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的小說，一半是煤，一半是土，他多年的創作一直都沒離開這兩(liang) 個(ge) 方麵。縱觀他最近的作品，《黃泥地》關(guan) 注鄉(xiang) 村社會(hui) 的精神生態;而《黑白男女》敘述的是礦難之後，礦工家屬如何繼續生活的話題;這次的長篇小說《家長》依然沒有離開煤礦和鄉(xiang) 土，卻又不太典型：一方麵，小說主人公延續了礦工家屬的人物譜係，另一方麵也包含鄉(xiang) 下人進城的話題，在原有故事架構基礎上開辟了一個(ge) 新領域，體(ti) 現了題材上的求新求變。

　　《家長》開頭的節奏比較舒緩，不急於(yu) 進入故事，描繪出一派恬靜自然的鄉(xiang) 村生活場景。然而在閑談中，又抖落出一段逸聞：六年級某女孩被爹娘訓斥之後賭氣自殺。在不經意間為(wei) 整個(ge) 故事埋下了令人不安的伏筆。不錯，對於(yu) 子女的撫養(yang) 和教育問題，正是《家長》的重心所在。整個(ge) 小說看上去更像是一部寫(xie) 給“家長”的“警世恒言”。

　　毫無疑問，用文學的方式處理這類社會(hui) 問題，具有相當的難度。鄉(xiang) 村和煤礦的故事與(yu) 現實太過切近，固然可以引起有關(guan) 家庭教育等社會(hui) 學議題的討論，但似乎很難從(cong) 中提煉出可以生發的精神性命題。劉慶邦在小說序言裏戲稱自己是在“念難念的經”，對於(yu) 評論者來說，小說本身又何嚐不是一部“難念的經”?

　　今天的純文學作家普遍不願涉足公眾(zhong) 話題，大概會(hui) 覺得這是一個(ge) 吃力不討好的做法，究其原因，一方麵是擔心自己的小說流於(yu) 通俗而不願屈就;另一方麵其實也是欠缺這方麵的知識和經驗。這樣看來，《家長》對於(yu) 當下創作的啟示顯而易見。“新聞結束的地方，小說如何開始”的老生常談在劉慶邦這裏有了新內(nei) 涵。

　　《家長》中，王國慧一家大概算是典型的中國家庭，父親(qin) 忙於(yu) 工作，對孩子的事完全不操心，不僅(jin) 不聞不問，甚至很多時候還會(hui) 對孩子施加諸多負麵影響。母親(qin) 王國慧對孩子要求太多，管得太多，管得太細，管得太死。對於(yu) 她來說，一切都是為(wei) 了兒(er) 子，這大概是所有家庭悲劇的根源。而為(wei) 了兒(er) 子則體(ti) 現在對孩子學習(xi) 的片麵關(guan) 心上，孩子的學習(xi) 是第一位的，一切都必須為(wei) 孩子的學習(xi) 讓路，所有的悲劇也因此而來。錯誤的家庭教育會(hui) 毀掉一個(ge) 幸福家庭，而《家長》顯然正是這種社會(hui) 現實的集中反映。

　　整個(ge) 《家長》的敘述語調包含著一種微妙的反諷，小說並不指望讀者依據移情機製順利地站在主人公王國慧一邊，相反，作者有意要讓人們(men) 看到她的自以為(wei) 是，從(cong) 而塑造一個(ge) 負麵的母親(qin) 形象——“中國式家長”的典型。應該說，王國慧這樣的家長構成了今天中國家長的絕大多數，他們(men) 自己辛苦奮鬥大半輩子，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生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為(wei) 了孩子無所不用其極，最終導致兒(er) 子何新成精神失常。這顯然是當代文學中一個(ge) 令人警醒的母親(qin) 形象。因此，《家長》試圖引出的話題在於(yu) ，我們(men) 今天怎樣做家長?

　　不知道從(cong) 什麽(me) 時候開始，我們(men) 的家長變得越來越焦慮，圍繞學區房、課外班和升學考試挖空心思、寢食難安。《家長》猶如一麵鏡子，照見我們(men) 內(nei) 心的焦灼與(yu) 不安，也讓我們(men) 不斷檢討自己，王國慧會(hui) 不會(hui) 就是我?我的孩子將來會(hui) 不會(hui) 成為(wei) 何新成?小說揭示出某些家長狹隘的成功觀：有錢有地位才是成功，快樂(le) 不是成功。所以在家庭教育中，不少父母不願意讓孩子甘願去做一個(ge) 平凡人。因此，《家長》的警示意義(yi) 在於(yu) ，如果所有家長都在不斷“奔忙”，所有的孩子都在被迫“上進”時，何新成的悲劇就在所難免。

　　對於(yu) 《家長》來說，鄉(xiang) 下人進城也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敘事線索。從(cong) 鄉(xiang) 村到城市的轉變，母親(qin) 王國慧顯然適應得不錯，盡管她剛開始甚至不知道開家長會(hui) 要不要坐在操場上，但她很快就能得心應手地按照城市邏輯行事。但對於(yu) 未成年的兒(er) 子來說，這種轉變很難被迅速適應。縱觀何新成人生軌跡的突變，從(cong) 農(nong) 村到城市是不可忽視的一環。何新成一下子失掉了在鄉(xiang) 村小學時的優(you) 越感，他在班級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從(cong) 雷打不動的三好學生變成學校裏被嘲笑、被欺負的對象，這不可避免使他的心裏裝滿了委屈。而作為(wei) 家長，王國慧不僅(jin) 沒有及時疏導孩子的情緒，反而以各種形式加重它，最終讓孩子走上歧路。小說在這裏設置的進城情節，將單純的教育問題勾連起複雜的城市化進程，為(wei) 所探討的家庭教育問題平添了現實的厚重。

　　《家長》也寫(xie) 到一些別有意味的細節。比如，作為(wei) 三好學生的何新成有一次曠課跑到趙老虎家，幫臥病在床的趙老虎倒尿壺，結果被王國慧狠狠教訓了一頓。這裏當然有趙老虎忽悠未成年人、讓他為(wei) 自己服務的一麵，但另一方麵卻讓我們(men) 看到何新成內(nei) 心的善良。結合此後的花貓事件，以及與(yu) 周麗(li) 娟的戀情，小說偶爾會(hui) 透露出一種微妙的敘事聲音，呈現孩子的赤子之心和純真天性。恰恰是這些隱而不發的部分，能夠讓人感受到整體(ti) 諷刺氛圍中溢出的情感漣漪。

　　“來自平民，出自平常，貴在平實，可謂三平有幸。”林斤瀾先生曾經這樣評價(jia) 劉慶邦的小說。以平淡樸實的方式，關(guan) 注尋常人生，進而提煉出平凡卻深切的啟示，這是劉慶邦的貢獻，而他的《家長》，再次讓我們(men) 領略了這種可貴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