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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的幽情單緒與家國天下

發稿時間:2020-03-16 17:06:50   來源:中國紀檢監察報   作者:李浩

  詞,最初主要流行於(yu) 民間,是為(wei) 配合隋唐以來的燕樂(le) 而創作的歌辭,後經張誌和、韋應物、白居易、溫庭筠、李煜、馮(feng) 延巳等人的創作與(yu) 發展,在宋代達到巔峰。宋詞現存20000餘(yu) 首,作者達1430餘(yu) 人,是中國文學史上與(yu) 唐詩雙峰並峙的文化瑰寶,至今陶冶著人們(men) 的情操,給讀者以思想啟迪與(yu) 審美享受。

  在品鑒宋詞時,前賢又有“婉約”與(yu) “豪放”之分。明人張綖即言:“詞體(ti) 大略有二,一體(ti) 婉約,一體(ti) 豪放。婉約者欲其詞調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清人王士禎將二體(ti) 改為(wei) 二派,並謂“婉約以易安為(wei) 宗,豪放惟幼安稱首”。對大多數讀者而言,由辨析婉約詞、豪放詞之別進入廣袤的宋詞世界,更利於(yu) 全麵把握宋詞的豐(feng) 富內(nei) 涵與(yu) 多元麵相。

  婉約詞通過感情的宣泄,撫慰與(yu) 安頓了人們(men) 的心靈;豪放派詞人更是將麥秀之感、黍離之悲、報國之誌熔於(yu) 一爐

  婉約詞大多堅守詞“別是一家”的創作傳(chuan) 統,其抒情多係愛恨癡嗔、幽情單緒,狀物則吟風賞月、綺羅香澤。試觀歐陽修《浪淘沙》雲(yun) :“把酒祝東(dong) 風,且共從(cong) 容,垂楊紫陌洛城東(dong) 。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cong)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yu) 誰同?”歐詞篇幅雖不長,然在布局謀篇上卻頗具匠心:去歲與(yu) 友人同遊洛陽,遍覽群芳,何等快意;今年故友重逢,百花爭(zheng) 豔,更勝往昔,然二人世網嬰身,倏聚忽散,舊遊難再。敘完過去之美好、現下之遺憾,末二句進一步設想未來,“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yu) 誰同”,將惜別之情推向高潮。同寫(xie) 離別,唐代的王勃堅信“海內(nei) 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陸龜蒙豪言“所誌在功名,離別何足歎”。與(yu) 王、陸二人相比,《浪淘沙》雖一唱三歎,然絕不故作豁達以自解。這樣的呈現方式,固然與(yu) “詞”體(ti) 之特性有關(guan) ,但若我們(men) 將它放到“明年此會(hui) 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的文學史脈絡中去看,就會(hui) 發現歐詞之價(jia) 值。《浪淘沙》中的“無窮”之“恨”,早已逸出個(ge) 人離愁別緒的範圍,而是拈出了千古以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送君南浦,傷(shang) 之如何”的人生長恨。對於(yu) 曆史長河中的每一位個(ge) 體(ti) 而言,麵臨(lin) 離別,自然可以用對未來的美好期許互相勉勵;但天各一方、路長而歧是不爭(zheng) 的事實,歐詞選擇直麵離別的傷(shang) 感,同樣能引起古今無數離人的強烈共鳴,它通過感情的宣泄,撫慰與(yu) 安頓了人們(men) 的心靈。這是“婉約詞”之長項,也是它雖被目為(wei) “豔科”,卻仍被曆代讀者所深愛的原因。

  相較之下,豪放詞突破了“詞媚”的樊籬,擴大了詞的題材與(yu) 內(nei) 容,幾乎達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境地。尤其是宋室南渡後,豪放派詞人更是將麥秀之感、黍離之悲、報國之誌熔於(yu) 一爐。試觀張孝祥《六州歌頭》曰:“長淮望斷,關(guan) 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qing) 。”作為(wei) 南渡詞壇中信息包容量最大的一首壯詞,《六州歌頭》與(yu) 《浪淘沙·把酒祝東(dong) 風》的便娟婉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將邊塞地區的獨特景致、中原地區的動態、南宋朝廷的舉(ju) 措、遺民父老“南望王師又一年”的殷切期盼與(yu) 作者報國無門的悲憤、時不我待的焦慮融為(wei) 一體(ti) ,“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無怪乎當時的主戰派名將張浚讀後為(wei) 之“罷席”。張孝祥《六州歌頭》指陳時事的縱橫開闔與(yu) 強烈的批判精神,與(yu) 後來的稼軒詞並無二致。

  婉約詞以清切婉麗(li) 為(wei) 當行本色,表達上偏於(yu) 含蓄;豪放詞則喜以積極的人生態度與(yu) 高度的用世熱情直抒胸臆

  婉約詞長於(yu) 比興(xing) ,以清切婉麗(li) 為(wei) 當行本色,表達上偏於(yu) 含蓄,這與(yu) 其題材、內(nei) 容的選擇有關(guan) 。舉(ju) 凡描寫(xie) 花前月下、輕歌曼舞、幽微心緒,含蓄則更有意味,蘊藉則富於(yu) 霧裏看花的朦朧美。試觀婉約派巨擘周邦彥壓卷之作《瑞龍吟》雲(yun)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zhu) ,因念個(ge) 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jia) 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dong) 城閑步。事與(yu) 孤鴻去。探春盡是,傷(shang) 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在語言層麵,周邦彥不露痕跡地化用了蕭綱、杜甫、李賀、杜牧、李商隱、牛嶠等人的詩詞,幾乎句句用典;在興(xing) 象層麵,該詞調動了包括“章台路”“燕子”“淺約宮黃”“秋娘”“孤鴻”“官柳”在內(nei) 的多重“有意味的形式”;在結構層麵,作為(wei) 周邦彥自創調,《瑞龍吟》極盡炫技之能事,“自‘章台路’至‘歸來舊處’是第一段,自‘黯凝佇(zhu) ’至‘盈盈笑語’是第二段”,兩(liang) 段均係六句、二十七字、三仄韻,是為(wei) “雙拽頭”;全詞行文曲折,用韻考究,“曼聲促節,繁分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最後才委婉地點出身世浮沉、物是人非之感,極富回環反複之美。

  相較於(yu) 精工細作、委婉含蓄的婉約詞,“有觸於(yu) 中而發於(yu) 詠歎”的豪放詞則喜以積極的人生態度與(yu) 高度的用世熱情直抒胸臆。試觀辛棄疾《清平樂(le) ·獨宿博山王氏庵》雲(yun)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鬆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wan) 裏江山。”辛棄疾一生所求,是“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是“道男兒(er) 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但身為(wei) “歸正人”,他備受猜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hui) ,登臨(lin) 意”,唯有“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清平樂(le) ·獨宿博山王氏庵》就是於(yu) 這種人生境遇下所作。淒風苦雨的秋夜,破敗的王氏庵中饑鼠橫行、蝙蝠翻飛,但當自傷(shang) “旌旗未卷頭先白”的詞人從(cong) 睡夢中醒來,眼中所見、心中所係卻唯有他曾在“夢中行遍”的“萬(wan) 裏江山”。此詞以白描手法開篇,注以“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愛國主義(yi) 情懷,直抒胸臆,表現出深厚的曆史感與(yu) 時代感,與(yu) 周邦彥的《瑞龍吟》大相徑庭。

  婉約詞常常表現出對人“價(jia) 值、情感、自由精神”的崇尚;豪放詞提升了詞的品格,加強了詞的時代感和現實感

  有必要指出,豪放派詞人並非不懂得正宗婉約詞所要求的各種體(ti) 式,隻是他們(men) 多秉持“質重於(yu) 文”的創作理念,不肯因遷就“詞必協律”而妨礙思想感情的自由表達,所謂“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這種“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的寫(xie) 法使部分宋詞作品日益趨向詩化、散文化。試觀辛棄疾《西江月·遣興(xing) 》雲(yun)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shu) ,信著全無是處。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通俗、平易,無需過多解析。“近來始覺古人書(shu) ,信著全無是處”與(yu) “甚東(dong) 山何事,當時也道,為(wei) 蒼生起”“萬(wan) 事從(cong) 教,浮雲(yun) 來去,枉了衝(chong) 冠發”一樣,都是詞人“卻將萬(wan) 字平戎策,換得東(dong) 家種樹書(shu) ”後的憤激之言。“問鬆‘我醉何如?’”和“以手推鬆曰:‘去!’”,幾乎與(yu) 現代白話相同。詞人壯誌難酬的憤懣和不願依附權貴的倔強生活態度在散文化的書(shu) 寫(xie) 中溢於(yu) 言表。

  有必要指出,宋代詞壇中的婉約派與(yu) 豪放派遠非涇渭分明的二元對立,相反,偉(wei) 大的詞人往往兼具多種風格。以婉約詞集大成者李清照為(wei) 例,這位以“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等佳作為(wei) 曆代讀者所熟知的女詞人,在南渡後寫(xie) 下了千古名篇《漁家傲》:“天接雲(yun) 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wan) 裏風鵬正舉(ju) 。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魂歸帝所、與(yu) 上天展開對話的積極浪漫主義(yi) ,雲(yun) 濤、星河、千帆及“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wan) 裏”的雄壯意象,“朝遊北海暮蒼梧”、借鵬鳥之力“吹取三山”的大膽想象,全詞渾成大雅,“借神仙境界,抒壯闊胸懷”,哪有半點婉約的影子?梁啟超評此詞說“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詞》中語”,清人李調元謂李清照“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豪放派中作婉約詞者亦大有人在。試觀蘇軾《蝶戀花·春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等句,清婉雅麗(li) ,“奇情四溢”,至今廣為(wei) 傳(chuan) 頌,宜乎王士禎雲(yun) “‘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東(dong) 坡公但解作‘大江東(dong) 去’耶?”又如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dong) 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眾(zhong) 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雲(yun) 雲(yun) ,語言精致,含蓄婉轉,餘(yu) 味無窮,曆來被認為(wei) 足以與(yu) 秦觀、周邦彥等婉約宗師的佳作等埒。

  宋詞之所以能成為(wei) “一代之文學”,主要在於(yu) 它開拓了新的展示個(ge) 人內(nei) 心的平台,創造了不同於(yu) 詩的另一種境界,即:題材上注重個(ge) 人情感而非社會(hui) 現實;表現手法上長於(yu) 抒情而非敘事;風格上偏重柔美而非陽剛。從(cong) 文學自身的演進邏輯而言,婉約詞似更具“詞”的特點,更何況在它那看似瑣屑與(yu) 日常的描寫(xie) 中,常常表現出對人“價(jia) 值、情感、自由精神”的崇尚和對人“全麵發展、生存狀態及其命運、幸福”的關(guan) 注。但“能於(yu) 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的豪放詞同樣不可或缺,因為(wei) 它提升了詞的品格,加強了詞的時代感和現實感,特別是張孝祥、辛棄疾、陸遊等人的愛國主義(yi) 詞章,激勵了無數為(wei) 國家、民族的未來前赴後繼的仁人誌士。正是在這一意義(yi) 上,婉約詞與(yu) 豪放詞“並蒂花開一樹香”,都是涵養(yang) 中華民族向上向善力量的精神淵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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