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部以“法典”命名的法律，是新時代我國社會(hui) 主義(yi) 法治建設的重大成果。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指出：“民法典係統整合了新中國成立70多年來長期實踐形成的民事法律規範，汲取了中華民族5000多年優(you) 秀法律文化，借鑒了人類法治文明建設有益成果。”中華法係源遠流長，燦爛輝煌，形成了獨特的“有典有則”的民事規範體(ti) 係，為(wei) 我國民法典提供了豐(feng) 厚的文化滋養(yang) 。

　　輯冊(ce) 為(wei) 典：知識和規範的體(ti) 係化

　　甲骨文中已有“典”字，這個(ge) 字與(yu) 國家的治理理念和規範遵循密切相關(guan) 。“典”是會(hui) 意字，由上下兩(liang) 部分組成，上部是“冊(ce) ”字，下部是一雙手;兩(liang) 相會(hui) 意，表示用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簡冊(ce) 。《說文解字》對“典”字這樣解釋：“典，五帝之書(shu) 也。從(cong) 冊(ce) 在丌上，尊閣之也。”要理解“典”字，就必須先了解“冊(ce) ”字。“冊(ce) ”是象形字，指用繩子或皮條編連起來的一枚一枚的竹簡或木簡。將生活中發生的具有重要意義(yi) 的事件、重要人物的思想言論記錄下來，就是作冊(ce) 。“冊(ce) ”既是現實的記錄以供後人查閱，也是處理類似事件參考和遵循的規範。“冊(ce) ”來自生活，在記述過程中又經過一定的加工和分類。而“典”是對同類事件、規範分門別類的匯編，並從(cong) 中提煉出行為(wei) 規範和價(jia) 值理念。從(cong) 具體(ti) 的“冊(ce) ”到係統的“典”，包含了社會(hui) 生活的重要文獻、價(jia) 值理念和行為(wei) 規範。“典”被稱作“大冊(ce) ”，一方麵言其權威性，需要奉於(yu) 殿閣、恭敬遵循，如《堯典》《舜典》《禹典》;另一方麵言其係統，包括全麵的記述和體(ti) 係化的規範，《尚書(shu) ·多士》記載，周滅商之後，周公曾向商人後裔說：“惟殷先人，有典有冊(ce) 。”“典”以具體(ti) 的“冊(ce) ”為(wei) 基礎，經過經驗總結、理論提煉，編纂成篇章宏大的“典章體(ti) 係”，融合了國家治理的基本理論、核心價(jia) 值與(yu) 係統的行為(wei) 規範。

　　輯冊(ce) 為(wei) 典，是中華文明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而實現這一過程，有兩(liang) 個(ge) 主要途徑：一是曆史文化經典的係統化匯編，其中以孔子編輯修訂的《詩》《書(shu) 》《禮》《樂(le) 》《易》《春秋》最為(wei) 著名，在零散的曆史記述的基礎上輯冊(ce) 為(wei) 典，形成了被後世尊奉、注釋和發展的儒家“六經”;二是禮法行為(wei) 規範的係統化匯編，以周公製的禮、李悝編纂的《法經》最為(wei) 著名，具體(ti) 、分散的行為(wei) 規範逐漸形成了“禮”與(yu) “法”兩(liang) 個(ge) 相互銜接的係統。文化典籍與(yu) 行為(wei) 規範的係統化編纂，雖別為(wei) 兩(liang) 途，又互為(wei) 表裏，文化典籍在理論上支持行為(wei) 規範體(ti) 係，行為(wei) 規範體(ti) 係護持、踐行文化價(jia) 值，從(cong) 而奠定了中華法係規範體(ti) 係獨有的結構特征。

　　有典有則：中華法係的民事法律體(ti) 係

　　來源於(yu) 現實生活的大量民事規範，是中華法係的重要組成部分，隻不過因其統一程度、強製性的差異，而體(ti) 現為(wei) 不同層次、不同樣態的典則。《尚書(shu) ·五子之歌》將理想的社會(hui) 治理描述為(wei) “有典有則”，這是中華法係的曆史先聲。秦漢時期隨著大一統王朝的形成，國家治理事務日益龐雜，逐步將同類規範輯於(yu) 一律。曆經魏晉南北朝的積累與(yu) 律學發展，至隋唐時期，中華法係的價(jia) 值理念、製度體(ti) 係臻於(yu) 成熟，形成了由“典”和“則”共同構成的民事法律體(ti) 係。在不同曆史時期，“典”和“則”的表現形式不盡一致，但二者在法律體(ti) 係中的結構定位是明確的：“典”是整個(ge) 法律體(ti) 係的“大經大法”，規定基本價(jia) 值理念、基本規範;“則”是各種形態的具體(ti) 規則，提供行為(wei) 準則、執法標準、裁判規則。

　　在唐代，《唐律》是“大經大法”，明確揭示了“善善，惡惡”的基本價(jia) 值理念，其在《戶婚律》《雜律》等部分規定了基本民事製度。作為(wei) 全國普遍適用的“大經大法”，整部《唐律》隻有500條，如立法者所言“世事情偽(wei) 無窮，律典科條有限”。包羅萬(wan) 象且百世不易的“金科玉律”是不存在的，律典並不追求囊括所有民事法律規範，而是把大量更為(wei) 細致具體(ti) 的規則留給“則”加以規定。唐代民事法律體(ti) 係中的“則”，包括三種形態的法則：第一種是全國通行的令，《唐令》中的《戶令》《田令》《賦役令》《倉(cang) 庫令》《廄牧令》《關(guan) 市令》《喪(sang) 葬令》《雜令》等關(guan) 涉物權、債(zhai) 權和婚姻、繼承方麵，和我們(men) 今天的民法所涉及的製度大體(ti) 相同;第二種是禮，包括儒家經典中的禮義(yi) ，各種重大程序規則的禮儀(yi) ，各種民事規則所涉及的禮製;第三種是因地域和民族所不同的風俗習(xi) 慣，凡不違反律令、禮法的皆為(wei) 有效。對於(yu) 嚴(yan) 重違反《唐令》、禮法、規約的行為(wei) ，最終由《唐律》加以懲治。《唐律》條文雖少，卻具有定分止爭(zheng) 、抑惡揚善的終極功能。

　　經曆宋代商品經濟的興(xing) 盛和民事法律的發展，明清時期確立了新的“典”與(yu) “則”共構的民事法律體(ti) 係。這個(ge) 時期的“典”是更為(wei) 龐大的“會(hui) 典”，其中戶部、禮部、工部以及分管少數民族事務部門的則例，多為(wei) 涉及民事的法律製度。具體(ti) 的“則”，既有會(hui) 典所附的事例，也有各省頒發的省例，以及成文的禮法、鄉(xiang) 規民約和不成文的風俗。《大明律》和《大清律例》作為(wei) “典”的一部分，仍然發揮著保障整個(ge) 法律秩序的強製功能。為(wei) 了貫徹“善善，惡惡”的基本價(jia) 值理念，明清時期的立法者刻意在律典條文的設計上彰顯“善治”理念。《唐律》條文有500條，為(wei) 律典“科條簡要、執守中道”的典範。唐代以後均注重律典的價(jia) 值理念標識作用，《大明律》的條文精簡到460條，《大清律例》精簡到436條。從(cong) 《唐律》到《大明律》《大清律例》，律典的條文數都是偶數，並且數字呈減少趨勢。這不是巧合，而是立法者貫徹“善善，惡惡”價(jia) 值理念的精心設計。按照中國古代陰陽學說，偶數代表“陰性”，是對人的強製禁止和刑事懲罰。律典規定的禁止和刑罰雖為(wei) 懲惡，但並不是最好的治理手段，正如《四庫全書(shu) ·政法類·法令之屬按語》所言“刑為(wei) 盛世所不能廢，而亦盛世所不尚”。善治需要的是養(yang) 民、教民、保民的良法，因而唐代定律500條，明清在壓縮律典條文的同時，在更加宏大的會(hui) 典中不斷增加養(yang) 民、保民的事例法則，諸多沒有成文法的民事領域中更是遵循自古以來“民有私約如律令”的私人自治法則。

　　“善善，惡惡”是中華法係的基本價(jia) 值理念。善與(yu) 惡不僅(jin) 是道德判斷，還是法律責任分擔的依據;維護善必須去除惡，使惡行者擔責，輕者為(wei) 民事責任，至重者難免刑事責任。中華法係凝聚了兩(liang) 千餘(yu) 年的治理智慧，建立了“有典有則”的民事法律體(ti) 係，既與(yu) 強製性律典相銜接，實現了懲惡揚善、定分止爭(zheng) 的規範功能，同時希望通過養(yang) 民、保民、教民建立和諧良善的社會(hui) 秩序。

　　民法典：傳(chuan) 統“典則”理念與(yu) 體(ti) 係的傳(chuan) 承發展

　　有文化曆史學者說：“文化雖然永遠在不斷變動之中，但是事實上卻沒有任何一個(ge) 民族可以一旦盡棄其文化傳(chuan) 統而重新開始。”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作為(wei) 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的傳(chuan) 承者和弘揚者，在指導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注重汲取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法律文化，使民法典在價(jia) 值理念、一般條款、具體(ti) 製度、倡導性規定等方麵，均體(ti) 現了對中華法係“有典有則”傳(chuan) 統的傳(chuan) 承與(yu) 發展。

　　當代立法者深入挖掘中華法係的價(jia) 值內(nei) 涵，在民法典中傳(chuan) 承和發展了中華法係“善”的基本價(jia) 值理念，並將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使民法典成為(wei) 社會(hui) 主義(yi) 核心價(jia) 值觀的製度載體(ti) 。民法典第1條規定的“弘揚社會(hui) 主義(yi) 核心價(jia) 值觀”，是整部法典的價(jia) 值統領。民法典第6條規定的公平原則，第7條規定的誠信原則，第8條規定的公序良俗原則，都具有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內(nei) 涵，是傳(chuan) 統的也是現代的。民法典設定的諸多有關(guan) “善意”的規定，都是以傳(chuan) 統法中“善”的價(jia) 值理念來填充現代的一般“善意”條款(包括善意相對人、善意第三人、善意受讓人、善意取得、善意占有等)。民法典第10條規定，“法律沒有規定的，可以適用習(xi) 慣，但是不得違背公序良俗”，將習(xi) 慣作為(wei) 法律的輔助性淵源，可以把符合善良風俗的習(xi) 慣納入民法體(ti) 係之中。民法典物權編專(zhuan) 設第十一章“土地承包經營權”，規定了與(yu) 土地所有權並立的土地承包經營權，這可以在中國傳(chuan) 統法的“一田二主”“業(ye) 主與(yu) 典權並立”中找到依據和製度原型，超越了大陸法係主要國家民法通常采用的德國物權法理論。民法典第五編以“婚姻家庭”命名，重視家庭在社會(hui) 生活中的作用，第1043條規定“家庭應當樹立優(you) 良家風，弘揚家庭美德，重視家庭文明建設”，這源自中國傳(chuan) 統法以“戶婚”為(wei) 樞紐的製度理念，有別於(yu) 大陸法係民法隻規定婚姻、親(qin) 子關(guan) 係、監護權。“優(you) 良家風”“家庭美德”“家庭文明”雖然是提倡性規定，但超越了個(ge) 人主義(yi) 民法而體(ti) 現了傳(chuan) 統法精神，把個(ge) 人、家庭、社會(hui) 連接為(wei) 一體(ti) 。

　　我國民法典有1260個(ge) 條文，與(yu) 2281條的法國民法典、2385條的德國民法典相比，是一部精簡的民法典，體(ti) 現了中華法係“有典有則”的結構設計。民法典作為(wei) 民事基本法，主要規定民事法律的基本原則和基本製度，並不追求為(wei) 所有民事法律行為(wei) 提供具體(ti) 規則。民法典是民事法律體(ti) 係的核心，在其基本原則、體(ti) 係框架的統攝之下，還會(hui) 有民事特別法、民事司法解釋、民事指導性案例等，提供具體(ti) 的民事法律規則。“典”與(yu) “則”共構形成一個(ge) 既具有統一性、穩定性，又具有靈活性、適應性的民法體(ti) 係，詮釋了法典和諧、良善的秩序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