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的關鍵性差別
發稿時間:2020-05-12 13:39:51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樓宇烈
以西方哲學為(wei) 標準解讀中國哲學,就不可能了解中國哲學自身的特性,結果往往是在解構中國文化——
西方文化是理想主義(yi) 的絕對觀念,中國文化則是現實主義(yi) 的中庸思想
二戰期間,有一位美國的軍(jun) 事學家到我國的駐美大使館訪問,問武官在軍(jun) 校裏讀些什麽(me) 書(shu) ,讀不讀《孫子兵法》。
我們(men) 的武官說:《孫子兵法》確實是非常重要的經典,但是已經不太適應現代戰爭(zheng) ,我們(men) 需要學習(xi) 西方理論。
誰知這位美國人說:你們(men) 把《孫子兵法》讀懂了,我們(men) 這些著作都可以不讀。
於(yu) 是他分析了西方兵聖克勞塞維茨的《戰爭(zheng) 論》和《孫子兵法》的差異,指出,克勞塞維茨的軍(jun) 事思想是理想主義(yi) 的絕對論,是要把敵人徹底消滅掉,而《孫子兵法》則是現實主義(yi) 的中庸之道,在現實中可以有各種變通的方法,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我認為(wei) ,這個(ge) 對比不僅(jin) 是軍(jun) 事思想的對比,也是整個(ge) 中國文化與(yu) 西方文化的對比:西方文化是理想主義(yi) 的絕對觀念,中國文化則是現實主義(yi) 的中庸思想。
西方文化的傳(chuan) 統,不論是哲學,還是近代興(xing) 起的實證科學,都是麵對千差萬(wan) 別變動的現象世界,追求背後的本質或本原,追求現實之外的永恒、普遍、統一的真理。這是一種二元分離乃至對立的取向,本質與(yu) 現象、本原與(yu) 現實因為(wei) 對立而無法統一。
在現實生活中,這種取向會(hui) 轉變成對標準的追求,認為(wei) 隻有建立了一個(ge) 可定義(yi) 、普適化、可操作的標準,才把握了事物的本質。用標準來規範個(ge) 體(ti) ,常常會(hui) 導致個(ge) 體(ti) 差異被抹平。
如果認為(wei) 康德的純粹理性才是哲學並以此為(wei) 標準來看,中國沒有嚴(yan) 密的邏輯推理體(ti) 係,沒有脫離形而下的純理性思索,所以,中國也就沒有哲學。但是,哲學並不就等於(yu) 形而上學。中國文化的傳(chuan) 統從(cong) 不把現象與(yu) 本質、形而上與(yu) 形而下割裂開。
《周易》講的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與(yu) “器”在名義(yi) 上雖然可以分開,但在現實中是無法分開的。“道”不離“器”,“器”不離“道”。這個(ge) 特點也可以用宋明理學的範疇來說明。
宋明理學有豐(feng) 富的邏輯分析,理學家在形而上層麵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但“理”和“氣”同樣是不可分離的。朱熹就認為(wei) ,“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在作理論分析時必須區別“理”和“氣”,但在現實世界中,“理”和“氣”是融為(wei) 一體(ti) 的。
《論語》記載了這樣一個(ge) 故事,子遊說子夏的學生在灑掃、應對、進退等日常舉(ju) 止上是可以的,但這些都是枝節,根本的道理卻沒有傳(chuan) 授。子夏聽說了以後,大不以為(wei) 然:不從(cong) 人倫(lun) 日用入手,怎麽(me) 能認識天道性命呢?
理學家對子夏的話非常推崇,認為(wei) “聖人之道,更無精粗,從(cong) 灑掃應對與(yu) 精義(yi) 入神,貫通隻一理”,又說“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為(wei) 兩(liang) 段事,灑掃應對是其然,必有所以然”。
真正的道理無所不在,道就在人倫(lun) 日用中,不是離開現實另外有個(ge) 道。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就是常道,要重在從(cong) 人倫(lun) 日用中去體(ti) 悟,這就很好地貫通了道與(yu) 器。形而上與(yu) 形而下,是貫通的還是分離的,這是中西哲學乃至中西文化的一個(ge) 關(guan) 鍵性差別。
中國文化缺乏邏輯嗎?
有人說中國文化缺乏邏輯,要有也就是先秦名家有一點。這就讓人奇怪了,邏輯和語言是聯係在一起的,沒有邏輯怎麽(me) 說話?中國人有自己的邏輯,有自己說話的一套規則。漢語是語境邏輯,是在一定語境次序中決(jue) 定這個(ge) 詞的詞性和含義(yi) ,而不是脫離了語境去抽象地分析某個(ge) 詞,也不是脫離了語境、形式化地由大小前提得出結論。
如果認為(wei) 邏輯就是亞(ya) 裏士多德的三段論,那麽(me) ,就會(hui) 覺得中國沒有邏輯。可是,中國人幾千年說話都是顛三倒四的嗎?中國有中國自己的邏輯,隻是我們(men) 沒有挖掘出來,或者說,因為(wei) 西方人沒有認識到。
停留在概念、思維的邏輯分析與(yu) 純理性,在中國文化裏確實沒有發展。但中國文化的實踐性,不正是中國文化的特色嗎?中國哲學有自己的價(jia) 值觀念和思維方式,為(wei) 什麽(me) 要用西方哲學的標準否定中國自己的哲學呢?
這就涉及思維方式的問題。舉(ju) 一個(ge) 例子:《道德經》中的“道”,很多人在分析“道”到底是精神實體(ti) 還是物質實體(ti) 。這已經是西方的思維方式了,要去思索一個(ge) 獨立於(yu) 萬(wan) 物之外的本原。
如果我們(men) 不糾纏於(yu) 某些具體(ti) 的用語,從(cong) 整體(ti) 上來理解老子的意思,“道”在哪裏?不是獨立於(yu) 萬(wan) 物之外有個(ge) “道”,“道”就在萬(wan) 物之中,離開了萬(wan) 物沒有“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天從(cong) “道”得到清的特性,地從(cong) “道”得到寧的特性,“道”在不同的事物上表現為(wei) 不同的特性。老子最推崇水,“上善若水”,觀水可以悟“道”。水是無形的,但又可以隨物賦形。如果撇開這些而研究“道”是一個(ge) 精神實體(ti) 還是物質實體(ti) ,就完全偏離了老子最核心的思想。
再如,有一段時期,人們(men) 常糾結於(yu) 心與(yu) 物哪個(ge) 是第一性的,誰決(jue) 定誰。這其實就是西方思維方式,先認為(wei) 二者是分離的,再去追求統一的本原。中國哲學重點探討的不是哪個(ge) 是第一性的問題,而是二者之間的關(guan) 係問題,心與(yu) 物在一起會(hui) 有什麽(me) 反應的問題。
王陽明主張,心外無物,心外無理,過去我們(men) 認為(wei) 是主觀唯心主義(yi) ,以為(wei) 他的意思是心產(chan) 生了物,其實並不如此。
《傳(chuan) 習(xi) 錄》記載,有一次,王陽明在外遊玩,朋友指著一棵開花的樹問,它在心內(nei) 還是心外,王陽明回答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yu) 汝心同歸於(yu) 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這裏的“寂”是指不彰顯,但花是存在的。不是說心產(chan) 生了花,而是說心賦予了花以價(jia) 值,心與(yu) 花之間是相互感應的關(guan) 係。儒家講天人感應,佛教講心緣境由,境由心顯,都是要揭示心與(yu) 事物之間的關(guan) 係與(yu) 意義(yi) 。
我們(men) 不能削足適履,而要量體(ti) 裁衣,真正理解中國文化本身的價(jia) 值觀念和思維方式
近代以來,由於(yu) 實證科學的影響,我們(men) 已經習(xi) 慣於(yu) 標準化的思維方式。不同文化都是人類共同創造的,正因為(wei) 有類型上的差異,文化的互補才有可能。我們(men) 當然也要學習(xi) 西方文化的優(you) 點,但前提是要有文化主體(ti) 性。
以西方哲學為(wei) 標準解讀中國哲學,就不可能了解中國哲學自身的特性,結果往往是在解構中國文化。我們(men) 不能削足適履,而要量體(ti) 裁衣。隻有轉變思維方式,去掉有色眼鏡,才能理解中國文化本身的價(jia) 值觀念和思維方式,發現中國文化對解決(jue) 當前人生、社會(hui) 問題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也才能更好地選擇性吸收西方哲學的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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