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意象
發稿時間:2020-05-21 13:59:25 來源:學習(xi) 時報 作者:林雅華
在中國古典詩學史上,“意境”是一個(ge) 內(nei) 涵深刻、意蘊無窮的概念。在以往的研究中,“意境”僅(jin) 僅(jin) 是作為(wei) 一個(ge) 詩學概念或審美理想而被人們(men) 廣泛接受。但實際上,一個(ge) 詩學概念,倘若隻是一個(ge) 形式概念,它便不可能具有深厚的底蘊和長久的生命力,衰竭而亡是早晚的命數。反之,一個(ge) 能在曆史中不斷被激發而煥然一新的概念,其本身必定蘊含著人性或心靈中共同的要素。“意境”就是這樣一個(ge) 內(nei) 涵豐(feng) 富、充滿生機的概念,而非僅(jin) 僅(jin) 關(guan) 涉藝術的形式或技巧。換言之,“意境”不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作為(wei) 客體(ti) 的詩學理想,同時更是一個(ge) 包含著主體(ti) 價(jia) 值判斷、具有超越性的人生理想與(yu) 哲學理念。
天人之境
人類曆盡千萬(wan) 年的掙紮,經過偉(wei) 大心靈的啟蒙,始得以突破蒙昧,轉入文明之境。在此之後,人類的追求不再滿足於(yu) 自然生存,而開始追逐人文、道德、理性與(yu) 價(jia) 值。它不僅(jin) 進一步奠定了人類的文明地位,更為(wei) 人類文明的深度發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思想資源。中國的這一時期,即是孔孟與(yu) 先秦諸子們(men) 共同開創的光輝燦爛的思想時代。
此前的殷商之際,在強烈的天命觀籠罩之下,無論是個(ge) 人的命運,還是人王的權命,都與(yu) 自己的行為(wei) 無關(guan) ,歸根結底要由天來決(jue) 定。正如《禮記·表記》中所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我們(men) 在後世挖掘出的甲骨文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商人對天命的遵從(cong) ,達到了“無事不卜,無日不祭”的地步。可以說,這一時期,人在與(yu) 天的關(guan) 係中是被動的。到了春秋時代,先秦諸子對殷商以降的祭天儀(yi) 禮與(yu) 巫鬼文化進行了重新詮釋,開出了對於(yu) “天人關(guan) 係”的嶄新解讀——“皇天無常、惟德是親(qin) ”。也就是說,天命是會(hui) 變化的,它所眷顧的是有德之人。人能通過自身的修為(wei) ,主動地覺悟、體(ti) 認、恪守天道,從(cong) 而喚醒自身的道德自覺、成就自我的內(nei) 在德行,進而“以德配天”。就此而言,人不再是天命的被動承擔者,而可以運用自身的道德、體(ti) 認、修為(wei) 主動地參與(yu) 曆史、創造曆史。因此,從(cong) 這一時代開始,神話與(yu) 巫鬼之說漸次退場,倫(lun) 理道德之仁、社會(hui) 組織之禮、國家製度之法開始占據曆史舞台的重心。
這是一個(ge) 曆史轉折的關(guan) 口,更是一個(ge) 偉(wei) 大的思想時代。尤其是在孔子那裏,人的道德覺醒與(yu) 道德自覺,不僅(jin) 超越了天命的束縛,更以強烈的文化使命感,創造了“鬱鬱乎文哉”的人文精神。他耗盡畢生精力,整理六經,強調“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就是要通過人文道德體(ti) 係的建構,繪製出“天人關(guan) 係”的嶄新麵貌。正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這種“為(wei) 政以德”“以德服人”的內(nei) 在超越意識,不僅(jin) 開創了中國德行政治文明的大傳(chuan) 統,同時也開創了“天人關(guan) 係”的思想基礎。
天命固然是運行無常的,但是,人的道德認知、道德覺悟,卻可以經由“自強不息”而後達致“天人合一”的超越境界。意即,“因德而得天命”,天命是通過人的德行得以呈現的。就此而言,人並非被動地接受自然與(yu) 天命的宰製,而是可以通過內(nei) 在的超越,主動地體(ti) 認大道,踐行人文。在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人可以窮理盡性以知天,從(cong) 而達成天道與(yu) 人文的合一。換言之,人的才、性、心、知固然來源於(yu) 自然的孕育參化;但是人對於(yu) 本心、良知、善性與(yu) 良能的修養(yang) 與(yu) 培植又是能夠“以德配天”的。因此,這種“天人關(guan) 係”、道德生命關(guan) 係是彼此參化、並行不悖的。可以說,中國傳(chuan) 統文化所講究的是天人之際而非天人之分。正是在這個(ge) “際”上顯示出了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廣闊的思想空間;也正是在這個(ge) “際”上,我們(men) 才得以開出個(ge) 體(ti) 修養(yang) 層麵的功夫論,以及文化審美、詩學認知層麵的境界論。
境通天然
《周易·係辭》中的“書(shu) 不盡言、言不盡意……聖人立象以盡意”之說,揭示了“言、意、象”之間的複雜關(guan) 聯,也開辟了“意境論”的思想空間。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談到“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故而要“意授於(yu) 思,言授於(yu) 意”。並且要在“神與(yu) 物遊、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的過程中,將心、神、情、意與(yu) 物、象、境、景進行巧妙的結合。更首用“境”之概念,評論嵇康、阮籍之詩“境玄意淡”,深具“文外之重旨”。緊隨之後的鍾嶸則在《詩品》中提出了“文已盡而意有餘(yu) ”的詩學觀點,從(cong) 而為(wei) “意境論”審美概念的出現鋪築了至關(guan) 重要的一塊基石。
到了唐代,繁盛的詩歌創作與(yu) 品評鑒賞,最終推動了“意境”理論的生發與(yu) 成熟。當然,作為(wei) 一個(ge) 詩學概念,意境理論的成熟,既離不開唐代詩歌的空前繁榮,也離不開它賴以產(chan) 生的曆史文化基礎,尤為(wei) 重要的是其背後深刻的哲學觀念與(yu) 超越意識。
意境之“境”,其本義(yi) 指的是某一範圍的物質世界。這樣一個(ge) 客觀的物質世界是如何與(yu) 主觀的意義(yi) 世界產(chan) 生關(guan) 聯的呢?這就需要開拓“境”的主體(ti) 性,並且引入一個(ge) 與(yu) 主體(ti) 更為(wei) 相關(guan) 的詞匯。於(yu) 是,“意”作為(wei) 一個(ge) 內(nei) 涵豐(feng) 富的主體(ti) 性詞匯,躍上了曆史舞台,與(yu) “境”一起構成了唐人所欲表現的藝術之最高理想——意境。意境的構成,既源自於(yu) 客體(ti) 世界,又與(yu) 主體(ti) 心靈相契合。所以,王昌齡所作的《詩格》談到詩有三境:“一曰物境。神之於(yu) 心,處身於(yu) 境,視境於(yu) 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le) 愁怨,皆張於(yu) 意而處於(yu) 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於(yu) 意而思之於(yu) 心,則得其真矣。”概而言之,就是寫(xie) 物之境、寫(xie) 情之境與(yu) 寫(xie) 意之境。
唐代著名詩僧皎然的《詩式》又將意境研究推進一步,提出了“緣境不盡曰情”“文外之旨”“取境”等重要命題。晚唐的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對“意境”的美學特征進行了更加精準的總結——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味外之旨。
具體(ti) 來看,意境理論的第一點,是突出“情與(yu) 思諧”,與(yu) 之相應的是對文字言詞的淡化,即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見性情,不睹文字”。語言僅(jin) 僅(jin) 作為(wei) 境界的通衢而獲得自身的價(jia) 值。第二點是“思與(yu) 境諧”。心物相接而生“境”,因此,境中自有“意”在,也即,境中自然包含著主體(ti) 的沉思。然而這種沉思,“非關(guan) 理也”,而是天然地蘊含在“境”中,與(yu) 境相諧而生。第三點是“境通天然”,強調在協調思、情、境之中,追求自然融合。此時的意境既不同於(yu) 現實之境,也非思與(yu) 境的簡單相加。換言之,意境具有生成性,“意”“境”相合,更至深遠,具有“韻外之致”與(yu) “味外之旨”。正像宋人嚴(yan) 羽在《滄浪詩話》中所言:“盛唐諸人惟在興(xing) 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可以說,意境論中的這種層層相續、融合呼應的內(nei) 在關(guan) 聯,不僅(jin) 蘊含著對於(yu) 詩歌藝術的審美追求,更體(ti) 現了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極為(wei) 深刻的“物—我,主—客,天—人”關(guan) 係的哲學思考。
無窮之境
就此而言,意境論中的三重境界,從(cong) 物境到情境再到意境的層層相應,對“思”與(yu) “境”和諧一致的強調,讓我們(men) 看到,在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人始終是作為(wei) 自然的一部分而存在的,他不僅(jin) 不能從(cong) 自然中作為(wei) 絕對主體(ti) 獨立出來,還要時時為(wei) 自己的行動到自然中去尋找必然性的根基,以求得與(yu) 自然之間保持一種和諧一致的關(guan) 係。
天人有分,卻天人不隔。意境論對“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追求,體(ti) 現出了一種從(cong) 有限至無窮、從(cong) 有形至無形,從(cong) 眼前之物,擴展到無窮之境的超越意識,它意味著一個(ge) 無限廣闊的生命空間與(yu) 精神空間。一切世間有形的物體(ti) ,無不從(cong) “無”而生,複又歸於(yu) 蘊含著無限和無窮可能性的“無”。人與(yu) 自然,彼此融合,達於(yu) 超越之境。意境論對“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審美追求,更體(ti) 現了一種不脫離現實而又超越現實功利世界的廣闊精神自由。當然,從(cong) 語詞到意義(yi) 的提升,從(cong) 物境到意境的躍遷,依靠的正是“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種“感”是需要內(nei) 在超越的體(ti) 認功夫的。物與(yu) 物之間、人與(yu) 物之間、人與(yu) 人之間乃至人與(yu) 社會(hui) 、社會(hui) 與(yu) 社會(hui) 之間,無法孤立存在。如若孤立存在,不講體(ti) 認與(yu) 感通,不講天人之際的內(nei) 在關(guan) 聯,就隻能寂然不動,而無法感而遂通的。
意境論深深植根於(yu) 中國文化傳(chuan) 統中天人之際的超越意識。這種超越既是“獨與(yu) 天地精神往來”的生命意識,同時也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道德意識。它不僅(jin) 關(guan) 涉人的生存所仰賴的現實世界,同時也指引著人的道德追求與(yu) 理想化的精神世界。這種超越性的生命狀態與(yu) 理想追求,貫穿於(yu) 中國整個(ge) 的文化傳(chuan) 統中。它在春秋時期所開拓的“天人關(guan) 係”與(yu) 道德意識,在盛唐以降所煥發的物我關(guan) 聯與(yu) 生命意識,正是中國文化精神中至為(wei) 深刻的思想遺產(ch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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