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對收縮:少子老齡時代日本地方城市振興策略
發稿時間:2019-12-09 13:52:15 來源:世界知識2019年第23期 作者:王瓚瑋
2019年3月國家發改委發布的《2019年新型城鎮化建設重點任務》,在我國政府文件中首次提及“收縮型(中小)城市”。“收縮城市”(shrinking cities)概念最早由德國學者提出,是指以人數的減少和經濟活動的衰退為(wei) 主要特征,日漸呈現衰退、荒廢及反城市化現象的城市。在我國,這是高歌猛進的城市化進程中悄然襲來的一種有悖於(yu) 擴張型發展模式的城市變革。城市自身猶如生物有機體(ti) ,有其興(xing) 衰更替,這種現象在全球範圍屢見不鮮。然而中國“收縮城市”的出現卻潛藏在繁榮景象之中,與(yu) 經濟的高速發展並行不悖。這一急遽凸顯的新形勢無疑給中國社會(hui) 帶來了全新的挑戰。
舉(ju) 目亞(ya) 洲,日本的工業(ye) 與(yu) 城市發展階段均先於(yu) 我國,對日本城市的個(ge) 案觀察與(yu) 分析將對我們(men) 思考如何應對城市收縮不無裨益。
戰略:麵向未來的國際化可持續發展城市
富山市是日本北陸地區的中等規模城市,又是富山縣縣廳所在地,總人口約42萬(wan) 。它緊鄰富山灣,被日本三大名山富士山、白山、立山山脈圍裹,擁有得天獨厚的豐(feng) 富生態資源。憑借區位優(you) 勢和尋求城市轉型的戰略眼光,富山市在日本與(yu) 國際接軌的現代城市建設進程中,留下了特色發展的足跡。
20世紀中後期,歐美工業(ye) 發達國家最先麵臨(lin) 城市萎縮問題,諸如底特律、曼徹斯特等一些國際大型城市開始出現中心活力衰減、人口減少、環境持續惡化等“城市病”。1972年羅馬俱樂(le) 部發表《增長的極限》,叩問了人類的極速擴張性活動對世界係統的極限影響。1973年有學者提出“緊湊城市”概念,闡述了一種減緩城市無序蔓延、高效利用土地資源的可持續發展思想。1987年聯合國世界環境與(yu) 發展委員會(hui) 在《我們(men) 共同的未來》中,正式確立了關(guan) 乎人類共同命運的可持續發展路徑的意義(yi) 。在這一國際背景下,日本的國內(nei) 情況也在發生深刻變化。
與(yu) 西方國家不盡相同的是,持續的人口少子老齡化與(yu) 經濟高速增長時期城市開發所累積的環境問題,成為(wei) 日本城市萎縮的最直接誘因。這些變化又恰與(yu) 日本泡沫經濟破滅的時代轉型期相耦合。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對社會(hui) 變化形勢做出判斷,認為(wei) 今後日本將麵臨(lin) 國際化不斷深入、工業(ye) 生產(chan) 向海外轉移、人口變化加速、生活形態改變等新形勢。作為(wei) 應對,日本將城市規劃的目標定位為(wei) “在建設能夠滿足城市多樣發展、給予居住者多樣選擇的魅力城市基礎上,打造令居者有實感的豐(feng) 富城市空間”。因此,1998年彰顯可持續發展宏旨的“緊湊城市”構想在富山城市基本計劃中得以體(ti) 現,在日本開創了先河。統計數據顯示,1970年至2015年的45年間,富山市在城市麵積向郊外成倍擴張的同時,出現了人口低密度化、中心空心化、郊野生態破壞嚴(yan) 重的傾(qing) 向。2008年,最能反應城市變化指標的地價(jia) 急轉直下,標誌著富山市城中活力已開始衰減。與(yu) 此同時,政府部門預測,富山市人口總數在2010年達到峰值後便開始一路下行,2040年富山城市總人口將減少16%,單身家庭數量將隨之增加。
另一方麵,1997年日本簽署著名的《京都議定書(shu) 》,向國際社會(hui) 展現了為(wei) 減緩地球變暖承擔道義(yi) 的姿態。2008年起,在既定國策的牽引下,日本政府大力推進低碳社會(hui) 建設,著力節能減排,包括富山市在內(nei) 的六個(ge) 地方城市入選“環境示範城市”。它的主要目標是“以地域資源的最大活用,實現低碳化與(yu) 可持續發展”。在城市中綜合推進“緊湊城市建設、交通係統整合、生態住宅普及、可持續的森林利用、環境教育、利用可再生能源”,以引導與(yu) 應對生活方式變革及刺激地方活力的再生。在這一藍圖的基礎上,2010年日本政府又提出“環境未來城市”構想,與(yu) “環境示範城市”整合一體(ti) 後確立為(wei) “21個(ge) 國家戰略”之一。該方案明確了日本將解決(jue) 城市問題的思路提升到應對“環境變化”與(yu) “老齡化”等人類共同課題,以及激發人的新價(jia) 值創造的高度之上。“環境未來城市”被日本政府視為(wei) 解決(jue) 世界性難題的社會(hui) 試驗場。在這一輪戰略調整中,2011年富山市再次入選“環境未來城市”。
2015年9月,聯合國大會(hui) 提出了2015〜2030年各國發展方向的可持續發展目標(SDGs),其宗旨是以綜合方式徹底解決(jue) 社會(hui) 、經濟、環境三個(ge) 維度的發展問題,轉向可持續發展道路。日本緊隨其後,於(yu) 2016年將“環境未來城市”構想進一步深化提升為(wei) “SDGs未來城市計劃”,成功地將國內(nei) 外發展麵臨(lin) 的共同性問題進行了統合,並利用國際交流渠道擴大了本國城市的世界影響力。2018年6月,日本政府授予富山市“SDGs未來城市”稱號。
從(cong) “緊湊城市”到“SDGs未來城市”,富山市經曆了由地方自尋方向到以政府政策引領推進改革的變化過程。與(yu) 此同時,城市也不斷在地域社會(hui) 、國家政策與(yu) 世界潮流的多重視視角中追尋符合自身發展特性的合理支點。
舉(ju) 措:以自律性循環推進後城市化進程
戰略規劃的高度總要與(yu) 堅實的舉(ju) 措相互支撐,才能促使目標願景平穩落地。2018年,富山市正式公布了《SDGs未來城市計劃》,將2030年的未來成長樣貌描述為(wei) “在緊湊城市戰略下建設可持續創造附加價(jia) 值的城市”。
在製定這一計劃時,富山市首先將自身不同曆史時期的規劃進行了綜合性統合,並將聯合國可持續性發展維度內(nei) 化為(wei) “經濟價(jia) 值”“社會(hui) 價(jia) 值”“環境價(jia) 值”。其次,富山市又將聯合國可持續發展設定的17個(ge) 目標融入原有框架,設定了相應的指標,如到2022年居民健康實感可達86%,2028年市屬企業(ye) 年營業(ye) 總額達到14885億(yi) 日元,2030年能源利用效率的改善度達到1.4%等等。
除遠景謀劃外,富山市還設定了短期目標。2018〜2020年中將著力於(yu) 以下五個(ge) 方麵的城市建設。
第一,實現以公共交通為(wei) 軸心的緊湊城市。為(wei) 此,富山市一直在建造輕軌交通係統,整合交通線。自2006年正式啟動打造輕軌交通網項目以來,目前已有數條線路運營。政府還針對65歲老年人推出了“出行定期票”製度,在固定時間段出行不僅(jin) 票價(jia) 便宜,還可以在商業(ye) 街的相關(guan) 店鋪獲得購物優(you) 惠,這無形中刺激了消費,又培養(yang) 了市民的行為(wei) 自律。
第二,讓健康與(yu) 交流成為(wei) 城市重心,確立高質量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富山市在踐行“一個(ge) 都不能少”的社會(hui) 目標中高度關(guan) 注育兒(er) 、護理、殘障、貧困等多項複雜社會(hui) 問題。為(wei) 更好的服務弱勢群體(ti) 而建立了綜合性支援體(ti) 製,並設立“城市綜合關(guan) 懷中心”。市民可以在此了解關(guan) 於(yu) 醫療、育兒(er) 等方麵的最新情報,同時這裏也成了地域社會(hui) 不可或缺的交流場所。諸如幼兒(er) 保健、產(chan) 後恢複等問題,也可以在這裏進行谘詢並得到解決(jue) ,給市民生活增添了安心感。地方政府希望市民能在普通生活中找到自身的存在價(jia) 值,增強社會(hui) 融入感,最終實現共生社會(hui) 。
第三,創造安全與(yu) 環境智能型城市,建設地域能源管理係統。富山市兼顧了對環境的低負荷性和城市應對災害的彈性等雙重因素。2017年,政府規劃在公交沿線低窪地塊上的小學校廢址上建設智能示範街區,實現能源高效利用“可視化”。街區內(nei) 的建築均為(wei) 環境智能建築,配有太陽能發電、燃料電池、家用蓄電池等,不僅(jin) 改善了人的居住條件,還消減了碳排放量。富山縣整體(ti) 水力發電蘊藏量位居全國第二位,利用山川河流間的位差,富山市可大力發展小水電站。具有防災據點功能的農(nong) 業(ye) 示範區便導入了太陽能、小水電站、地熱等可再生能源係統,通過農(nong) 業(ye) 物栽培與(yu) 收獲的循環,將人與(yu) 自然的共生感帶入生活。
第四,以產(chan) 業(ye) 活力激發技術創新與(yu) 社會(hui) 創新。富山素有“中草藥之都”稱號,製藥業(ye) 是富山持續近300年的傳(chuan) 統產(chan) 業(ye) 。富山市順應人口外溢趨勢,在山間地帶建造中藥胡麻的培植工廠。富山市麵積的70%為(wei) 森林所覆蓋,具備利用森林生物質能源的巨大潛能。市政府將在明晰所有權的基礎上,製定托管方案,著手利用開發。政府還將目光聚焦於(yu) 富山灣,那裏有豐(feng) 富的漁業(ye) 資源和藻類生物質能源,是來自自然的饋贈。富山市還加入了聯合國主導的“西北太平洋行動計劃”(nowpap),致力於(yu) 海洋垃圾治理。
第五,利用多渠道合作提升城市品牌力。富山市在城市轉型中,十分重視與(yu) “人”相關(guan) 的社會(hui) 資本要素,與(yu) 國內(nei) 外各類組織、機構建立起多樣的合作關(guan) 係。相關(guan) 企業(ye) 、大學等機構都被納入城市管理與(yu) 創新體(ti) 係之中,實現了官產(chan) 學一體(ti) 化。日本國內(nei) 其他“SDGs未來城市”入選者及正在進行“地域創生”的自治體(ti) 也會(hui) 在富山市舉(ju) 辦各種交流活動,增進了情感。國際上,又與(yu) 經合組織(OECD)、日本國際協力機構(JICA)、地球環境戰略研究機構(IGES)、世界銀行等保有聯係。這一不斷與(yu) 外部進行知識、信息、技術的交換與(yu) 共享過程,讓富山市逐步走進國際視野。
種種舉(ju) 措不僅(jin) 令富山城市變容沿襲了既有思路,還適時迎合了國際要求,營造了非直線式的螺旋發展態勢。總之,在告別單一目標後,城市有機體(ti) 內(nei) 各部分彼此交錯,形成連動性影響,發生生態鏈式反應,引起了交互的循環。
影響:多樣的城市空間塑造與(yu) 城市振興(xing) 的可能
那麽(me) ,富山市的城市改革思路是否取得了成效?
雖然“緊湊城市”概念被日本所接受隻有不過20年時間,但卻成為(wei) 富山市在城市建設中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基盤,也是當前“SDGs未來城市”建設的核心。事實上,在城市規劃領域對城市應該“緊湊”還是“擴散”才更接近“可持續發展”目標的討論仍未有定論之時,富山市已先驅性地進行了社會(hui) 性嚐試。
上世紀末,富山市是一個(ge) 高度依賴汽車的社會(hui) ,全縣私家車保有比例占全國第二位,其中以通勤為(wei) 目的的車輛占總數的83.3%,已是日本43個(ge) 中等城市中最壞的情況。同時,富山市的人口密度值卻排在全國同等規模城市中倒數第二位。隨著輕軌電車係統的鋪設與(yu) 交通網絡的不斷整合,富山市已向“步行生活城市”靠近。工作日的公共交通使用者人數較之從(cong) 前增長了2.1倍,休息日則是原來的3.6倍。其中老年利用者人數大幅增高,相繼引起了生活方式的改變。據統計,65歲以上老人的日平均步數為(wei) 6400步,遠高於(yu) 全國1000步的平均水平。這不僅(jin) 給全市節約了大約7500萬(wan) 日元的醫療費,還使碳排放量減少,交通沿線的新住宅數也增加了1.3倍。隨之,持續的人口低密度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
東(dong) 京大學工學部教授中島直人認為(wei) ,當利用公共交通,步行也能生活的出行方式在富山市定型後,城市中心和商業(ye) 街也隨即出現活力,人們(men) 便願意向市區移居,這種良性循環產(chan) 生後就有可能成為(wei) 可持續性發展城市。此外,經合組織(OECD)對富山市的變化也給予了諸多肯定。2012年該組織稱,與(yu) 歐洲相比,富山市的13個(ge) 居住推進地區計劃使城市中心數量變得不再惟一,而具有了複數化特點,打破了傳(chuan) 統城市“同心圓”的發展格局。這恰好體(ti) 現了城市空間內(nei) 各種網絡疊加後產(chan) 生的“新秩序”。它有別於(yu) 井然有序、整齊劃一的區分格局,而是交通網絡與(yu) 居住網絡的相互補充,產(chan) 生了更富活力的有機連接。這種組合帶來的多樣性,讓城市擺脫了工業(ye) 時代城市麵貌的均質化,恰是閃光的魅力之所在。
多樣性還體(ti) 現在空間用途的混合上。近30年來富山市一直扶持玻璃藝術行業(ye) ,希望使之成為(wei) 本市支柱產(chan) 業(ye) 。1994年向自由藝術家提供支援的“富山玻璃工房”開業(ye) 以來,大量行業(ye) 人才匯聚,優(you) 秀作品頻出,富山玻璃藝術也在全國名聲鵲起。2015年,由著名建築設計師隈研吾所設計的富山玻璃美術館落成,它與(yu) 富山市圖書(shu) 館相融合,讀者也可以在閱讀的同時飽覽一場玻璃藝術的盛宴。這種多體(ti) 係的共融甚至在普通的街道上也俯拾皆是。交通網絡沿線布滿了植物景觀;流經市中心的鬆川兩(liang) 岸植滿了櫻樹,每到春季便形成花溪勝景;河道兩(liang) 岸,白鷺與(yu) 市民共棲,自然和諧;有約500年曆史的富山城遺跡與(yu) 現代派樓宇交相輝映。一派景象吸引著人流,也映射著城市複興(xing) 的希望之機,這便是良好循環社會(hui) 係統中諸多渾然天成的“創造”,也是對經濟、乃至政治政策目標的最好回饋。
但即便如此,富山市的城市振興(xing) 依然前途未卜,且問題最終指向於(yu) “時間”。係統的良好循環機製建立的效率遠低於(yu) 單一性操作,人類是否有足夠的遠見跨越屬於(yu) 自己的時代難以臆測,但保有對社會(hui) 問題彈性治理的能力,也許是現階段最好的結局與(yu) 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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