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ong) 全球史視野來看，明代白銀問題非常值得關(guan) 注，源自市場的明代白銀，某種意義(yi) 上改寫(xie) 了中國曆史，也改寫(xie) 了全球曆史。明代為(wei) 什麽(me) 會(hui) 有大量外銀流入中國?長期以來中外史學界多是以當時歐洲不能製造出與(yu) 中國商品相匹敵的商品來交換進行解釋，這種隻見外在不見本質的觀點顯然缺乏說服力。我們(men) 需要切實了解中國內(nei) 部在經濟全球化前夜究竟發生了什麽(me) ，通過大力發掘利用中外第一手資料的實證研究表明，明代白銀貨幣化從(cong) 市場崛起，孕育了16世紀經濟全球化開端時期市場擴張的共生性因素——早期市場經濟。這裏所說的早期市場經濟是與(yu) 傳(chuan) 統自然經濟相對而言的，其產(chan) 品是為(wei) 市場交換而生產(chan) ，交換的媒介是貨幣。明代張居正改革，賦役向貨幣稅收轉化，農(nong) 民要將農(nong) 產(chan) 品通過市場賣掉，換回白銀去繳納賦稅。這是貨幣經濟化或者說經濟貨幣化的過程，而貨幣經濟是使用貨幣進行交換的經濟，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來講，貨幣經濟是市場經濟。明代白銀貨幣化，突出了市場現象和市場的作用，因此筆者稱之為(wei) 傳(chuan) 統經濟向早期市場經濟轉型。早期市場經濟作為(wei) 中國自身發展變化的驅動力，啟動了中國前近代從(cong) 傳(chuan) 統經濟向早期市場經濟的轉型，見證了中國主動走向經濟全球化曆史進程的大合流。如何從(cong) 全球史視角展開我國曆史上早期市場經濟的萌生發展曆程及其經驗教訓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yi) 。

　　經濟全球化前夜：白銀自市場崛起

　　明代白銀形成主幣，國外銀兩(liang) 大量流入中國，早已是史學界的共識。但是對於(yu) 白銀不同尋常的貨幣化過程探討，長期以來卻屬闕如，更罕有追問白銀貨幣化曆史發展過程意味著什麽(me) 。重新審視這一問題，必須看到白銀化與(yu) 貨幣化不可相提並論。貨幣化，也即貨幣經濟化，而貨幣經濟的本質是市場經濟。對於(yu) 為(wei) 什麽(me) 會(hui) 有大量白銀流入中國的探討，正是從(cong) 白銀貨幣化的市場起源開始的。

　　明初建立寶鈔貨幣製度，禁用金銀交易，白銀不是合法貨幣。根據《明會(hui) 典》記載，有明一代典章製度中，有“鈔法”“錢法”，根本沒有“銀法”。由此可見白銀作為(wei) 貨幣本身不是出自明朝製度。白銀使用從(cong) 非法到合法，經曆了一個(ge) 漫長而不同尋常的貨幣化過程，我們(men) 稱之為(wei) 白銀貨幣化過程。從(cong) 民間土地買(mai) 賣大宗交易市場來看，由於(yu) 明初寶鈔沒有保證金、儲(chu) 蓄金等製度，而且發行無度，很快就出現了貶值的信用危機，明朝寶鈔貨幣製度沒有確立，白銀作為(wei) 一種比較穩定的貨幣開始出現在市場上。對第一手民間資料——明初洪武至成化119年間427件徽州土地買(mai) 賣契約文書(shu) 進行分階段梳理，可以發現白銀自下而上崛起於(yu) 民間市場，是市場萌發調節作用的真實軌跡：一是洪武到建文時期，寶鈔已經顯示了迅速衰落態勢，白銀貨幣化趨勢已經出現。二是永樂(le) 到宣德時期，寶鈔經曆了一個(ge) 再發展又轉向衰落的過程，宣德年間契約文書(shu) 中出現許多實物交易，說明過渡出現了。三是正統至成化時期，寶鈔逐漸絕跡於(yu) 民間土地大宗交易，發展至成化年間，白銀成為(wei) 清一色土地大宗交易的貨幣，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將白銀推至了社會(hui) 流通領域主要貨幣的地位。

　　迄今為(wei) 止明代白銀所發生的巨大變化，一般中外學術界均以《明史》所記載的明英宗正統初年“弛用銀之禁”“朝野率皆用銀”為(wei) 據，認為(wei) 是朝廷法令推行的結果。然而，《明史》的高度概括並沒有反映出問題的真相。一方麵根據民間土地買(mai) 賣契約文書(shu) ，英宗時並無“朝野率皆用銀”的社會(hui) 現象出現;另一方麵依據《明實錄》，英宗正統初年不僅(jin) 沒有“弛用銀之禁”的專(zhuan) 門法令頒行，而且在正統初年有關(guan) 法令中，我們(men) 看到更多的是在想方設法地挽救寶鈔，固執地采用寶鈔的舉(ju) 措。白銀崛起於(yu) 市場，而不是從(cong) 國家貨幣製度自然發展起來的，這一點毫無爭(zheng) 議。

　　大量明代官私文獻顯示，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年)是曆史分水嶺，一方麵，白銀崛起於(yu) 市場，在市場與(yu) 國家力量的博弈中勝出，白銀作為(wei) 稱量貨幣，具有自由銀的本質，標誌中國古代曆朝鑄造和發行貨幣的壟斷權，在明朝中後期已經喪(sang) 失。另一方麵，成化末年，朝廷重臣丘浚注意到社會(hui) 流通領域的上述變化，在《大學衍義(yi) 補》中建議以“白銀為(wei) 上幣”，是白銀作為(wei) 主幣已經上奏到朝堂之上的證明。於(yu) 是以成化、弘治為(wei) 界，白銀經曆了一個(ge) 自下而上的市場崛起，到得到官方認可與(yu) 自上而下合流，主要以賦役折銀的方式，大規模推向全國的曆程。市場與(yu) 國家的關(guan) 係發生了新的變化，說明市場與(yu) 國家之間不僅(jin) 存在博弈，而且也有調和，形成了新的動態平衡點。白銀從(cong) 官方非法貨幣向事實上的合法貨幣過渡，通行於(yu) 全社會(hui) ，伴隨著一係列國家製度變遷，賦役—財政貨幣化改革，引領整體(ti) 社會(hui) 發生重大變革。白銀滲透到社會(hui) 的每一個(ge) 角落，深入到人們(men) 的日常生活中，農(nong) 民從(cong) 納糧當差到納銀不當差，使得市場前所未有地活躍起來，在國內(nei) 資源不足情況下，市場突破國界走向海外市場已呈不可阻擋之勢。

　　16世紀經濟全球化開端，形成不可阻擋的曆史浪潮。根據明代民間第一手土地買(mai) 賣契約文書(shu) ，可以明了，經濟全球化前夜(15世紀下半葉)的中國已悄然發生了白銀的市場崛起，白銀從(cong) 非法貨幣到合法貨幣，並非出於(yu) 國家法令推行，而是市場機製發生作用的結果，可視為(wei) 中國古代經濟轉型的新起點。僅(jin) 從(cong) 製度史出發研究明代白銀問題，是有局限的，無法揭示白銀從(cong) 市場崛起、代表的是早期市場經濟的萌發，也不可能認識到明朝發生了傳(chuan) 統經濟向早期市場經濟的轉型。白銀在流通領域快速崛起，在市場作用下，國家對於(yu) 白銀的需求也與(yu) 日俱增，從(cong) 國計與(yu) 民生兩(liang) 方麵探討白銀貨幣化過程，貨幣化即市場化，這一過程打亂(luan) 了明初原有的幾乎所有的製度安排，引發了國家一係列製度改革，市場與(yu) 國家合力推動白銀貨幣化發展進程，這正是前近代中國經濟從(cong) 傳(chuan) 統經濟向早期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這一轉型，推動中國走向經濟全球化的大合流。

　　經濟全球化開端：中國市場與(yu) 全球市場的連接

　　明代成化、弘治之際，在中國社會(hui) 強烈的白銀需求推動下，民間私人海上貿易蓬勃興(xing) 起，走向海外，開始尋求海外資源，由此成為(wei) 中國市場與(yu) 全球市場連接起來的濫觴，主要表現在兩(liang) 方麵：

　　一是日本銀礦。這是中國外來白銀最早的源頭。日本白銀的大量開采和出口，是在16世紀40年代以後。從(cong) 時間上看，日本銀礦開采量的急劇增長，是在中國巨大白銀需求下促發的。日本貨幣史專(zhuan) 家黑田明伸指出：“可以認為(wei) 石見銀的需求在日本國內(nei) 幾乎沒有，專(zhuan) 門向中國出口。”

　　二是美洲銀礦。歐洲人探尋新航路的重要原因是對黃金的尋求，從(cong) 尋求黃金到白銀的重要轉換，發生在16世紀70年代西班牙占據了菲律賓馬尼拉以後。西班牙人一到東(dong) 方，幾乎立刻發現中國商人在貿易中青睞白銀，因此開辟了著名的“馬尼拉大帆船貿易”，即跨越三大洲的所謂“大三角貿易”，美洲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向了中國與(yu) 全球。

　　經濟全球化開端時代西人東(dong) 來，中葡兩(liang) 國第一次正式交往的後果，是嘉靖初年明朝的一度閉關(guan) 。中國白銀供求關(guan) 係不僅(jin) 促使民間私人海外貿易與(yu) 當時國際上海盜兼海商縱橫的無政府狀況合流並愈演愈烈，而且促使明朝財政危機不斷升級，迫使明朝中央到地方的財政貨幣化加速進行。此後明朝在平定海上“倭患”過程中轉向開放，選擇了改革路徑和新的發展模式，使國內(nei) 市場擴大與(yu) 全球市場連接，將對外貿易政策從(cong) 政治層麵落到經濟層麵，主要表現在：

　　一是明朝在福建漳州月港開海。隆慶元年(1567年)福建巡撫塗澤民上疏請求開放海禁，“準販東(dong) 、西二洋”，得到朝廷允準。這標誌著民間海商出洋貿易合法化，貿易模式從(cong) 以官方朝貢貿易為(wei) 主向以民間私人海上貿易為(wei) 主轉變，一種新的東(dong) 西洋貿易網絡開始正式形成，促使民間海商迅速崛起與(yu) “馬尼拉大帆船貿易”發展。明清之際，鄭氏海商集團雄踞海上，建立了繁盛的海上貿易網，並在與(yu) 西方“海上馬車夫”荷蘭(lan) 的海上博弈中勝出，成為(wei) 17世紀全球市場中最為(wei) 活躍的海商力量之一。

　　二是在廣東(dong) 澳門開埠。在市場作用下，財政危機迫使廣東(dong) 政府於(yu) 1553—1554年允許葡萄牙人交納商稅進行正常貿易;接著1557年允許葡萄牙人入居澳門，葡萄牙人在澳門經營的是繁盛的中轉貿易，在中國商民積極參與(yu) 下，以澳門為(wei) 中心，不僅(jin) 建立了與(yu) 日本長崎的貿易航線，將大量日本白銀運到中國，還開辟了多條海上國際貿易航線，建立起環球國際貿易網絡。中國市場直接影響了白銀作為(wei) 國際通用結算方式通用於(yu) 全球貿易，形成了市場網絡的全球性鏈接，大量美洲白銀從(cong) 多條國際貿易航線流向中國，同時助推了全球市場的早期發展。

　　明朝開海政策使晚明與(yu) 經濟全球化開端相聯係，明代對外關(guan) 係史成為(wei) 經濟全球化開端曆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以中國本土第一手官私文書(shu) 與(yu) 西方第一手文獻資料相結合的實證研究表明，經濟全球化不僅(jin) 僅(jin) 是西方大航海帶來的，其前夜明代白銀不同尋常的貨幣化過程已經掀起了主動參與(yu) 的第一波。中國參與(yu) 全球經濟分工，不僅(jin) 引進了貴金屬白銀，也開發了巨大的國際市場，漳州月港開海和澳門開埠，創造出沿海地區早期市場經濟發展的重要條件。《萬(wan) 曆會(hui) 計錄》的研究表明，16世紀80年代張居正改革的核心是財政改革，國家實物與(yu) 以力役為(wei) 主的財政體(ti) 係在向以白銀為(wei) 主的財政體(ti) 係過渡，其中白銀貨幣化已占有41%的比例，而關(guan) 於(yu) 河南省這個(ge) 農(nong) 業(ye) 大省田賦個(ge) 案的分析也表明，白銀貨幣化比例竟然高達71%。中國市場擴大發展直接激發了日本銀礦大開發與(yu) 間接促發了美洲白銀礦產(chan) 大開發，推動大量外銀流入中國，意味著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中國積極與(yu) 全球市場進行互動。對此，有學者提出的外銀流入才引發一條鞭法改革，外銀拯救了中國市場之說，是本末倒置了。16世紀東(dong) 西方具有許多共性：民間市場為(wei) 經濟發展提供了基石，市場參與(yu) 調整提供了有利於(yu) 參與(yu) 經濟全球化的條件，明朝主動走向全球貿易，不失時機地成為(wei) 全球大合流的預流者，是全球經濟體(ti) 係建構的積極參與(yu) 者，也是主要貢獻者。

　　供求關(guan) 係是經濟學基本原理，明代白銀貨幣化是早期市場經濟發展的新起點，也是市場供給與(yu) 需求關(guan) 係的演進過程。16世紀經濟全球化開端之時，東(dong) 方與(yu) 西方普遍存在貨幣是財富形態的觀念，獲得金銀的途徑是開采金銀礦和對外貿易，當時一方麵大規模的國際及地區之間貿易尚未形成，另一方麵在對外貿易中的中國商品存在著比較優(you) 勢，白銀需求過度，供給不足，存在著巨大缺口，而海上貿易存在著廣闊的利潤空間。明朝通過內(nei) 部市場驅動力與(yu) 一係列製度改革，主動與(yu) 世界市場接軌。16—17世紀日本白銀產(chan) 量的絕大部分和占美洲產(chan) 量一半的世界白銀輸入到中國。美國學者丹尼斯·弗林與(yu) 阿圖羅·吉拉爾德斯提出了世界貿易誕生於(yu) 1571年的觀點。筆者則認為(wei) 應該提前到16世紀40年代中國白銀需求直接引發日本銀礦大開發的年代。這充分說明了明朝不是被納入一個(ge) 西方主導的經濟體(ti) 係，而是積極參與(yu) 了經濟全球化的初步建構，發揮了舉(ju) 足輕重的作用，為(wei) 經濟全球化作出了重要的曆史性貢獻。

　　結語

　　在國家、市場與(yu) 社會(hui) 的分析框架下，將明代白銀貨幣化過程的發展帶入經濟全球化構建和思考之中，綜合考察國家—市場—社會(hui) 三者以及中國與(yu) 全球之間的動態關(guan) 係，對經濟全球化開端時期明代曆史發展進程進行分析研究，可以得出以下認識：

　　在經濟全球化的前夜，白銀貨幣化崛起於(yu) 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啟動了中國傳(chuan) 統經濟向早期市場經濟的轉型。市場嵌入並推動國家一係列製度改革、社會(hui) 變遷和國家財政體(ti) 係乃至中國從(cong) 傳(chuan) 統賦役國家向近代賦稅國家轉型。明代白銀不可逆轉地成為(wei) 流通領域主幣、國家統一的財政計量單位和國家賦稅征收形態，中國出現了一個(ge) 白銀時代。

　　明代白銀貨幣化過程中，國家在製度改革中居於(yu) 主導地位，市場的作用日益增強，社會(hui) 上商幫興(xing) 起，曆史發展進程是“看不見的手”與(yu) “看得見的手”的博弈與(yu) 合作交錯的複雜過程，而整體(ti) 社會(hui) 變遷不能簡化為(wei) 國家法令推行的單向過程。

　　白銀貨幣化，上上下下各個(ge) 階層產(chan) 生對於(yu) 白銀的巨大需求，需求決(jue) 定供給，推動社會(hui) 力量依靠市場擴大發展，主動走向海外市場的尋求，與(yu) 世界市場接軌。中國民間海外貿易蓬勃興(xing) 起，直接引發了日本銀礦大開發和間接引發了美洲銀礦大開發，引領了經濟全球化開端的曆史潮流。

　　白銀貨幣化在中國走向世界的曆史過程中，呈現出錯綜交織的多麵性，主要具有兩(liang) 種性質：一是建設性，一是破壞性。海上貿易的無政府狀態，迫使國家財政窘況頻現;整體(ti) 社會(hui) 變遷，國家麵臨(lin) 錯綜複雜的不穩定因素。最終國家與(yu) 社會(hui) 之間出現全麵衝(chong) 突，矛盾難以調和。

　　17世紀全球性的經濟危機，是全球貨幣危機，歐洲的西班牙和亞(ya) 洲的明朝相繼走向衰落均與(yu) 此有關(guan) 。這是16世紀全球白銀貿易發展最繁盛國家存在的一個(ge) 嚴(yan) 重缺陷：主要依靠外來資源，無法抵禦外部變化的衝(chong) 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