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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全球史

發稿時間:2019-09-27 10:38:30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劉新成

  全球史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流行於(yu) 世界史壇的一種提倡從(cong) 全球整體(ti) 出發審視人類曆史活動的史學理論與(yu) 實踐。目前,在全球範圍內(nei) ,越來越多的高校和中學開設了全球史課程,許多大學還成立了全球史研究機構,歐美亞(ya) 三大洲均建立了全球史洲級學會(hui) 。20世紀90年代以來,五年一度的國際曆史科學大會(hui) 亦多次以全球史作為(wei) 會(hui) 議的專(zhuan) 題或主題。

  全球史的最大突破是從(cong) 學理上顛覆了世界史學界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論”。16世紀前後,歐洲殖民者通過征服與(yu) 擴張成為(wei) 人類中最先認識和接觸自然地理意義(yi) 上的“世界”的人,因而“天然”擁有解讀世界及其曆史的“優(you) 先權”。為(wei) 使其經濟和領土擴張合法化,他們(men) 極力利用這種特權創製普世性話語,在此後的不同時代,或以上帝福音的傳(chuan) 播者自居、或以文明的化身自命,或以現代化的標杆自詡。不管是使用什麽(me) 名目,在這個(ge) 話語體(ti) 係中,歐洲/西方總是代表人類社會(hui) 發展的方向,代表世界曆史的創造者,而其他民族和群體(ti) 隻能扮演追隨者的角色。更為(wei) 可悲的是,西方長年的文化侵略還造成“記憶的殖民化”,許多非西方民族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歐洲/西方的這種世界曆史觀,以致歐洲/西方中心論在全球的世界曆史學界長期彌漫,即或政治上受到批判,在學理上也不曾遭遇真正的挑戰。但全球史徹底顛覆了這一理論的根基。全球史學者指出,必須把西方從(cong) 其自視的世界曆史認識主體(ti) 的位置上拉下來,將其還原為(wei) 認識對象,若以全球視野觀照西方,它也隻是普通一員。全球史對歐洲/西方中心論的批判或許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但不可否認,這一批判是有力的、有學理性的,不僅(jin) 動搖了歐洲/西方中心論的根基,而且對建立世界曆史學新的價(jia) 值觀具有積極的啟發意義(yi) 。

  全球史的內(nei) 容非常豐(feng) 富,所涉獵的範圍極為(wei) 寬廣。宏觀如從(cong) 宇宙大爆炸說起的“大曆史”,微觀細致到某種生活器皿的跨文化傳(chuan) 播。與(yu) 傳(chuan) 統世界史比較,全球史更加注重不同單位間的互動關(guan) 係,互動成為(wei) 敘事的關(guan) 鍵詞,被視為(wei) 促進各人類群體(ti) 社會(hui) 發展,並使世界從(cong) 分散逐漸走向一體(ti) 的推動力。全球史的敘事特點總體(ti) 來說即“空間轉向”,從(cong) 縱向進步觀向橫向比較觀轉移,聚焦點從(cong) 民族國家向其他空間單位轉移,敘事從(cong) 單向度向多向度轉移。這樣,全球史將富有新意的“空間思考”注入世界曆史學,提出曆史的空間“流動性”;其“互動”思想首次把人類社會(hui) 群體(ti) 的“集體(ti) 學習(xi) ”能力即“外在記憶係統”納入曆史發展動力。凡此種種,都將為(wei) 深化世界曆史研究產(chan) 生非常積極的影響。

  當然,全球史是後現代思潮的產(chan) 物,像其他後現代學術表現一樣,其批判性大於(yu) 建設性。它對西方的世界曆史學傳(chuan) 統進行尖銳的批評,但並沒有建立一個(ge) 新世界史闡釋體(ti) 係取而代之。正因為(wei) 如此,全球史所追求的“敘事客觀性”“文明平等性”就成為(wei) 無所依托的空談。以“比較法”為(wei) 例,要想取得全球史學者鼓吹的那種理想效果,事實上是十分困難的。比較項太宏觀,難免大而無當;比較項過於(yu) 微觀,如某種飲食習(xi) 慣的比較等,雖然具體(ti) ,但有多大意義(yi) 值得懷疑。況且,曆史學不可能脫離意識形態屬性,全球史學者的立場必然限製其“客觀性”。比如在帝國研究方麵,有些西方學者把近代殖民主義(yi) 者所建立的帝國也定義(yi) 為(wei) “互動平台”,這就完全抹殺了帝國主義(yi) 侵略史與(yu) 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人民血淚史的區別,將宗主國的黑暗統治徹底“洗白”。至於(yu) 有些國家的全球史學者(不限於(yu) 西方),在“全球視野”幌子下,懷著某種政治目的“重構”國別史或地區史,那就另當別論,更值得警惕了。

  大多數全球史學家都有比較強烈的現實關(guan) 懷。麵對20世紀後期全球化理論研究主要在經濟學、社會(hui) 學和政治學界蓬勃開展而曆史學竟然缺位的局麵,全球史學家痛感失責。他們(men) 指出,由任何一個(ge) 學科單獨構築全球化理論都必然是片麵的、短視的和誤導的,因為(wei) 它沒有全局觀和現場感,而這一重大缺陷隻能由曆史學來彌補。他們(men) 呼籲甚至以宣言的形式號召史學家行動起來,把握好史學發展的這一“天賜良機”,結合全球化現實開展全球史研究,從(cong) 史學角度分析全球化的起源和機理,打開全球化理論研究的新局麵,向世人充分展示史學的獨特價(jia) 值。

  全球史既帶給我們(men) 啟示,也給我們(men) 提出了挑戰。無論從(cong) 全球史國際發展的現狀來說,還是就當代中國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並須承擔起大國責任而言,或從(cong) 世界麵臨(lin)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來看,當代的中國世界史學者都必須意識到、並必須承擔起祖國和時代賦予的光榮而艱巨的使命。

  首先,全球史的創新有待中國學者實現。已有西方學者自承,全球史所追求的文化平等理想,如果僅(jin) 靠他們(men) 自身,不管付出多少努力也無法實現,因為(wei) 他們(men) 為(wei) 其生活體(ti) 驗、教育經曆和話語環境所限,寫(xie) 不出來完全非西方立場的東(dong) 西。迄今在西方較有創新性的全球史傑作往往出自研究印度史、中國史的專(zhuan) 家之手,這也從(cong) 另一角度說明,全球史的發展多麽(me) 需要非西方史學家的參與(yu) 。遺憾的是,我國目前還少有全球史力作。這與(yu) 中國這一具有悠久史學傳(chuan) 統的國度極不相稱,也與(yu) 當今中國的大國地位極不相稱。近代以來中國經曆了百年屈辱,中國的世界史學者因之更有責任突破西方話語體(ti) 係,重新書(shu) 寫(xie) 世界史。

  其次,中國編纂世界通史的優(you) 勢有待進一步發揮。中國的全球史是馬克思主義(yi) 的全球史,而正是馬克思創立了全球經濟一體(ti) 化係經濟發展的自然過程的理論、強調了交往在其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早期具有全球史視野的大家如布羅代爾、沃勒斯坦、霍布斯鮑姆等人,或者是馬克思主義(yi) 者,或者熟稔馬克思主義(yi) 理論,其原因就在於(yu) 此。當代中國世界史學者具有深厚的馬克思主義(yi) 理論基礎,這是一個(ge) 先天優(you) 勢。中國學者要發揮自己的優(you) 勢,謹記恩格斯的教導:“我們(men) 的理論是發展著的理論,而不是必須背得爛熟並機械地加以重複的教條”;“即使隻是在一個(ge) 單獨的曆史事例上發展唯物主義(yi) 的觀點,也是一項要求多年冷靜鑽研的科學工作……隻說空話是無濟於(yu) 事的,隻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審查過的、充分地掌握了的曆史資料,才能解決(jue) 這樣的任務”,中國的世界曆史學者完全可以大有作為(wei) 。

  再次,“全球史發展規律”有待中國學者深入探尋。即以“互動—融合”一說為(wei) 例。“互動”是全球史的核心理念之一,幾乎所有全球史學者都高度認同:互動導致人類各群體(ti) 間理解加深、相似性加強、融合的可能性加大。事實果真如此嗎?對這個(ge) 問題的回答,不僅(jin) 關(guan) 乎曆史真相,而且影響對當前世界局勢的認識與(yu) 應對。無論從(cong) 曆史上看,還是著眼於(yu) 當下現實,世界各地之間的聯係和互動若以長時段來測量,確有逐步加強的趨勢,但是並非每一次“加強”都帶來理解與(yu) 和諧。歐洲在哈布斯堡王朝瓦解之後,一些小型的、高度商業(ye) 化和軍(jun) 事化的民族國家組成了一個(ge) 體(ti) 係,體(ti) 係內(nei) 部各個(ge) 部分的確極具相似性。但當這個(ge) 充滿競爭(zheng) 性的體(ti) 係四處尋找新的商業(ye) 機會(hui) ,在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催生”一個(ge) 新的、真正全球性的體(ti) 係的時候,它給世界帶來了劇烈震蕩,新的體(ti) 係內(nei) 部存在遠非昔日可比的更大的社會(hui) 和區域差異。這說明地區間的密切交往並沒有導致一個(ge) 統一的世界;體(ti) 係形成後產(chan) 生的經濟增長也沒有帶來一個(ge) 更加平等的世界。那麽(me) ,我們(men) 究竟應該否定“互動—融合”的總趨勢,還是承認在這個(ge) 總趨勢下會(hui) 出現暫時的“波動”和“逆轉”?如果存在“波動”與(yu) “逆轉”,其原因是什麽(me) ?是否有周期?這些問題都需要深入探討,基於(yu) 中國的曆史遭遇和現實需要,中國學者尤應重視這方麵的研究。

  最後,“全球性的全球史”有待中國學者構建。社會(hui) 科學的特點之一,是因其概念、理論、話語不斷循環往複於(yu) 研究對象而會(hui) “自反性地”重構和改變研究對象,在今天這個(ge) 交往日益緊密的“地球村”裏,這一特點尤其鮮明。為(wei) 了我們(men) 生活的世界更加和平和美好,人文社會(hui) 科學研究者有必要加強塑造未來的意識。時值全球史勃興(xing) 於(yu) 世界各地的今天,我們(men) 有理由組織全球史學家的跨國對話,研究在不同國情下、從(cong) 不同學術角度,何以對全球史產(chan) 生共同的興(xing) 趣。通過討論,進一步厘清全球史研究的目的和責任,交換新時代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在不回避思想交鋒的前提下,在為(wei) 逐步接近一部全球的、兼容的、完整的全球史的共同努力中,加深彼此理解,為(wei) 營造更加包容的世界氛圍盡一份力量。這是中國史學家為(wei) 打造和諧世界應盡的責任,也是一個(ge) 旨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ti) 的國家的學者應有的襟懷與(yu) 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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