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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五年:蘇東坡人生的重要轉折

發稿時間:2020-09-01 13:51:23   來源:學習(xi) 時報    作者:荊曉燕

  在中國文化史上,蘇東(dong) 坡是一個(ge) 獨特的存在,因為(wei) 在他的身上同時體(ti) 現了儒家的堅毅、道家的超脫和佛家的圓融,儒釋道的文化內(nei) 涵在他的生命裏實現了融合。在蘇東(dong) 坡的一生中,元豐(feng) 五年(1082年)是一個(ge) 特殊的年份,不僅(jin) 僅(jin) 是因為(wei) 《黃州寒食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前後《赤壁賦》等名作在這一年集中誕生,更因為(wei) 在這一年,蘇東(dong) 坡終於(yu) 從(cong) 烏(wu) 台詩案的陰影中走出,驅散內(nei) 心的陰霾,在靜定中實現了超越,獲得超然物外的歡欣與(yu) 自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元豐(feng) 三年(1080年)二月初一,蘇東(dong) 坡在長子蘇邁的陪同下到達黃州。烏(wu) 台詩案的風波已過,蘇東(dong) 坡雖暫無性命之憂,但從(cong) 前途無量的朝廷命官到幾無立錐之地的犯官,落差之大,非常人所能承受。初來黃州,他表麵平靜,但心底的悲鬱很難化解。“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這樣的離群索居、這樣的晝伏夜出,透露出的是內(nei) 心無法排解的孤獨、苦悶與(yu) 淒涼。元豐(feng) 五年的寒食節,當遇到連綿的雨,當感到徹骨的冷,詩人心中的悲憤失望之情如決(jue) 堤的江流一樣奔湧而出,於(yu) 是他提筆寫(xie) 下這首《黃州寒食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liang) 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yun) 裏。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wu) 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wan) 裏,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寒食節,時在初春,本應是天地間一派生機盎然,但蘇東(dong) 坡感受到的卻是萬(wan) 物蕭瑟的肅殺之氣。就連在他初來黃州時最欣賞的、曾經帶給他心靈慰藉的海棠花也零落成泥。韶華易逝,少年白頭,麵對流逝的春天,麵對奔湧的時間,全是無力之感。第一首已是色調灰暗,而第二首則更是進一步將這種灰暗鋪陳綿延。連綿不絕的雨天裏,“空庖破灶”更添淒冷,而“烏(wu) 銜紙”的意象更讓人心驚。仕途上,“君門九重”已經埋葬了他建功立業(ye) 的夢想;生活中,落葉歸根亦是奢望,因為(wei) “墳墓萬(wan) 裏”,故鄉(xiang) 遙不可及。進退無門,窮途末路,真的是“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黃州寒食帖》被譽為(wei) “天下第三行書(shu) ”,曆代書(shu) 評家對其書(shu) 法成就有非常高的評價(jia) ,認為(wei) 它有“興(xing) 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的氣勢。然而這氣勢恐怕不是來自建功立業(ye) 的豪情壯誌,而是來自於(yu) 一瀉千裏的絕望。儒家文化講究中庸,講究“哀而不傷(shang) ”,所以悲傷(shang) 的情緒往往會(hui) 非常克製地展現。然而,《黃州寒食帖》卻讓我們(men) 看到了蘇東(dong) 坡內(nei) 心不加掩飾的傷(shang) 痛與(yu) 絕望,“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作為(wei) 全篇結尾,讓悲傷(shang) 和絕望就那樣生硬地矗立在那裏,沒有了轉圜的餘(yu) 地。這樣的處理方式是不多見的,但這並未減損蘇東(dong) 坡任何的光彩,反而讓我們(men) 增加了一份對他的親(qin) 切感。原來,堅韌如蘇東(dong) 坡,也曾有過這樣的脆弱心境,也曾有過這樣的絕望時刻。但這隻是黎明前的黑暗,在徹骨的絕望與(yu) 悲傷(shang) 之後,終將呈現出一種靜定澄明的心境。“雲(yun) 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風雨過後,天終究要放晴。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元豐(feng) 五年的春天是多雨的,在寒食節連綿的雨過去之後,三月初七,蘇東(dong) 坡在前往沙湖相田的途中,又遭遇一場雨,並帶給他很多內(nei) 心的觸動與(yu) 感悟,《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完整記錄了這一心路曆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的這場雨,是中國文化史上很重要的一場雨。其實,蘇東(dong) 坡曾描述過很多場雨,比如“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比如“黑雲(yun) 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luan) 入船”,但沙湖道上這場不期而遇的雨卻具有特別的意義(yi) 。麵對其他的雨,蘇東(dong) 坡隻是一個(ge) 帶著審美眼光的旁觀者,但沙湖道上的這場雨,他變成了雨中的體(ti) 驗者。正所謂“境由心轉”,在關(guan) 於(yu) 這場雨的描述中,我們(men) 感受到的不是雨中的狼狽,而是吟嘯徐行的瀟灑,是竹杖芒鞋的輕盈,是斜照相迎的溫暖,是無風無雨的豁達。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歸去”二字。“歸去”當然可以指歸向來時路,但在精神層麵,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這恐怕更符合蘇東(dong) 坡此詞的深意。

  在這“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吟嘯徐行中,蘇東(dong) 坡獲得了內(nei) 心的靜定。這種靜定的原因主要有兩(liang) 個(ge) 方麵:其一,他已經決(jue) 心歸隱田園,不再去計較官場上的爾虞我詐、黨(dang) 派傾(qing) 軋。他不再是那個(ge)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gang) ”的太守,他不再需要鮮衣怒馬的襯托,此時此刻,他明白,其實竹杖芒鞋才會(hui) 讓生命更輕盈。至此,折磨蘇軾兩(liang) 年之久的烏(wu) 台詩案的陰影終於(yu) 徹底消散,他決(jue) 心遠離廟堂,在黃州過隱逸於(yu) 草野的散淡生活。心有了歸屬,自然能夠獲得平靜。第二,蘇東(dong) 坡在內(nei) 心完成了對於(yu) 自我的判決(jue) ,他自認是無罪的。他雖然雜染佛道,但儒家思想始終是底色,在《與(yu) 李公擇》中,他表白:“吾儕(chai) 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yi) 填骨髓,直須談笑於(yu) 死生之際”。在《與(yu) 滕達道》中也表白:“粗有益於(yu) 世,瞑目無憾也。”經曆了烏(wu) 台詩案這樣的生死勘問,蘇東(dong) 坡也漸漸想明白,有些風雨是無法躲避的,更重要的是要在風雨橫逆中保持鎮定從(cong) 容。而“道理忠義(yi) ”“有益於(yu) 世”就是他處世的信條,就是他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內(nei) 心支撐點。政治上的自我平反轉化為(wei) 人格上的壁立千仞。關(guan) 於(yu) 這種心理調適的軌跡,近人鄭文焯有深刻的體(ti) 認洞察,他在《手批東(dong) 坡樂(le) 府》中評價(jia)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意義(yi) :“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xie) 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

  水月輝映中,鶴渡寒江去

  中國文人的名字往往會(hui) 和某個(ge) 地名呈現緊密關(guan) 聯。就如屈原與(yu) 汨羅江、陳子昂與(yu) 幽州台、崔顥與(yu) 黃鶴樓、辛棄疾與(yu) 鬱孤台,而提到蘇東(dong) 坡,這個(ge) 關(guan) 聯最緊密的地名應該就是赤壁。在元豐(feng) 五年的七月十六日與(yu) 十月十五日,他兩(liang) 次夜遊赤壁,並創造了千古名篇前後《赤壁賦》。

  《赤壁賦》中有一組典型的意象——水和月。“月出於(yu) 東(dong) 山之上,徘徊於(yu) 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最初,水月是純粹的自然背景,蘇東(dong) 坡和朋友置身其間,獲得了極大的愉悅。“縱一葦之所如,淩萬(wan) 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feng) 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然而,在洞簫嗚咽的幽鳴中,悲傷(shang) 開始一點點蔓延。吹簫的道士名叫楊世昌,他心中的悲傷(shang) 主要是因為(wei) 意識到時間無情的流逝,連“釃酒臨(lin) 江,橫槊賦詩”的一代梟雄曹孟德都不複存在,更何況江渚漁樵之人?“寄蜉蝣於(yu) 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平凡而又短暫的生命不值一提,難免讓人悲從(cong) 中來。麵對這一問題,蘇東(dong) 坡以水月為(wei) 喻,提出自己的見解。“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江水不停奔流,但長江並未離去;月亮呈現陰晴圓缺的變化,但並未真地消長。所謂“變與(yu) 不變”,如果從(cong) 短暫的時間看,變化存在於(yu) 每一個(ge) 瞬間,但是如果從(cong) 長時段來看,永恒則在其中呈現。無數的“變”組成了“不變”,無數的“瞬間”組成了“永恒”。所謂的完美和圓滿終究會(hui) 過去,所謂的殘缺和遺憾也會(hui) 得到彌補,所以不必執著於(yu) 得失浮沉,而更應該隨緣自適、達觀處世。明白了這樣的道理,蘇東(dong) 坡和朋友冰釋胸中塊壘,“相與(yu) 枕藉乎舟中,不知東(dong) 方之既白”,這舟中酣暢的夜眠,展現的是與(yu) 苦難和解的姿態,是超然物外的灑脫自在。

  《後赤壁賦》中也有一個(ge) 典型的意象——鶴。十月十五的冬夜,夜色很美,“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在這樣一個(ge) 月白風清的良夜,大家興(xing) 致很高,決(jue) 定“攜酒與(yu) 魚,複遊於(yu) 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水和月的意象再次出現。隻是這一次,蘇東(dong) 坡不滿足於(yu) 泛舟江上,他決(jue) 定攀到山上去看看。於(yu) 是,在沒有朋友相隨的情況下,他獨自一人“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feng) 夷之幽宮”。登高望遠,劃然長嘯,雖然得到山鳴穀應,但是卻感覺到“悄然而悲,肅然而恐”。也許彼時彼刻,那些構陷的讒言、禦史台的審問,一幕幕重現眼前,讓人心驚。但是,就在這“時將夜半,四顧寂寥”之際,一隻鶴“橫江東(dong) 來,戛然長鳴”。這隻鶴不是無緣無故而來,它代表的是清雅孤傲、不與(yu) 世同流合汙的精神堅守。在當夜的夢中,蘇東(dong) 坡夢見了一個(ge) 羽衣蹁躚的道士,究竟是道士化為(wei) 了鶴,還是鶴化為(wei) 了道士,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鶴一道引領他走出心中的困頓,走向精神的高蹈。萬(wan) 物同宗、殊途同歸,就算是貶謫之途,何不顧而樂(le) 之?

  黃州的歲月,對於(yu) 蘇東(dong) 坡而言有著烈火淬金般的意義(yi) 。元豐(feng) 五年,寒食節的淒冷,催化他的痛苦乃至絕望;三月七日,沙湖道上那場不期而遇的雨,讓他在陰晴晦明的對比中體(ti) 悟靜定平和的心境;秋冬兩(liang) 次夜遊赤壁,水月輝映、鶴渡寒江的意境讓他獲得超越的哲思和達觀的態度。林語堂在《蘇東(dong) 坡傳(chuan) 》中說:“他的肉體(ti) 雖然會(hui) 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wei) 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閃亮照明,可以滋潤營養(yang) ,因而維持眾(zhong) 生萬(wan) 物。”我們(men) 回顧蘇東(dong) 坡的元豐(feng) 五年,可以感受他的悲喜,可以領悟他的豁達。不因流放的痛苦而沉淪,不因生活的苦難而低頭,不因名利的得失而躊躇,更多的是理性地思考、樂(le) 觀地高歌、豪邁地進取。生命的底色也許本是蒼涼,但是仍然要竭盡全力,賦予它色彩,賦予它溫度,賦予它生機,賦予它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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