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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史研究中的現代性問題

發稿時間:2020-07-18 13:49:55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黃春高

  在中世紀史領域,有一類成果頗值得關(guan) 注。且略觀有關(guan) 書(shu) 目:《現代國家的中世紀起源》《自由的根源》《同意、強製與(yu) 限製:議會(hui) 民主的中世紀起源》《中世紀教會(hui) 法與(yu) 西方法律傳(chuan) 統的起源》《普通法的中世紀起源》《現代歐洲的起源:西方文明的中世紀遺產(chan) 》《個(ge) 人的發現》《英國個(ge) 人主義(yi) 的起源》《資本主義(yi) 的起源》《大學的興(xing) 起》《近代科學在中世紀的基礎》……自19世紀後期以來,類似涉及中世紀曆史諸多範疇的相關(guan) 研究難以枚舉(ju) ,不過從(cong) 書(shu) 名不難看出,它們(men) 大都可歸之於(yu) 起源研究。起源研究是曆史學傳(chuan) 承有自的古老技藝,中世紀史領域出現此類研究,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事實上,對此類“曆史發生學”(historiogenesis,沃格林語),人們(men) 不僅(jin) 將其看作是學術日常,甚至形成了一種起源偶像式的崇拜(Idol of Origins,馬克·布洛赫語)。然而,在這種日常乃至崇拜的學術敘事中,我們(men) 不能失去應有的反思與(yu) 警醒。

  與(yu) 人們(men) 熟知的曆史研究頗有些不同,起源研究的對象並非曆史本身,而是以當下的行為(wei) 、器物、習(xi) 俗、製度、文化等為(wei) 出發點,從(cong) 曆史中找尋其淵源。借用美國學者羅斯托的話說,起源研究在追問“這一切是怎麽(me) 開始的”:現代國家與(yu) 政體(ti) 如何開始?民主與(yu) 法製如何開始?自由與(yu) 平等如何開始?理性主義(yi) 與(yu) 資本主義(yi) 如何開始?現代婚姻、家庭與(yu) 愛情如何開始?現代個(ge) 人主義(yi) 、女權主義(yi) 、人道主義(yi) ,凡此種種,一切現代社會(hui) 專(zhuan) 屬特質如何開始?可見,立足於(yu) 現代的起源研究,其本質乃是現代性起源研究,即現代性的尋求。

  為(wei) 現代而探索曆史,事實上造成了對中世紀曆史的特別書(shu) 寫(xie) 。那些起源研究者,如斯塔布斯、梅特蘭(lan) 、皮朗、布洛赫、岡(gang) 紹夫、哈斯金斯、斯特雷耶等人,也就成為(wei) “重寫(xie) 中世紀”甚至是“發明中世紀”(諾曼·坎托爾語)的學者。在黑暗的中世紀,他們(men) “發明”了個(ge) 人主義(yi) 的人性光輝;在愚昧的中世紀,他們(men) “發明”了理性主義(yi) 的光輝;在落後的中世紀,他們(men) “發明”了科技與(yu) 製度的強大力量。他們(men) 還“發明”了市場的完善,“發明”了政治的民主與(yu) 法律,“發明”了道德的愛與(yu) 善,“發明”了真理的偉(wei) 大與(yu) 普世……正是通過他們(men) ,中世紀的真、善、美、偉(wei) 大、光明、輝煌得以綻放。

  人生活在其時代,不可避免地會(hui) 為(wei) 時代所左右。在民族情感的支配下,尋求民族國家誕生就是必然;在女權主義(yi) 意識形態支配下,尋求女權的曆史存在會(hui) 成為(wei) 必然;在個(ge) 人主義(yi) 觀念支配下,尋求個(ge) 人主義(yi) 誕生的曆史會(hui) 成為(wei) 必然;在現代經濟模式支配下,尋求市場與(yu) 經濟理性也是必然。然而,正如馬克·布洛赫所指出的,起源研究在探尋事物的“起始”之外,更有對事物的“解釋”。前者與(yu) 曆史較為(wei) 貼近,後者與(yu) 曆史則有些疏離。當起源研究不滿足於(yu) 說明事物的起始,而去加以更多解釋的時候,它的曆史感就為(wei) 現實感所取代和控製。於(yu) 是,在對事物的解釋中,起源研究逐漸演變為(wei) 某種非曆史的存在。所以布洛赫說:“任何追尋人類行為(wei) 起源的研究,都潛伏著混淆起始者與(yu) 解釋的危險。”確實,那些史學家們(men) 所從(cong) 事的起源研究,不隻是在告訴讀者事物的起始,而且對此進行解釋。這類解釋,當然是曆史的某種構成,但更可能忽視、遮蔽、拋棄乃至杜撰了中世紀曆史的諸多麵相。霍布斯鮑姆稱史學家為(wei) “曆史神話的終結者”,但他們(men) 也是曆史神話的創造者。在這個(ge) 意義(yi) 上,“重寫(xie) ”和“發明”中世紀的他們(men) ,在享受讚美之時,也應該接受質疑。

  現代性起源研究表現出來的是一種選擇性的曆史旨趣。借用美學的概念來說,現代性史學家們(men) 創造和發明了一種“審美的史學”。即從(cong) 審美的曆史視野出發,隻有有用於(yu) 現代性的事物,才會(hui) 成為(wei) 研究者青睞的對象;反之,無用於(yu) 現代性的曆史對象,就棄之若敝履。如此,曆史研究就演變為(wei) 另一種形式的實用主義(yi) 。此外,當現代性的起源研究演變為(wei) 某種話語霸權式的存在,事實上也造成了對曆史研究的損害。這種“建構的專(zhuan) 製”,化中世紀曆史研究為(wei) 現代性研究,拋棄了曆史的獨特性和時空的多樣性。更有甚者,現代性的起源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消解或者解構了研究對象本身。因為(wei) 在那些曆史學家的筆下,曆史研究的對象最終的歸宿就是走向未來的現代性。曆史對象成為(wei) 現代性的前綴,為(wei) 現代性而存在,也為(wei) 現代性而消亡。

  對於(yu) 為(wei) 現代性所支配的中世紀史研究,20世紀中後期以來學界並非沒有反思與(yu) 批判。例如,經濟史領域,有道義(yi) 經濟和實體(ti) 經濟對理性經濟人學說的批判;社會(hui) 史領域,有自下而上的日常生活史對結構功能主義(yi) 的批判;文化史領域,有微觀史學對宏大文化敘事的批判。與(yu) 各類批判相伴隨的,是諸多試圖擺脫現代性起源束縛的學術嚐試。《與(yu) 死者共同生活:中世紀》《中古男性氣質:關(guan) 於(yu) 中世紀的男人》《中世紀歐洲的身體(ti) 與(yu) 聖地》《中世紀的異端與(yu) 迫害社會(hui) 》《中世紀的巫術》……諸如此類的研究對象與(yu) 範疇,涉及的是死亡、性別、身體(ti) 、異端、巫術、權力、犯罪、迫害、反抗、衝(chong) 突等為(wei) 現代性所忽視之存在,一定程度上體(ti) 現出後現代主義(yi) 的特征。

  後現代主義(yi) 者相信,“現代性已經不再是一種解放理論;相反,它是奴役、壓迫和壓抑的根源”。因此,大凡現代性所推崇的觀念、思想、意識形態及其外化的物質形式,都遭到後現代主義(yi) 者的反對,反之亦然。例如,美國帶有後現代主義(yi) 特征的中世紀研究,從(cong) 哈斯金斯—斯特雷耶式的公共的、政治的、親(qin) 緣的傳(chuan) 統空間走向了私人的、權力的、家庭的和肉體(ti) 的新空間。在這裏,格裏、摩爾、比森、斯克達等後現代主義(yi) 史學截斷了曆史與(yu) 現代之間的親(qin) 緣聯係,揭示了曆史之於(yu) 現代乃是一個(ge) 他者,體(ti) 現出一種異域式的“他性”。

  從(cong) 現代性到“他性”,反映了中世紀史研究的學術變遷曆程。現代性尋求對中世紀曆史的貢獻與(yu) 價(jia) 值自不待言。然而,當真正的起源研究被解釋所取代,它就從(cong) 曆史學的習(xi) 見方法,走向了為(wei) 現代性尋求起源,從(cong) 而為(wei) 現代性所支配,使具體(ti) 而實際的曆史研究變得抽象而玄妙。後現代主義(yi) 史學對“他性”的尋求,似乎把現代性所遺忘的那部分現實與(yu) 曆史撿拾起來,但其理論缺陷及其帶來的弊端更值得我們(men) 警醒。後現代主義(yi) 曆史學認為(wei) ,曆史的客觀性、確定性和目的性都應該拋棄,理性未必能夠使曆史學家有能力說明過去,情境化方法也未必能使曆史達致真實。這樣的主張,完全走向了曆史主觀主義(yi) 。此外,拋棄理論指導所帶來的碎片化後果,也為(wei) 不少學者所詬病。對於(yu) 曆史學者來說,在立足於(yu) 曆史研究本身的同時,亦應有方法論上的自覺,但要對所采取的方法論保持足夠清醒的認知,始終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堅持曆史學的實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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