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紅樓夢》深處的經濟世界
發稿時間:2020-03-03 17:17:02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李遠達
明代的黃瑜在《雙槐歲鈔》裏講了一個(ge) 很有哲理的故事,說弘治朝的兩(liang) 位閣老——海南丘濬和洛陽劉健,前者學富五車、手不釋卷,卻被後者譏諷為(wei) “有一屋散錢,隻欠索子”。丘濬也毫不退讓,說劉健“有一屋索子,隻欠散錢”。劉健聽後“默然甚慚”。
散錢和索子,其實都是比喻:散錢比喻的是零碎分散的文獻資料,而索子則比喻串聯起資料的思想。具體(ti) 到《紅樓夢》的研究,百餘(yu) 年來,無數根索子串聯起紅學的散錢,而讀到陳大康先生的《榮國府的經濟賬》,竊以為(wei) 是用經濟這根不尋常的索子,串聯起了賈府一地散錢的一個(ge) 重要創獲。
經濟問題,正如陳大康先生所言,在小說中“隻是以零散的形態呈現,並沒有直觀地展示它們(men) 之間的相互聯係”。如何處理這樣的問題,將滿屋散錢貫穿於(yu) 一條索子,這非常考驗研究者的能力與(yu) 水平。陳先生從(cong) 一個(ge) 引人入勝的話題——黛玉的家產(chan) 問題開始,直至討論到經濟製度與(yu) 管理機構,8個(ge) 經濟話題一一展開。其所依據的主要材料,其實就是小說的文本。他通過縝密深厚的文本細讀功夫,提煉、抽繹出旁人匆匆略過的內(nei) 容,進而拚湊、還原一個(ge) 近乎完整、可信的《紅樓夢》經濟世界。
在這樣一個(ge) 經濟世界裏,許多問題都是我們(men) “紅迷”在閱讀過程中可能留意,但旋即放下的。所謂“放下”,存在幾種情況:一種是我們(men) 覺得很有意思,但沒有去費功夫考究的,例如黛玉家的經濟狀況到底如何,烏(wu) 進孝繳租的租單到底說明了什麽(me) ,等等;第二種是我們(men) 匆匆看過,忽略掉的那些誤以為(wei) 與(yu) 小說主題無甚關(guan) 係的經濟細節,例如榮國府的馬棚、車轎房、針線房與(yu) 漿洗房等;第三種則是閱讀過程中根本沒有留意,認為(wei) 不是問題的問題,最明顯的是一個(ge) 例證是陳大康先生用數章篇幅討論的李紈在榮國府中的經濟地位問題。這三種情況,其實都是我們(men) 閱讀不細致、思考不深入導致的。陳先生用文本內(nei) 外的證據引導我們(men) 層層深入,打開了隱藏在文本深處的經濟世界。
本書(shu)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論證很多,例如討論林黛玉之父林如海的財產(chan) 問題,陳先生特別提出了史家慣用的“不書(shu) ”的寫(xie) 法。他通過分析《金瓶梅》蔡禦史的行為(wei) ,和史料中曹寅、李煦家族擔任巡鹽禦史的做法,反推出林如海在鹽政上的收入,很有說服力。同時,他還結合文本中賈雨村與(yu) 林如海的交往,來說明林如海其實是一個(ge) 人情練達、熟悉官場潛規則的人,以此來證明其本就厚實的家底在鹽政任上變得更為(wei) 豐(feng) 厚。這些論證鞭辟入裏,發前人之所未發,給紅學愛好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方法。
能夠完成這樣一部體(ti) 係完整的《紅樓夢》經濟問題研究專(zhuan) 著,陳大康有著自己獨到的優(you) 勢。其一是他出身數學係,對於(yu) 數字有著天然的敏感與(yu) 興(xing) 趣;其二,則是他肯下苦功夫,在開始閱讀《紅樓夢》時,曾數百遍地進行“捺字點數的統計工作”。要知道,聰明人肯下笨功夫,往往能夠取得很大的成績。在思想方法上,他給我們(men) 後學的啟示在序言中已經講明:“對那些似乎遊離於(yu) 情節主幹外的描寫(xie) 的熟悉,是本書(shu) 能夠成稿的前提”,若要追問此“熟悉”的由來,“那就又回到本文開始時所說的捺字點數的統計工作”。統計當然不是文學研究的主流方法,但當它能說明問題,將研究向前推進之時,也就成為(wei) 了利器。
行文至此,奉上我對這條經濟索子上的一枚散錢提出的一點兒(er) 保留意見。李紈可能是金陵十二釵中存在感比較低的一位,因此我們(men) 對於(yu) 她的一舉(ju) 一動似乎不很關(guan) 心。她在小說中自始至終沒有跟婆婆王夫人說過一句話這樣一個(ge) 事實,如果不是陳大康先生指出,一般人可能很難留意到。曹雪芹筆法細密,為(wei) 人稱道,這樣的描寫(xie) 絕非疏忽,很可能是有心所為(wei) 。陳先生抽絲(si) 剝繭地為(wei) 我們(men) 分析出李紈與(yu) 王夫人隱含著的掌家權之爭(zheng) ,並就此認為(wei) “倘若讓李紈管家,一旦賈政去世,賈政這一房的家主就必然是李紈所輔佐的賈蘭(lan) ,到時王夫人與(yu) 賈寶玉這對母子的地位勢必急遽下降”。換言之,李紈和賈蘭(lan) 的存在,實際上威脅到了王夫人與(yu) 賈寶玉的根本利益,因而王夫人與(yu) 李紈婆媳不睦。
陳先生的結論得到了部分研究者的支持。他的分析過程,從(cong) 李紈與(yu) 王夫人不同的身世背景,到婆媳不和背後的家族利益之爭(zheng) ,也是層層推進的。不過,細讀《紅樓夢》,小說中似乎也有一些反例。最顯豁的一例是第三十三回,王夫人看到寶玉挨打之後,“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由得大哭:“苦命的兒(er) 嚇!”小說接著寫(xie) 到:“因哭出‘苦命兒(er) ’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ge) 我也不管了。’”引得在場的李紈也失聲痛哭。這些描寫(xie) ,當然有多種闡釋的空間,但在王夫人心中,長子賈珠的地位很重要是毋庸置疑的。同時,在分析過程中,陳先生使用的材料裏有賈母說李紈“寡婦失業(ye) 的”,這樣的詞語可能是偏正短語,強調的很可能是“寡婦”的一麵,未必指的是失去所謂的“掌家之業(ye) ”。若此二例,竊以為(wei) 有可商榷之處。當然,李紈和王夫人的關(guan) 係確實是榮國府中人物關(guan) 係的重要一對,陳先生的發現可能會(hui) 開啟新的研究領域。
在全書(shu) 的最後一章,陳先生歸納了《紅樓夢》中提出過的三種解決(jue) 榮國府經濟危機的方案,尖銳地指出:“它們(men) 都未能觸及農(nong) 奴製生產(chan) 與(yu) 發達的商品經濟的矛盾,因而都不能從(cong) 根本上解決(jue) 榮國府的經濟危機。”事事按“舊例”,最終不僅(jin) 不能挽救即將傾(qing) 頹的大廈,而且還會(hui) 激化賈府內(nei) 的各種矛盾。本書(shu) 在深入研究了榮國府的經濟問題之後,總結抽繹出了“食盡鳥投林”的根源,可謂高屋建瓴。陳大康對於(yu) 賈府經濟體(ti) 係崩潰原因的探索,不僅(jin) 使我們(men) 對小說的理解更為(wei) 深入,也具有明清經濟史和思想史的研究意義(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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