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改革絮語

文章

民國時期清華學人“破格”錄取的曆史考察

發稿時間:2019-09-19 10:11:10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張銘雨

  近年來,國內(nei) 的一些報刊媒體(ti) 上時常刊載一些名人在民國時期投考清華、北大等名校時,雖個(ge) 別科目成績很低卻能夠被“破格”錄取的故事。那些“偏才”“怪才”的數學、英文等科目動輒個(ge) 位數甚至零分的成績,還有他們(men) 被大學校長“破格”錄取的傳(chuan) 奇經曆,十分吸引大眾(zhong) 眼球。然而,事實上這些為(wei) 人們(men) 所津津樂(le) 道的故事,有很多是不夠真實或全麵的。針對這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故事,學術界已有一些商榷和批駁的文字,也產(chan) 生了一些效果。不過,這些文字大多是征引時人的回憶來加以佐證與(yu) 批評,若能夠從(cong) 當時大學招生錄取製度的角度進行正本清源的梳理,將更有利於(yu) 消除這些曲解曆史說法的不良影響。鑒於(yu) 此,筆者以其中流傳(chuan) 廣泛的一些清華學人的經曆為(wei) 案例,以民國時期清華大學的招生製度為(wei) 基本分析線索,結合相關(guan) 回憶資料,進一步辨析這些故事的失實之處。

  在民國大學“破格”錄取的故事中,無論是錢鍾書(shu) 、吳晗還是錢偉(wei) 長、聞一多,清華學人的故事流傳(chuan) 頗廣。的確,當時清華大學的招生製度十分靈活,除了每年一度的新生招生考試以外,還有以轉學、借讀等形式進入清華的學生。然而,據筆者考察,這些學術大師在被清華錄取的時候並未“破格”,相反,他們(men) 的錄取過程完全符合清華大學的招生規範。所謂“破格”的印象,大部分是由於(yu) 人們(men) 對當時高等教育的情況了解不夠,將當下的教育製度投射到曆史時代而導致的。

  一

  錢鍾書(shu) 被清華校長羅家倫(lun) 破格錄取的故事廣為(wei) 流傳(chuan) ,經久不衰,很多人深信不疑,較大程度上是因為(wei) 這個(ge) 說法來源於(yu) 錢鍾書(shu) 自己的回憶。錢鍾書(shu) 是1929年被清華錄取為(wei) 一年級新生的,坊間流傳(chuan) 的說法是在當年的入學考試中,錢鍾書(shu) 的數學隻考了15分。而錢鍾書(shu) 自己的回憶則是:“我數學考得不及格,但國文及英文還可以,為(wei) 此事當時校長羅家倫(lun) 還特地召我至校長室談話,蒙他特準而入學。我並向羅家倫(lun) 彎腰鞠躬申謝。”(範旭倫(lun) 、李洪岩:《錢鍾書(shu) 評論》)這種說法是否能夠站得住腳呢?首先,錢鍾書(shu) 在回憶中並未提及自己的數學到底考了多少分,其次,已經有學者指出,通過一些清華校友的回憶印證,這種“破格”的說法似乎也很值得懷疑(湯晏:《一代才子錢鍾書(shu) 》)。我們(men) 不妨從(cong) 製度層麵來進一步考察1929年清華是如何招生的,以及其錄取標準究竟有哪些。就報考資格而言,1928年通過的《國立清華大學條例》規定,“國立清華大學本科學生入學資格,須在高級中學或同等學校畢業(ye) ,經入學試驗及格者”(《國立清華大學條例》,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編:《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都有資格報考,清華的招生簡章中則對這個(ge) 問題規定得更為(wei) 詳細:“投考生須具左列資格之一:公立高級中學或經立案之私立高級中學畢業(ye) ;國立大學或經立案之私立大學預科畢業(ye) ;同等學校(如六年製師範學校,惟以公立或私立經立案者為(wei) 限)畢業(ye) 。”(《國立清華大學本科招考簡章》,《清華周刊》1931年第11、12期合刊)1929年清華大學一年級新生錄取標準如下:總平均分40分以上,國文、英文、算學(即數學,下同)三門平均40分以上。其中部分科目有最低分的限製:“國文要求不低於(yu) 45分,英文要求不低於(yu) 45分,算學要求不低於(yu) 5分即可。”(《國立清華大學曆年招考大學本科學生錄取標準》,《清華周刊》1931年第11、12期合刊)因此,若錢鍾書(shu) 的數學成績為(wei) 15分,而國文、英文兩(liang) 科又十分優(you) 秀,顯然符合清華對新生的錄取標準,並非是“破格”。據他人回憶,錢鍾書(shu) 的成績非但不需要被“破格”,而且排名較為(wei) 靠前,在清華正式錄取的174名男生中排名第57(張亞(ya) 群、劉毳:《也談大學破格招生——從(cong) 錢鍾書(shu) 、吳晗、臧克家上大學說起》)。而彼時的清華學生人數很少,師生關(guan) 係融洽,老師單獨指導學生,甚至一起用餐都十分常見,因而羅家倫(lun) 專(zhuan) 門將錢鍾書(shu) 召至辦公室,也並不能作為(wei) “破格”錄取的證據。

  錢偉(wei) 長的情況更為(wei) 複雜,傳(chuan) 聞也多種多樣。最常見的說法是:他1931年投考清華時,物理隻考了5分,英文因沒學過是0分,數學、化學的成績也不高,中文和曆史則是兩(liang) 個(ge) 100分。中文考題為(wei) 作文《夢遊清華園記》,曆史考題為(wei) 列舉(ju) 二十四史的名稱。根據錢偉(wei) 長自己的回憶,他的“數理化和英文基礎很差,在蘇州高中補了不少,但究竟不如按部就班那樣學得透徹明白。在考大學中隻有文史尚過得去,數理化英文很沒有把握”,而在投考大學的過程中,他“以文史等學科補足了理科的不足,幸得進入大學,闖過了第一關(guan) ”(錢偉(wei) 長:《八十自述》)。錢偉(wei) 長回憶,“我是1931年考進清華大學的,在入學考試中,由於(yu) 曆史和國文考了個(ge) 滿分,雖然數學、物理成績很差,還是因名列前茅而被錄取。”(錢偉(wei) 長:《論教育》)錢偉(wei) 長在回憶中並未提及自己是被清華“破格”錄取。此外,在1931年清華的新生入學考試中,其實並沒有曆史這一門,僅(jin) 有必考的本國曆史地理和選考的世界曆史地理(《國立清華大學本科招考簡章》,《清華周刊》1931年第11、12期合刊)。顯然,無論是必考科目還是選考科目,曆史和地理都是一並測驗的,並不存在單獨的曆史科目。而且,中國曆史地理科目中,有關(guan) 二十四史的題目也僅(jin) 是眾(zhong) 多考題中的一部分(《國立清華大學二十年度考試試題》,《清華周刊》1934年向導專(zhuan) 號)。錢偉(wei) 長也並非這一門考試得了滿分,而是在考卷中對二十四史的作者、卷數、注疏者這題得了滿分(錢偉(wei) 長:《八十自述》)。另外,當年國文的考題為(wei) 作文,題目是“本試場記”“釣魚”“青年”“大學生之責任”中任選一題,文言白話均可(《國立清華大學二十年度入學試題》,《清華周刊》,1934年向導專(zhuan) 號),而並非傳(chuan) 聞中的《夢遊清華園記》。綜上,可見關(guan) 於(yu) 錢偉(wei) 長“破格”錄取的傳(chuan) 說不實。

  另一個(ge) 廣為(wei) 傳(chuan) 播的故事是關(guan) 於(yu) 吳晗的,普遍流傳(chuan) 的說法是吳晗原本就讀於(yu) 上海,後追隨胡適到了北京。他投考清華時數學考了零分,因為(wei) 文史成績特別優(you) 異而被清華“破格”錄取。而事實則是吳晗的數學的確不好,在投考清華的同時他也報了北京大學和燕京大學,但都因數學成績太差而折戟沉沙。但是,他被清華錄取時參加的是曆史係二年級的轉學插班考試,並非一年級新生的招生考試。在吳晗投考的1931年,清華曆史係招收二年級學生的考試科目如下:“一、黨(dang) 義(yi) ,二、國文,三、英文,四、中國通史,五、西洋通史,六、大學普通物理、大學普通化學、大學普通生物學、論理學任擇一門。”(《國立清華大學本科招生簡章》,《清華周刊》1931年第11、12期合刊)顯然,其中並沒有數學一門,因此傳(chuan) 說自然不攻自破。

  除了以上所述之外,還有傳(chuan) 說聞一多也是因作文頗佳被“破格”錄取至清華的。其實,這件事發生於(yu) 清華在湖北省的初試環節。該年的湖北省內(nei) “初試是在武昌舉(ju) 行的,科目有曆史、地理、算學、英文。他的這些成績都較平平,但是一篇《多聞闕疑》的作文卻得到考官的驚異。這篇題目與(yu) 聞一多的姓名有關(guan) ,好像曾經練習(xi) 過,關(guan) 鍵是他摹仿梁啟超的文筆——那時最為(wei) 時髦的筆法,竟出自一個(ge) 少年之手。果然,這篇出類拔萃的作文使他獲得備取第一名,有了入京複試資格。複試時,他以鄂籍第二名被正式錄取”(聞黎明:《聞一多傳(chuan) 》)。因此,聞一多並非因為(wei) 一篇作文而被清華“破格”錄取,最終決(jue) 定他能夠被清華錄取的是在北京參加的複試的成績。當時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學生選拔,首先由各省推薦,而各省內(nei) 部往往由於(yu) 缺乏經驗,選拔過程各異,尚未形成一種嚴(yan) 謹的製度規範。聞一多所在湖北省畢竟還為(wei) 此事專(zhuan) 門舉(ju) 行考試,而有的省份甚至隻有口試。

  二

  近些年來,對民國時期大學的懷舊形成一股熱潮,這些流傳(chuan) 甚廣的民國學術大師被“破格”錄取的故事,實際是這種“民國大學熱”的具體(ti) 表現。這類故事在一些報刊媒體(ti) 上頻頻亮相,一方麵傳(chuan) 播了失實的曆史,一方麵則可能令一些青年對民國時期的大學產(chan) 生誤解,盲目地“心向往之”。這些“破格”錄取的故事,“不尊重曆史事實,片麵引用史料”,“任意打扮曆史、假設曆史”實“懷嘩眾(zhong) 取寵之心,無實事求是之意”,正是曆史虛無主義(yi) 的具體(ti) 表現之一(梁柱:《曆史虛無主義(yi) 思潮評析》)。

  事實上,這些民國時期的學術大師在偏科十分嚴(yan) 重的情況下依然能夠被一流大學錄取,是符合當時大學的招生製度和規範的,並非所謂“破格”。民國時期處於(yu) 由傳(chuan) 統向現代轉型的過渡時期,以今天的評價(jia) 標準來看,當時的高等教育製度有諸多不完善之處,而當時大學看似靈活、多樣的招生製度,實則是出於(yu) 教育水平發展落後、教育資源分配不均的無奈之舉(ju) 。

  仔細考察那些民國時期“破格”錄取的故事,從(cong) 中不難發現,這些所謂被“破格”錄取的學術大師,大多數是文史大家,他們(men) 不擅長的學科通常是數學、英文或物理、化學之類,而他們(men) 的國文成績則普遍頗佳,甚至不乏滿分。這也從(cong) 一個(ge) 側(ce) 麵反映了當時中國教育在學科、地域等方麵存在的發展不均衡等情況。

  近代以來,傳(chuan) 統的科舉(ju) 製度已經無法滿足社會(hui) 對人才的培養(yang) 和選拔需求,新式學堂、大學紛紛設立。不過,近代教育的轉型尚需一個(ge) 漫長的漸進過程,因為(wei) 當時大學課程中多采用英文教材,而許多理工學科對學生的數理水平要求也較高,所以彼時決(jue) 定一個(ge) 學生是否能夠被一流學府錄取的關(guan) 鍵因素,往往在於(yu) 其英文和數學的成績。然而,民國時期的教育資源不僅(jin) 十分匱乏,在城鄉(xiang) 、地理區域之間的分布也極不均衡。一方麵,初等、中等教育發展水平落後,學校數量遠遠達不到社會(hui) 的需求(蘇雲(yun) 峰:《中國新教育的萌芽與(yu) 成長》);另一方麵,中學作為(wei) 當時人才培養(yang) 的關(guan) 鍵環節,教育質量更是參差不齊,千差萬(wan) 別。一般情況下,隻有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都會(hui) ,或者至少是省會(hui) 城市裏的中學才可能具有較高的英文和數學教學水平,也隻有這些地區的中學,才可能為(wei) 一流學府輸送生源(梁晨、李中清等:《民國上海地區高校生源量化芻議》)。可是,就讀於(yu) 這些大城市的著名中學,對一個(ge) 家庭的經濟資本和社會(hui) 關(guan) 係等方麵都有著較高的要求。當時一名學生在大城市的著名中學一年的花費一般需要200~300元,而當時一名普通工人的月收入不過才10元左右,這般開銷自然不是普通工農(nong) 家庭所能夠承擔的。如果生在鄉(xiang) 村或者小城鎮,往往需要有家庭、宗族、朋友等社會(hui) 關(guan) 係介紹,學生才有機會(hui) 到大城市的中學讀書(shu) 。與(yu) 之相對應的是,民國時期的私塾教育尚未完全退出曆史舞台,那些出身於(yu) 傳(chuan) 統知識階層家庭的學生也往往容易在家庭教育中打下良好的國文基礎。兩(liang) 種因素結合起來,若生於(yu) 書(shu) 香門第的學生在中學階段未能接受良好的英文、數學教育,甚至幾乎從(cong) 未接觸過這兩(liang) 個(ge) 學科,自然就會(hui) 出現文史頗佳但英文或者數學極差的“偏才”。本質上,此種情形是由當時中國教育發展水平不成熟、不均衡導致的,恰恰意味著教育製度需要在發展進程中不斷進行革新。

  有學者指出,曆史研究和曆史知識傳(chuan) 播中的曆史虛無主義(yi) 思潮“有著深刻的國際、國內(nei) 背景,有其存在的經濟和文化土壤,徹底消除它將會(hui) 是一個(ge) 較長的過程”,“為(wei) 了更有效地應對和消除曆史虛無主義(yi) ,我們(men) 需要更多地從(cong) 曆史觀和方法論的角度來正本清源、撥亂(luan) 反正”(武力:《唯物史觀視角下的曆史虛無主義(yi) 辨正》)。筆者認為(wei) ,還需要在具體(ti) 史實、個(ge) 別事例中與(yu) 曆史虛無主義(yi) 針鋒相對,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通過科學求證來戳穿其歪曲曆史真相的本質。隻有將宏觀層麵的理論方法和有的放矢的針對性辨析結合起來,才能夠切實提高大眾(zhong) 曆史素養(yang) ,引導他們(men) 樹立正確的曆史觀和科學的方法論,從(cong) 而增強其正確辨析和自覺抵禦曆史虛無主義(yi) 的能力。■

友情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