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在西漢滅亡的過程中發揮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有些人成為(wei) 王莽篡漢的推手，有些人為(wei) 之搖旗呐喊，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東(dong) 漢建立以後，儒生們(men) 開始反省儒術的價(jia) 值和自我的定位。如何立身、如何從(cong) 政，麵臨(lin) 政治威壓和個(ge) 人榮辱該如何選擇，都是當時縈繞在他們(men) 心頭的大事。正因為(wei) 有了曆史的鑒誡，東(dong) 漢的儒生們(men) 更重視名節，重視經受考驗，重視在重大轉折關(guan) 頭的政治選擇，由此湧現出一批經曆千年仍舊光彩熠熠的人物——袁安和楊震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王臣之烈——袁安。袁安是活動在東(dong) 漢初的人物。袁安少時修習(xi) ，為(wei) 人嚴(yan) 重有威，在地方上很有名望。擔任縣功曹時，袁安有一次因公事見到州從(cong) 事，從(cong) 事希望袁安替他送一封私信給縣令。袁安斷然拒絕，理由是公事可以用官方的郵驛，私事則不是功曹所應該負責的。這種堅持原則的態度，讓從(cong) 事敬畏。

　　漢明帝時，楚王劉英謀反一案事關(guan) 重大，情由複雜，導致牽連數千人。皇帝親(qin) 自過問，造成了很多冤假錯案。袁安正是在這個(ge) 關(guan) 口受命任楚郡太守一職，到任之際，不經府邸而直奔監獄辦公，凡謀反證據不足者盡皆釋放。左右向袁安建言，如果輕縱人犯，被人附會(hui) 為(wei) 阿附反虜，將是死罪。言外之意，寧可誣妄一二清白，也不能以自家前程性命作保。袁安的回答非常簡單：如果確有謀反者被釋放，我本人當為(wei) 此負責，不會(hui) 連累各位。當袁安將此事的情由上奏以後，漢明帝讚同了他的意見，由此四百多名受牽連的人犯得以釋放。雖然，明帝的決(jue) 定可能有政治角度的考量，但是袁安能夠堅持原則，不得不說也是影響漢明帝的因素之一。

　　袁安後來任司空，位列三公，職位更高，他堅持原則的態度卻沒有變。漢和帝時，控製朝政的是竇太後。太後的哥哥車騎將軍(jun) 竇憲貪功冒進，北擊匈奴，袁安與(yu) 朝中大臣正色阻止。而後袁安又奏免竇憲所用不稱職者達四十餘(yu) 人，與(yu) 竇氏的矛盾逐漸尖銳。

　　在此天子幼弱、外戚擅權之際，袁安每次朝會(hui) ，與(yu) 公卿談及國家大事，未嚐不噫嗚流涕，憂國之情溢於(yu) 言表，天子和大臣全以他為(wei) 依靠。可袁安去世太早，在三公位上沒能做出更大建樹。不過範曄評價(jia) 他“乃情帝室，引義(yi) 雅正，可謂王臣之烈”，就是肯定他當軸之時立身執正，為(wei) 天下表率，使得外戚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王臣之節——楊震。楊震是弘農(nong) 華陰人，他的出生時間史書(shu) 沒有記載，可以推測為(wei) 西漢末或東(dong) 漢初。楊震的父親(qin) 楊寶是傳(chuan) 《歐陽尚書(shu) 》的大儒，楊震少年時也曾向太常桓鬱求學，明經博覽，無不窮究。《後漢書(shu) 》記載當時儒生稱他為(wei) “關(guan) 西孔子”，足見他學問高妙。漢代任官最重經術，儒生隻要明經，仕途相當順暢。可是楊震閉門教書(shu) ，直到五十歲時才仕於(yu) 州郡。

　　此後楊震迅速升遷，先後任荊州刺史、東(dong) 萊太守。楊震赴任途經昌邑時，過去他推薦的荊州人王密正擔任昌邑令。王密在晚上拜訪楊震，送來黃金十斤。楊震說，我了解你，你為(wei) 何不了解我?王密辯解為(wei) 晚上無人知曉，意在請楊震收下賄賂。楊震正色說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楊震清廉，雖任職二千石，子孫蔬食步行。有人建議他經營產(chan) 業(ye) ，他說：“使後世稱為(wei) 清白吏子孫，以此遺之，不亦厚乎!”

　　楊震並非僅(jin) 以清廉著稱，更以敢直言進諫聞名。漢安帝時，楊震先後為(wei) 司徒、太尉，位列三公。漢安帝信任左右佞幸外戚，當外有寇患、內(nei) 生災異之際，拔擢小人，驕縱親(qin) 近。楊震多次上書(shu) ，稱他們(men) “白黑混淆”“賣弄威福”，既削弱了皇帝的權威，更腐蝕了國家的根本。這些建議，皇帝聽不進去，被指摘的佞幸們(men) 也都側(ce) 目憤怨，他們(men) 一直在等待一個(ge) 能夠扳倒楊震的機會(hui) 。

　　這一年天象有變，諸人誣陷楊震心懷不軌，導致天生異常。漢安帝聽從(cong) 誣告，收楊震印綬;小人們(men) 仍不滿意，又鼓動皇帝遣發楊震歸本郡。

　　當此天變地動，內(nei) 憂外患之際，楊震平生的抱負化為(wei) 流水。往日的清白與(yu) 正直，抵不上宮廷之中的幾句讒言。行走至洛陽城西幾陽亭，楊震麵對送別的諸子門生，慷慨說道：“死者士之常分。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誅，惡嬖女傾(qing) 亂(luan) 而不能禁，何麵目複見日月!身死之日，以雜木為(wei) 棺，布單被裁足蓋形，勿歸塚(zhong) 次，勿設祭祠。”而後飲鴆自盡。大丈夫意氣生平，雖死而言不及家，千載後讀史仍想見其人。範曄稱讚楊震“抗直方以臨(lin) 權枉，先公道而後身名”，是洞悉肺腑之言。

　　士人階層的崛起。袁安和楊震當然不是東(dong) 漢僅(jin) 有的正直大臣，也不是東(dong) 漢最後的正直大臣，但是他們(men) 的出現，隱隱然表現出東(dong) 漢士人階層崛起的態勢。

　　東(dong) 漢初年，社會(hui) 上的主要矛盾是解決(jue) 戰爭(zheng) 遺留問題，盡快恢複生產(chan) ，統治階級內(nei) 部的矛盾還不很明顯。到了漢和帝、漢安帝執政以後，外戚和宦官幹政，逐漸成為(wei) 東(dong) 漢政權兩(liang) 大頑疾。而朝中堅持原則的士人，與(yu) 外戚和宦官又發生了激烈的對抗。東(dong) 漢統治階級的內(nei) 部矛盾，成為(wei) 了左右政局發展的關(guan) 鍵。

　　成為(wei) 士人的起碼條件是掌握知識，儒生就是士大夫的主體(ti) 。而經書(shu) 中倡導的種種做人準則與(yu) 為(wei) 國為(wei) 民之道，激勵著他們(men) 砥礪名節，執中守正。固然，外戚和宦官中不乏受過經學教育和憂心國事之輩，但其主體(ti) 卻多為(wei) 擴大自己權勢和利益的貪墨之徒。政治操守和行為(wei) 準則上的巨大反差，使士人階層和外戚、宦官的矛盾不可調和。

　　士人周圍又團結著門生故吏。門生不一定受學，隻是表達一種彼此連接的關(guan) 係。故吏則代表曾在某人手下為(wei) 官或受其舉(ju) 薦。門生和故吏是一種依附性群體(ti) ，他們(men) 數量龐大，聲勢也壯，其中魚龍混雜，未必都是德行高妙之輩。換言之，本來代表著高尚節操的士人，因為(wei) 門生故吏的加入，也愈發向著政治集團的方向演化了。

　　這樣一來，東(dong) 漢的政局出現了士人、外戚、宦官三方鼎立的局麵。雖然宦官和外戚之間也有矛盾，但是兩(liang) 者往往聯合起來與(yu) 士人為(wei) 敵。士人抨擊外戚、宦官擾亂(luan) 國家常態，但也不能保證門生、故吏完全按照儒家的道德要求立身行事。東(dong) 漢中期以後的政治，圍繞著士人、外戚、宦官的矛盾展開。

　　東(dong) 漢豪強。如果要進一步追溯士人的主張，不得不回到漢代的曆史實際中去。其實自西漢以後，豪強勢力的崛起就成了典型的社會(hui) 問題。豪強在鄉(xiang) 裏間有極大勢力，他們(men) 兼並土地，迫使自耕農(nong) 淪為(wei) 依附民。當然隨著天災戰亂(luan) 的發動，有些自耕農(nong) 為(wei) 了避役，也樂(le) 於(yu) 依附於(yu) 豪強名下。於(yu) 是豪強與(yu) 國家展開了爭(zheng) 奪人口的拉鋸戰。誰能控製更多的人口，誰就能控製政權。

　　光武皇帝劉秀本來就是南陽的豪強，他建立的東(dong) 漢政權可以看作數個(ge) 最大豪強集團聯合各地中小豪強集團的統治體(ti) 。正因為(wei) 如此，東(dong) 漢政權雖然出台了一些限製豪強的政策，但是並不能觸及豪強力量的根本。外戚、宦官甚至部分士人都是豪強。

　　東(dong) 漢末的士人仲長統形容豪強的生活狀況是“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wan) 計”，他們(men) 依賴商業(ye) 活動和土地兼並，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富貴以後便擁有了權力，所謂“睇盼則人從(cong) 其目之所視，喜怒則人隨其心之所慮”，“不為(wei) 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榮樂(le) 過於(yu) 封君，勢力侔於(yu) 守令”。更有甚者，豪強憑借自己的經濟實力豢養(yang) 死士，賄賂權貴，犯法不坐，使得普通百姓怒不敢言，怨不敢訴。東(dong) 漢的社會(hui) 風氣，至此大壞。

　　宦官和外戚就是豪強在洛陽的代表，也是最有勢力的豪強。士人雖然也有出身豪強者，但他們(men) 受到儒家教養(yang) 的熏陶，對宦官和外戚魚肉鄉(xiang) 裏的行為(wei) 極不滿意，更不能容忍他們(men) 腐蝕漢政權的根基。士人與(yu) 宦官、外戚的激烈衝(chong) 突，自然可以看作統治階級內(nei) 部的鬥爭(zheng) ，但是也必須注意到其中蘊藏的價(jia) 值觀念的尖銳差異和社會(hui) 責任感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