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men) 在討論孔子思想的時候，容易忽略這樣一個(ge) 問題：理性與(yu) 宗教信仰的關(guan) 係。

　　教育與(yu) 知識的特長在於(yu) 使人趨於(yu) 理性和人格獨立，宗教信仰則強調盲從(cong) 和終極關(guan) 懷。就孔子本人來說，他對宗教信仰基本上采取“敬鬼神而遠之”的折衷主義(yi) 立場。

　　那麽(me) ，當他和弟子們(men) 陷入精神危機的時候，會(hui) 如何自處呢?孔子的一個(ge) 建議是，如果想擺脫外在環境對心靈的影響，就熱愛讀書(shu) 吧!所以，孔子稱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le) ”的好學精神，並認為(wei) 顏回最符合“古之學者為(wei) 己”的讀書(shu) 標準。

　　好學雖與(yu) 物質無關(guan) ，但並不是說無關(guan) 物質的讀書(shu) 行為(wei) 就是好學。在孔子看來，讀書(shu) 無關(guan) 乎物質，但不應刻意去回避物質，而要從(cong) 讀書(shu) 中體(ti) 認宇宙萬(wan) 物之富、人生大道之美、操行氣節之貴。

　　相對來說，物質方麵的匱乏隻是淺層次逆境，更深層次的逆境則是窮達的窮。孔子周遊列國，在衛國、曹國、宋國接連遇挫，無奈之下來到陳國，又碰到吳國攻打陳國。孔子碰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危機：在陳蔡之間絕糧七日。弟子們(men) 餓得幾乎動不了身，子路於(yu) 是激動地質問“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平靜地答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子路所說的窮是山窮水盡的意思。可即使在這樣的境遇中，孔子也沒有放鬆對讀書(shu) 習(xi) 禮、堅守道德界限的要求。對孔子來說，讀書(shu) 的意義(yi) 不僅(jin) 僅(jin) 是學習(xi) 知識，也不僅(jin) 僅(jin) 是一種習(xi) 慣，而是在於(yu) 踐行道德、砥礪操行，把對知識的體(ti) 認轉化為(wei) 對人生信念的堅守。

　　孔子的“君子固窮”理念幾乎是一種純粹的道德要求，致力於(yu) 把宗教的神性信仰轉化為(wei) 理性的人生信念。在生命與(yu) 信念之間，孔子選擇了擇善固執，認為(wei) 隻要道義(yi) 存在的地方，就是君子應該堅守的地方，哪怕明知道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值得慶幸的是，理性與(yu) 逆境之間的這種極端情況畢竟不是常態，人生旅途中最需要撫慰的其實是大段大段的孤獨、無聊與(yu) 寂寞。這是崇高人生信念的最大敵人，也是滋生精神危機的溫床。

　　弟子們(men) 認為(wei) ，孔子之道的人生信念標準太高，難免讓人生出望洋興(xing) 歎的喟歎。冉求就曾向孔子抱怨：“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曾子也曾反複提及求道的艱辛，說不僅(jin) 要做到每日三省吾身，而且要時刻注意“慎獨”。以曾子之賢尚且如此，其他人求道之路的種種困惑、動搖乃至精神危機就不難想見了。

　　然而，孔子明確告訴弟子，仁道其實並不遙遠，問題的關(guan) 鍵在於(yu) 你們(men) 把讀書(shu) 求道當作一項必須完成的人生使命，而不是一種樂(le) 在其中的生命本然狀態。如果把讀書(shu) 求道視為(wei) 春日風中的一次旅行，把人生信念當作生命應然的棲息之地，怎麽(me) 會(hui) 有如此痛苦的心路曆程呢?孔子通過言傳(chuan) 身教的方式教導世人：讀書(shu) 是打發寂寞的最好方式，美學的態度是讀書(shu) 的最高境界。

　　以美學態度讀書(shu) 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而來自於(yu) 孔子的治學主張：“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藝，指禮樂(le) 射禦書(shu) 數。古人所說的學習(xi) 不僅(jin) 指讀書(shu) ，而且包括文藝和體(ti) 育。李澤厚認為(wei) ，孔子“遊於(yu) 藝”思想是對讀書(shu) 的一種美學升華，即通過技藝之熟練掌握，獲得自由和快樂(le) 。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當現代人高喊“生活不隻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時候，孔夫子恐怕會(hui) 不以為(wei) 然。因為(wei) 求取靈魂的安寧既不在遙遠的天國，也不在有詩的遠方，答案就在眼前——“道不遠人，人之為(wei) 道而遠人，不可以為(wei)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