認為(wei) ,自己已經贏了戰爭(zheng) (這當然是他的錯覺),丘吉爾之所以拒絕簽訂協議,是因為(wei) 背後有蘇聯的支持。隻要打垮了蘇聯,英國就會(hui) 乖乖簽訂停戰協議。所以必須先對蘇聯開戰。顯然,斯大林的預期和希特勒的預期是不兼容的,結果對雙方都是一場災難。

  自尊陷阱

  每個(ge) 人都有自尊心。常言說的“無功不受祿”,就是自尊心的表現。在生存競爭(zheng) 中,沒有自尊心的人,難以生存並繁殖後代。自尊心使得一個(ge) 人自強、自立、自律,受人尊重,因而獲得更多與(yu) 他人合作的機會(hui)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自尊心是一種演化理性(不同於(yu) 工具理性)。

  但自尊也帶來一些負麵影響。表現之一是,自尊心使得人們(men) 常常拒絕接受批評,尤其是公開的指責和來自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的批評。自尊心越強的人,越容易被批評冒犯。他們(men) 習(xi) 慣於(yu) 把他人的批評看作對自己人格的不敬、能力的貶低、身份的羞辱和威信的損害。為(wei) 了維護自己的“尊嚴(yan) ”,他們(men) 常常會(hui) 對批評者發起“複仇”行動。在做出反擊的時候,他們(men) 很少進行理性計算。出於(yu) 自尊,他們(men) 寧可“雞蛋碰石頭”“胳膊擰大腿”。中世紀歐洲貴族間盛行的“決(jue) 鬥”就是一個(ge) 典型的例子。

  自尊走到極端就是自戀(narcissism)和偏執(paranoid)。自戀者和偏執狂不僅(jin) 不接受批評,拒絕認錯,而且會(hui) 用新的、更大的錯誤掩蓋舊的、相對小的錯誤,以證明他們(men) 從(cong) 來就沒有犯過任何錯誤。結果是,錯上加錯,欲罷不能,災難不斷,直到沒有機會(hui) 再犯更大的錯誤為(wei) 止。

  對芸芸眾(zhong) 生而言,自戀和偏執損害的隻是自己的財富、事業(ye) 、生活,最多是個(ge) 人的身家性命,因為(wei) 他們(men) 可用的資源有限。麻煩在於(yu) ,由於(yu) 政治遊戲更青睞自戀狂,位高權重的人往往有遠高於(yu) 常人的自戀傾(qing) 向和偏執傾(qing) 向。他們(men) 呼風喚雨,支配大量社會(hui) 資源,甚至擁有生殺大權。他們(men) 的自戀和偏執,他們(men) 的錯上加錯,常常給社會(hui) 帶來巨大的災難,甚至生靈塗炭。

  希特勒就是一個(ge) 典型的自戀狂,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自戀狂。他從(cong) 來容不得別人的批評,包括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的批評。在入侵波蘭(lan) 之前三天,他的副手赫爾曼·戈林仍然在尋求避免跟英國人的衝(chong) 突,建議他沒有必要“賭上一切”。希特勒回答說:“在我的整個(ge) 生命中,我總是把所有籌碼放在桌上。”入侵波蘭(lan) 挑起世界大戰,出乎希特勒的預料,被證明是一個(ge) 錯誤,但他沒有設法改正這個(ge) 錯誤,而是走向一個(ge) 更大的錯誤——侵略法國。占領法國後,希特勒覺得自己已經贏得了戰爭(zheng) ,想誘使英國簽訂停戰協議。丘吉爾不買(mai) 賬,希特勒又發起“不列顛之戰”。不列顛之戰未能讓英國屈服,他又走向一個(ge) 最大的錯誤——發起閃電戰,計劃用三個(ge) 月時間攻下蘇聯。他認為(wei) ,隻要拿下蘇聯,英國人就會(hui) 乖乖投降,美國就沒有可能參戰,他之前的所有決(jue) 策就都將被證明是正確的!

  德軍(jun) 在波蘭(lan) 進行的閃電戰(Blitzkrieg,來源:holocaustresearchproject.org)

  可惜,他沒能如願,斯大林格勒戰役成為(wei) 他的“滑鐵盧”。

  斯大林格勒戰役被認為(wei) 是“二戰”最關(guan) 鍵也最慘烈的戰役,雙方死傷(shang) 人數超過一百六十萬(wan) 。希特勒命令德軍(jun) 不惜一切代價(jia) 占領斯大林格勒,與(yu) 其說是為(wei) 了達到軍(jun) 事目的,不如說是為(wei) 了希特勒本人的心理滿足,因為(wei) ,這畢竟是一座以“斯大林”命名的城市。對斯大林來說,保衛斯大林格勒,也關(guan) 乎自己的尊嚴(yan) 和榮耀,所以他命令紅軍(jun) “絕不後退一步”,違者殺無赦。在德軍(jun) 第六集團被蘇聯紅軍(jun) 包圍後,希特勒仍然固執己見地命令保盧斯將軍(jun) 堅守陣地,不得突圍,結果全軍(jun) 覆沒,戰爭(zheng) 局勢徹底逆轉。

  信仰陷阱

  信仰可能是宗教的,也可能是世俗的(如意識形態、民族主義(yi) )。經濟學認為(wei) 人的行為(wei) 之受利益支配,因而是理性的。但無論曆史上還是現實中,人的行為(wei) 也受信仰的支配。信仰有一種不受個(ge) 體(ti) 控製的魔力,驅使人們(men) 做出理性計算難以證成的決(jue) 策,甚至完全違背自身利益的決(jue) 策。這種決(jue) 策可能是善的,也可能是惡的。事實上,人類曆史上最大的悲劇都是理想主義(yi) 者追求信仰的結果,而不是現實主義(yi) 追求利益所致。確實,有時候理想主義(yi) 隻是利益的偽(wei) 裝,但不可否定,許多幹壞事的人是真誠的理想主義(yi) 者。希特勒就是一個(ge) 理想主義(yi) 者。他個(ge) 人生活很簡樸。

  信仰的魔力來自其目標的善。理想主義(yi) 者總是用目標的善證明手段的正當性,就像說“良藥苦口利於(yu) 病”一樣,不論這些手段實際上是多麽(me) 殘忍。波爾布特處決(jue) 所有戴眼鏡的高棉人,理由是:因為(wei) 眼鏡證明他們(men) 是知識分子,所以是階級敵人,該殺!

  民族主義(yi) 和種族主義(yi) 也是信仰,經常導致種族衝(chong) 突、戰爭(zheng) ,甚至種族滅絕。納粹在集中營屠殺了六百萬(wan) 猶太人,其手段之殘忍,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執行屠殺命令的納粹官兵,作為(wei) 個(ge) 體(ti) 也像普通人一樣,有善的一麵,但他們(men) 為(wei) 什麽(me) 會(hui) 幹令人發指的反人類勾當?因為(wei) 希特勒給他們(men) 灌輸了一種極端的反猶主義(yi) 信仰:猶太人是德意誌民族所有苦難的根源,他們(men) 總是用陰謀詭計顛覆德國,他們(men) 汙染了雅利安種族的純潔。在具有這種信仰的人眼裏,猶太人不是人,是害人蟲,是撒旦,是魔鬼,屠殺他們(men) 沒有罪惡感。

  希特勒上台後,納粹黨(dang) 在德國大學裏搞了一場“焚書(shu) 坑儒”運動,運動的主力是學生組成的“希特勒青年團”,他們(men) 對納粹黨(dang) 的意識形態堅信不疑。不僅(jin) 猶太裔的教授被解職,猶太學者的書(shu) 籍移出圖書(shu) 館並銷毀,甚至像愛因斯坦、赫茲(zi) 、哈伯這些猶太裔科學家的名字都不能提。納粹黨(dang) 提出要建立“雅利安物理學”“德意誌數學”“德意誌化學”;任何國際期刊的內(nei) 容包含對第三帝國的批評,德國大學圖書(shu) 館就取消訂購,連英國出版的《自然》雜誌也不例外。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全國十九座大學城組織了一場“打倒非日耳曼精神的行動”,學生們(men) 按照納粹意識形態標準,編製了一份“非日耳曼”圖書(shu) 清單,把清單上的書(shu) 一本一本從(cong) 各種圖書(shu) 館搜出來,然後堆在公共廣場付之一炬。

  1933年,納粹德國“雅利安化”運動時的焚書(shu) 現場(來源:germanculture.com)

  在納粹德國,“希特勒”本人也成了一種信仰,希特勒就是上帝。許多德國人遇到自己沒法判斷的事,會(hui) 滿懷信心地說“我相信他”,“他總是對的”。在戰爭(zheng) 即將結束,俄國人已經到了柏林大門口,納粹敗局已定的時候,一位受傷(shang) 的二等兵還說:“領袖最近剛宣布,我們(men) 必勝。他從(cong) 來沒有騙過我們(men) 。我相信希特勒。”

  正因如此,納粹德國戰敗並不足以讓希特勒走下神壇。真正讓希特勒走下神壇的是戰後的紐倫(lun) 堡審判。紐倫(lun) 堡審判讓德國人了解了真相。沒有紐倫(lun) 堡審判,納粹的曆史很可能在德國重演。

  群思陷阱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美國一直保持中立,直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後才參戰。即便在當時,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明白,美國參戰,日本必敗。所以,“珍珠港事件”令丘吉爾和蔣介石都欣喜若狂。

  1941年12月7日,日軍(jun) 偷襲珍珠港停泊的美國軍(jun) 艦(來源:britannica.com)

  難道日本政府的決(jue) 策者就看不明白這一點嗎?他們(men) 當然看得明白。在戰後的東(dong) 京審判上談到對美國開戰決(jue) 策時,鈴木貞一(戰時任企劃院總裁)回憶說:“海軍(jun) 打心底認為(wei) 與(yu) 美國開戰必敗無疑,隻是不願意公開表態。陸軍(jun) 未必真想打仗,但又激烈反對從(cong) 中國撤軍(jun) 。外務大臣堅定地認為(wei) ,不答應從(cong) 中國撤軍(jun) ,與(yu) 美國交涉斷無希望成功。因此,首相若想避免戰爭(zheng) ,僅(jin) 存的辦法要麽(me) 是讓海軍(jun) 大臣正式公開其真實想法,要麽(me) 是讓陸軍(jun) 理解海軍(jun) 未公開的意圖,並同意撤軍(jun) 。我看得出首相很為(wei) 難,因為(wei) 從(cong) 他個(ge) 人來講,他覺得自己無力說服海軍(jun) 或陸軍(jun) 。”(伊恩·布魯瑪:《創造日本:1953—1964》第五章)

  這樣,一群聰明人做出了一個(ge) 愚蠢的決(jue) 定,讓日本走上一條自取滅亡的不歸路。這就是“群思陷阱”導致的結果。

  “群思陷阱”(groupthink)指的是群體(ti) 中出現的這樣一種現象:群體(ti) 成員追求“和諧一致”的願望導致了一個(ge) 非理性的決(jue) 策。這裏的關(guan) 鍵是,和諧的願望!這種願望產(chan) 生了不惜一切代價(jia) 達成一致的傾(qing) 向,每個(ge) 人以團體(ti) 的立場為(wei) 自己的立場,不同意見被隱藏起來,或者被置之不理,因而群體(ti) 表現出高度一致。為(wei) 了和諧一致,人們(men) 甚至忘了群體(ti) 本來的目標。

  在群體(ti) 中,個(ge) 體(ti) 之所以不願意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壓製自己的良心和理智,首先是因為(wei) 他渴望被群體(ti) 成員接受,不想成為(wei) 另類,不想成為(wei) 團結的破壞者;其次是因為(wei) 他沒有把握自己的判斷一定是正確的,不願在同事麵前暴露自己的“無知”和“固執”;第三是因為(wei) 沒有人願意承擔責任,既然決(jue) 策是大家的意見,即使錯了,自己也不需要對此負責。

  耶魯大學心理學家埃文·詹尼斯最早對群思陷阱做了係統研究。他認為(wei) ,具有如下特征的組織最容易陷入群思陷阱:(一)高度追求和諧團結和團隊精神;(二)不重視個(ge) 體(ti) 的表達自由,不鼓勵創新;(三)領導人行事專(zhuan) 斷,自以為(wei) 是;(四)群體(ti) 成員由提拔任命,背景和信仰過於(yu) 同質化;(五)成員之間信息交流不暢,個(ge) 體(ti) 處於(yu) 孤立狀態;(六)決(jue) 策缺少程序規範;(七)麵臨(lin) 強大的外部壓力,特別是外部威脅,決(jue) 策要解決(jue) 的問題既複雜又緊急;(八)近期決(jue) 策失誤多,降低了個(ge) 人的自尊(Irving L. Janis, Groupthink: 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Policy Decisions and Fiascoe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82)。

  Groupthink: 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Policy Decisions and Fiascoes(來源:amazon.com)

  前麵講了日本偷襲珍珠港的決(jue) 策,事實上,在其原著中,詹尼斯把“珍珠港事件”中,美國的措手不及作為(wei) 群思陷阱的典型案例。駐夏威夷的美國海軍(jun) 將領有一種共同的錯覺:日本人不會(hui) 進攻夏威夷。所以即使來自華盛頓的警告也沒有引起他們(men) 的重視。一場戰役,日美雙方都陷入了群思陷阱,日本人的群思陷阱把日本送上自取滅亡的不歸路,美國人的群思陷阱讓美國太平洋艦隊損失慘重。

  以上我們(men) 分別分析了四個(ge) 非理性決(jue) 策陷阱。需要指出的是,這四個(ge) 陷阱不僅(jin) 是相互關(guan) 聯的,甚至經常是共同發揮作用。如何減少非理性決(jue) 策導致的災難?最有效的辦法是權力和資源的分散化,以野心對抗野心,以權利約束權力。在競爭(zheng) 性市場中,每個(ge) 人都可能犯錯誤,但每個(ge) 人的資源都是有限的,沒有人有機會(hui) 持續地犯災難性錯誤。像埃隆·馬斯克這樣野心勃勃的人,作為(wei) 企業(ye) 家,隻有消費者和投資者願意為(wei) 他的決(jue) 策買(mai) 單,他的商業(ye) 帝國才能生存和發展;即使他因為(wei) 決(jue) 策失誤而破產(chan) ,社會(hui) 也不會(hui) 損失太大。但如果他是一個(ge) 國家的統治者,權力得不到有效製約,就非常可能給人類帶來重大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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