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自誕生之日起，就如朱自清所言，一直行進在“學習(xi) 新語言，尋找新世界”的途中。這使它一方麵背靠2000多年古典詩歌的偉(wei) 大傳(chuan) 統，一方麵又始終呈現充滿活力、朝氣蓬勃的少年氣象。回顧當代新詩走過的70年曆程，它當之無愧是最貼近中國人心靈，也是最能體(ti) 現時代氣質和民族精神追求的文學形式之一。梳理總結新詩在實踐與(yu) 反思中的成長之路，為(wei) 的是更好汲取經驗，產(chan) 生更多優(you) 秀詩人與(yu) 詩作。

　　時代頌歌，詩歌中國

　　新中國成立70年來，幾乎每一個(ge) 曆史階段都湧現過一些令人難忘的詩潮、詩作和詩人。當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hui) 議第一次全體(ti) 會(hui) 議召開和新中國宣布成立之際，無論是何其芳的《我們(men) 最偉(wei) 大的節日》，還是胡風的長詩《時間開始了》，詩人都為(wei) 站起來的中國和成為(wei) 國家的主人感到自豪，並且以新中國主人的身份投入創作，把寫(xie) 詩當作參與(yu) 新的生活與(yu) 鬥爭(zheng) 的方式。

　　其中最為(wei) 動人的篇章，是一批熱情擁抱新生活、建設新生活、讚美新生活的時代頌歌。詩中投身時代的真誠與(yu) 執著，晴空一樣透明的詩意，以及沒有雜質的心靈感受與(yu) 折射出來的生活情趣，象征了年輕共和國的蓬勃朝氣。郭小川總題為(wei) “致青年公民”的組詩，以鼓點一樣的詩句呼籲“投入火熱的鬥爭(zheng) ”，邵燕祥詩集《到遠方去》體(ti) 現了一代青年奔向“遠方”、實現遠大人生價(jia) 值的夢想。以公劉詩集《邊地短歌》、聞捷組詩《天山牧歌》為(wei) 代表，一大批充滿新生活情趣的詩篇，既見證了新生活的光明美好，也見證了新中國詩人的澄懷味象。這是他們(men) 詩中的城市：“燈的峽穀，燈的河流，燈的山/六百萬(wan) 人民寫(xie) 下了壯麗(li) 的詩篇/縱橫的街道是詩行/燈是標點”(公劉：《上海夜歌》);這是他們(men) 筆下的笑聲：“當她在笑/人感到是風在水上跑/浪在海麵跳”(蔡其矯：《船家姑娘》)。而賀敬之，則將正在進行的社會(hui) 主義(yi) 建設與(yu) 中國革命艱苦卓絕的鬥爭(zheng) 曆程聯係起來，寫(xie) 出《放聲歌唱》《雷鋒之歌》等氣勢恢弘的長詩。

　　改革開放以來，詩歌既受惠於(yu) 也見證了蓬勃發展的時代，以對時代激情與(yu) 夢想的表現，成為(wei) 時代心史的忠實記錄者。三代詩人(新中國成立之前成名的現代詩人、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當代詩人，以及誕生於(yu) 新中國的青年詩人)在上世紀80年代前後重新集結所形成的詩歌繁榮和多元格局，本身就是社會(hui) 進步的象征，《相信未來》《致橡樹》等無數名篇名句伴隨著當時的詩歌朗誦會(hui) ，成為(wei) 一代人的動人記憶。許多被讀者廣泛傳(chuan) 誦的詩作，成為(wei) 改革開放時代的文化見證，也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見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詩歌作為(wei) 民族曆史文化記憶和情感的信物，在凝聚民族文化共識和精神情感方麵，發揮了重要作用。“詩歌中國”具有強大向心力，無論是港澳台地區，還是海外華人世界，各具特色的優(you) 秀詩篇用漢語想象世界、傳(chuan) 達情感，躍動著“中國心”的節拍和旋律。其中，以餘(yu) 光中、洛夫為(wei) 代表，對鄉(xiang) 愁的表達和對文化中國的追尋，尤為(wei) 感人，見證了血濃於(yu) 水的民族感情。許多詩歌選集、理論評論也都秉持漢語詩歌的共同體(ti) 意識。“詩歌中國”的形成，本身也體(ti) 現了當代中國詩歌創作的多元性和豐(feng) 富性。

　　“化古”與(yu) “化歐”

　　70年詩歌成就的另一個(ge) 側(ce) 麵，是新詩這種文體(ti) 的進步與(yu) 成長。所謂“新詩”，開創之初是以中國古典詩歌(舊詩)為(wei) 革命對象，使用白話，不遵循傳(chuan) 統形式秩序的現代詩歌寫(xie) 作。在2000多年偉(wei) 大詩歌傳(chuan) 統中，它就像是一個(ge) 叛逆的少年，充滿理想，充滿活力，也充滿成長的煩惱。其中最大的煩惱是形式與(yu) 趣味缺少基本共識，資源與(yu) 參照意見不一，產(chan) 生了一些詩學觀念上的“迷思”，誤以為(wei) “新”就是新奇時髦，現代化就是西方化，或者相反，認為(wei) “中國性”就是古典詩歌和民歌。觀念迷思帶來的教訓正在為(wei) 新詩所吸取，圍繞這些觀念的討論和辨析為(wei) 新詩實踐提供養(yang) 分，當代詩歌已經走出“新”與(yu) “舊”、中國與(yu) 西方的二元對立，重新認識和汲取傳(chuan) 統價(jia) 值，在立足本土中不斷出新。

　　比如，《詩刊》幾十年來一直堅持在新體(ti) 詩為(wei) 主的刊物上開設舊體(ti) 詩詞欄目，並在近年將欄目名稱更改為(wei) “當代詩詞”。再如，“中國詩詞大會(hui) ”“為(wei) 你讀詩”等公共閱讀與(yu) 傳(chuan) 播活動，不分新舊而從(cong) “好”的立場出發推舉(ju) 優(you) 秀詩篇，已經形成一種基本共識：能夠不斷引起心靈共鳴的詩篇，是永遠不會(hui) 變“舊”的，它會(hui) 在一代又一代的閱讀中，一次又一次地獲得重生。而創造這些詩篇的經驗與(yu) 技巧，也會(hui) 作為(wei) 一種資源，為(wei) 後來的創新與(yu) 發展，提供有益參考。這種認識改變了新詩的激進立場，回到了詩歌的初心：詩歌的轉型與(yu) 創新，不是簡單地求新求異，顯示與(yu) 傳(chuan) 統的不同，而是要通過凝聚不同時代的精神記憶和情感經驗，讓文化價(jia) 值和生命情趣在不斷延伸的時間中熠熠發光。同時，這種認識也使當代詩人意識到：中國詩歌既無法在自我封閉中發展，也不能失去自己的文化定力，而是要把不同文化範式轉化為(wei) 自己成長發展的資源，如詩人卞之琳所說到的那樣，在“化古”“化歐”中成長。

　　“化古”“化歐”成效的集中體(ti) 現，主要在語言。詩歌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很重要的一點就在於(yu) 它所體(ti) 現的漢語神韻與(yu) 表現力。隨著觀念模糊的“白話”逐漸發展為(wei) 較為(wei) 明確的現代漢語語言體(ti) 係，詩人對現代漢語的認識日漸提高，通過詩歌理解語言、提煉語言的意識日漸自覺，對漢語的張力、意味、聲韻、色調等不同方式不同角度的發掘也越來越多。譬如何其芳“現代格律詩”的倡導，卞之琳關(guan) 於(yu) 古今詩歌不同調性的區分，林庚對詩歌建行問題的關(guan) 注，以及80年代以來青年詩人意象化與(yu) 口語化兩(liang) 個(ge) 向度的實驗等，都在不同側(ce) 麵提高我們(men) 對漢語特性的意識，使新詩獲得現代文體(ti) 品格和美學風貌。

　　體(ti) 現大時代精神氣象

　　當代漢語詩歌還在成長，它的特點不是說像古典詩歌那樣，已經造就許多經典作品和偉(wei) 大詩人，而在於(yu) 顯示了實踐和反思中成長的活力，它正走在通向經典、成就輝煌的途中。進入新世紀以來，詩歌在科技和媒介變革的時代變得更加多元和豐(feng) 富，得到更加廣泛的熱愛和關(guan) 注。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詩人從(cong) 上世紀90年代流行的個(ge) 人化寫(xie) 作中調整過來，在介入時代現實和運用新的寫(xie) 作與(yu) 傳(chuan) 播媒介方麵，做出許多有益嚐試。汶川地震的國難時刻有詩歌發出的萬(wan) 眾(zhong) 一心之聲，國計民生的社會(hui) 話題有詩歌投去的關(guan) 切目光，對地方經驗和風情風俗的開掘讓詩歌更具中國風采，對偉(wei) 大複興(xing) 時代的矚目與(yu) 書(shu) 寫(xie) 讓詩歌更添時代分量。而在寫(xie) 作風格和技藝方麵，今天的詩歌比以往任何一個(ge) 時代都更為(wei) 豐(feng) 富。

　　新詩發展到今天，已經不是新不新而是好不好的問題;不是能否用“新語言”(即現代漢語)寫(xie) 詩，而是能否通過詩歌讓現代漢語發出鑽石般光芒的問題;不是能否湧現優(you) 秀詩人，而是群山之上能否有高峰崛起、能否有大詩人大作品出現的問題。當代詩壇不乏優(you) 秀詩人和詩篇，但足以體(ti) 現一個(ge) 時代精神品質和語言美學的傑出詩人和偉(wei) 大詩篇依然缺乏。

　　傑出的詩歌一定是對時代現實和夢想的自覺承擔，它需要詩人深入到日新月異的時代生活深處，感受它最深沉的脈動;需要詩人用心靈與(yu) 眼睛發現真切的時代感，避免流於(yu) 瑣碎表象或者流於(yu) 抽象空洞;需要在創作中自覺區分追新逐異、吸引他人眼球與(yu) 真正美學創新的不同;它需要一種時代生活的洞見，更需要一種胸襟和精神境界，就像唐詩像李白、杜甫那樣體(ti) 現的是一個(ge) 大時代的精神氣象。

　　傑出的詩歌也一定是語言的燈塔，能夠照亮世界，不僅(jin) 受人矚目，而且動人肺腑。詩人是用語言工作和夢想的，正是語言的橋梁讓時代的記憶和夢想在時間中伸延。通過詩來提煉漢語，讓現代漢語顯示它的詩意和美學光芒，是今日詩人不可推脫之責任。一些“口語化”寫(xie) 作因為(wei) 對自然言語的片麵迷戀，生產(chan) 不少“口水詩”，其中弊端值得反思。尤其是在當下的網絡和消費語境下，更需要警惕時尚、流俗對語言的裹挾，避免掉入碎片化、快餐化、平麵化的陷阱。當代詩人需要深入理解我們(men) 口中和手中的語言，從(cong) 它的根本特性出發，讓詩歌和語言互動相生，自覺探索現代漢語的美感和現代詩歌的形式秩序，以鮮明的漢語性體(ti) 現對偉(wei) 大中國詩歌傳(chuan) 統的繼承和發展。

　　“新詩”在新時代重新出發，我們(men) 有理由期待出現當代詩人以大時代的眼光、胸襟和藝術想象力，以更多貼近時代心靈、發掘漢語之美的優(you) 秀詩作，回答曆史、現實與(yu) 未來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