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知識體係“古今之變”
發稿時間:2020-07-07 14:36:37 來源:《社科院專(zhuan) 刊》 作者:李存山
中國哲學包括中國傳(chuan) 統哲學和中國現代哲學,在這二者之間存在著“古今之變”。由於(yu) 在中國傳(chuan) 統學術思想中沒有“哲學”這個(ge) 名詞,也就沒有規範意義(yi) 的“哲學”這個(ge) “學科”,所以談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知識體(ti) 係”,也是一個(ge) 比較複雜的問題。
中國傳(chuan) 統學術思想的
發展階段和圖書(shu) 分類
梁啟超在1902年作有《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他把中國數千年學術思想劃分為(wei) 八個(ge) 時代:第一是“胚胎時代,春秋以前是也”,也就是中國的上古文化時期;第二是“全盛時代,春秋末及戰國是也”,也就是先秦諸子時期;第三是“儒學統一時代,兩(liang) 漢是也”,也就是確立了儒學在國家意識形態上“獨尊”地位的時期;第四是“老學時代,魏、晉是也”,也就是魏晉玄學“儒道互補”的時期;第五是“佛學時代,南北朝、唐是也”,也就是南北朝以後的儒、釋、道三教並舉(ju) 的時期;第六是“儒佛混合時代,宋、元、明是也”,這主要是宋元明理學的時期;第七是“衰落時代,近二百五十年是也”,這是指清代學術,後來梁啟超寫(xie) 有《清代學術概論》,認為(wei) 清代學術是“以複古求解放”的時期;第八是“複興(xing) 時代,今日是也”,這就是指中國近代以後的學術了。
關(guan) 於(yu) “胚胎時代”,梁啟超說:“綜觀此時代之學術思想,實為(wei) 我民族一切道德、法律、製度、學藝之源泉。約而論之,蓋有三端:一曰天道,二曰人倫(lun) ,三曰天人相與(yu) 之際,是也。” 中國學術思想的“胚胎時期”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wei) 它是中國上古文化經典形成,即清代學者章學誠所謂“《六經》皆先王之政典”的時期。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刪述六經,就是繼承和發展了中國上古文化的優(you) 秀傳(chuan) 統。
關(guan) 於(yu) “全盛時代”,梁啟超實際上比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更早認識到,那是世界文化史上的“軸心時期”,中國、印度和西方文化在那個(ge) 時期都實現了思想或哲學的“突破”。梁啟超說:“全盛時代,以戰國為(wei) 主,而發端實在春秋之末。孔北老南,對壘互峙;九流十家,繼軌並作。如春雷一聲,萬(wan) 綠齊茁於(yu) 廣野;如火山乍裂,熱石競飛於(yu) 天外。壯哉盛哉!非特中華學界之大觀,抑亦世界學史之偉(wei) 績也。”所謂“如春雷一聲”“如火山乍裂”,形象而生動地描述了中國文化在先秦時期所實現的思想或哲學的“突破”。
在梁啟超的思想中,先秦諸子的“突破”不是一種斷裂性的突破,而是一種“溫和”的突破,是既有連續性又有飛躍的一種突破,是從(cong) “胚胎”而長成到“全盛”的一種突破。
中國傳(chuan) 統學術的著作形態和圖書(shu) 分類就是以“胚胎時代”的經書(shu) (以及儒家對經書(shu) 的詮釋)和“全盛時代”的子書(shu) 為(wei) 基礎的。除“經、史、子、集”四部分類之外,還有《道藏》和《佛藏》等。在學術分類上,宋代以後也逐漸有義(yi) 理之學、考據之學、辭章之學、經濟之學等分法。無論經學、子學、道學、佛學,還是理學、義(yi) 理之學等,實際上都難以等同於(yu) “哲學”這個(ge) “學科”。
“哲學”譯名的引入
與(yu)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實質係統”
“哲學”譯名出自日本啟蒙學者西周,他先把philosophy 譯為(wei) “希賢學”或“希哲學”。“希賢”出自宋代周敦頤《通書(shu) 》的“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尚書(shu) 》中有“知人則哲”的表述,孔子臨(lin) 終時慨歎“泰山頹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哲”是智或大智的意思。西周在1874年出版的《百一新論》中始將philosophy譯名為(wei) “哲學”。“philosophy”源自西方,但“哲學”這個(ge) 譯名是東(dong) 西方文化交融互鑒的產(chan) 物。
“哲學”譯名於(yu) 1895年首次出現在中文著作黃遵憲的《日本國誌》和鄭觀應的《盛世危言》(十四卷修訂本)中。1898年(戊戌變法時),康有為(wei) 在上奏光緒皇帝的《請開學校折》中提出廢止科舉(ju) ,廣開學校,其中講到德國的大學“其教凡經學、哲學、律學、醫學四科”,歐西各國及日本“皆效法焉”。此後,梁啟超、嚴(yan) 複、蔡元培、劉師培、章太炎、王國維等都有對“哲學”和“中國哲學”的研究。
張岱年先生在1937年寫(xie) 成《中國哲學大綱》。其“序論”先有“哲學與(yu) 中國哲學”一節,他把“對於(yu) 哲學一詞的看法”分為(wei) 兩(liang) 種,第一種是以西方哲學為(wei) “唯一的哲學範型”,依此見解,則中國就沒有“哲學”;第二種是“將哲學看作一個(ge) 類稱”,西方哲學隻是此類的一個(ge) “特例”,依此見解,則中國古代關(guan) 於(yu) 宇宙、人生的思想理論即使“在根本態度上”與(yu) 西方哲學不同,也仍可名為(wei) “哲學”,它與(yu) 西方哲學同屬“哲學”這個(ge) 類,而各是其中的“特例”。這實際上就是講哲學的普遍性與(yu) 特殊性的關(guan) 係問題。在“序論”的第三節,張先生講“中國哲學之特色”,如“合知行”“一天人”“同真善”等,這就是講中國哲學的特殊性,強調它是“中國係的哲學”,而非“西洋係、印度係”的哲學。
《四庫全書(shu) 提要》“易類序”說:“《易》之為(wei) 書(shu) ,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實際上,這也是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普遍架構。講“天人相與(yu) 之際”萌芽於(yu) 中國上古,貫穿於(yu)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始終。清代戴震說:“天人之道,經之大訓萃焉。”“天人之道”是經書(shu) 中的“大訓”(大的義(yi) 理),而在子、史、集中也有講“天人之道”的“大訓”,這個(ge) “大訓”就是中國傳(chuan) 統的哲學。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實質係統”或“知識體(ti) 係”,我在《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綱要》的教材中表述為(wei) 天論部分、人論部分和知論部分。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主要特點,除了前人講過的“天人合一”“真善合一”“知行合一”之外,我認為(wei) 還有本體(ti) 論與(yu) 宇宙論合一、性與(yu) 天道合一、人性論與(yu) 價(jia) 值觀合一等。
因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學術沒有規範意義(yi) 的“哲學”這個(ge) “學科”,所以中國傳(chuan) 統哲學思想與(yu) 其“邊緣”也沒有明確的界限;又因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務為(wei) 治者也”的宗旨,所以其“邊緣”之外的許多知識如史料考證、人物傳(chuan) 記和社會(hui) 曆史背景等,對於(yu) 深入理解中國傳(chuan) 統哲學思想也有著密切的關(guan) 係。因此,對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研究也有著豐(feng) 富和廣泛的內(nei) 容。
淺議中國現代哲學
知識體(ti) 係的建設
中國文化自1840年以來,經曆了劇烈的衝(chong) 擊與(yu) 變動。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前,主要是中、西文化的碰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又有馬克思主義(yi) 的傳(chuan) 入及其不斷的中國化。中國現代哲學的知識體(ti) 係建設,我想應是中、西、馬哲如何“綜合創新”的一個(ge) 問題。從(cong) 中國哲學(史)學科考慮,我想應處理好以下三個(ge) 方麵的關(guan) 係。
一是多元與(yu) 一體(ti) 的關(guan) 係。張岱年先生在20世紀30年代曾說:“我不相信將來哲學要定於(yu) 一尊……但我相信,將來哲學必有一個(ge) 重心或中心。”他提出“將唯物、理想、解析,綜合於(yu) 一”的一個(ge) “新的綜合哲學之大體(ti) 綱領”,他在1940年寫(xie) 成的《天人五論》,意在實現這個(ge) 綱領的“構想”。雖然張先生的哲學體(ti) 係沒有最後完成,但其中的一些觀點在現今仍有重要的意義(yi) 。
張岱年先生說“我不相信將來哲學要定於(yu) 一尊”,所以中國現代哲學的知識體(ti) 係也應是“多元與(yu) 一體(ti) ”的統一。現代新儒學的“新心學”“新理學”等也是多元中的一部分。馬哲、西哲等學科的綜合創新,當更有新的成果。這些多元的互補所形成的“一體(ti) ”就是中國現代的哲學。
二是“天人合一”與(yu) “明於(yu) 天人之分”的關(guan) 係。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普遍架構是“推天道以明人事”,其主流思想是“天人合一”;而荀子提出的“明於(yu) 天人之分”,不是從(cong) 總體(ti) 上反對“天人合一”,而是要明於(yu) “天人之際”哪些方麵是統一的,哪些方麵不應該“合”而應該“分”。在現代知識的背景下,“天道”與(yu) “人道”的關(guan) 係,也會(hui) 有“分”與(yu) “合”的不同哲學形態。如張岱年先生曾提出“一本多級”或“物本心至”的觀點,即認為(wei) 自然界和人類社會(hui) 既有普遍的規律,又分為(wei) 物、生命和精神活動等多級,每級各有其特殊的規律,就整個(ge) 世界而言,物為(wei) 一本,而人的精神活動則屬於(yu) 最高層級。這種現代的“明於(yu) 天人之分”的思想,有利於(yu) 人類客觀地認識自然界,有利於(yu) 科學的發展,我想也是有其重要意義(yi) 的。
三是知識與(yu) 信仰的關(guan) 係。西方文化有知識與(yu) 信仰或宗教與(yu) 哲學、科學的二分。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仁民愛物”或“民胞物與(yu) ”,“以天下為(wei) 一家,以中國為(wei) 一人”的普世道德,實際上是與(yu) 中國文化的天地信仰,“唯天地,萬(wan) 物父母;唯人萬(wan) 物之靈”“天地之大德曰生”“夫大人者與(yu) 天地合其德”的思想密切聯係在一起。在現代科學知識的背景下,中華民族是否還可以保留對天地的信仰,延續對“天、地、國、親(qin) 、師”的尊崇,是否還要講“天地良心”或“頭上三尺有青天”等,如何保持知識與(yu) 信仰的協調和張力,我想這也是應該考慮的一個(ge) 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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