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文學的自然書寫
發稿時間:2019-09-18 14:35:54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作者:席格
北朝文學中有豐(feng) 富的關(guan) 於(yu) 自然審美的書(shu) 寫(xie) ,但受製於(yu) 文學史觀念、美學理論史範式等因素,現有的中國美學通史、魏晉南北朝斷代美學史著作,並沒有給予這些書(shu) 寫(xie) 以充分關(guan) 注。因此,有必要揭示北朝文學關(guan) 於(yu) 自然審美書(shu) 寫(xie) 的具體(ti) 內(nei) 容,從(cong) 而彰顯其美學價(jia) 值。
《水經注》與(yu) 山水審美
宗白華曾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指出,酈道元的寫(xie) 景文屬於(yu) “光芒萬(wan) 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後代文學藝術的根基與(yu) 趨向”的作品,高度肯定《水經注》在山水審美書(shu) 寫(xie) 方麵取得的成就。但在現有書(shu) 寫(xie) 範式中,哲學理論品格不足的《水經注》根本無法進入中國美學理論史的敘述視野。而實際上,《水經注》的山水寫(xie) 景文章蘊含了豐(feng) 富的審美觀念。
在酈道元筆下,山水已不再是基於(yu) 宗教性崇拜的“神性”山水、“仁者樂(le) 山,智者樂(le) 水”的“比德”山水,也不是南朝受玄學影響的“玄言”山水,而主要是回歸自然山水本身的“暢神”山水。酈道元書(shu) 寫(xie) 自然山水的方式可分為(wei) “身遊”和“神遊”兩(liang) 種。所謂“身遊”,指作者在實地考察水道過程中,對親(qin) 身遊覽體(ti) 驗的書(shu) 寫(xie) 。如他在《水經注·巨洋水注》中記載與(yu) 友人在巨洋水邊遊玩休憩:“餘(yu) 總角之年,侍節東(dong) 州,至若炎夏火流,閑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娛永日,桂筍尋波,輕林委浪,琴歌既洽,歡情亦暢,是焉棲寄,實可憑衿。小東(dong) 有一湖,佳饒鮮筍,匪直芳齊芍藥,實亦潔並飛鱗。”而“神遊”則指作者不能實地考察,隻能基於(yu) 史地、詩賦、誌怪、讖緯、書(shu) 簡等資料,發揮審美想象書(shu) 寫(xie) 山水。如他描寫(xie) 長江三峽之巫峽的寫(xie) 景美文,便是根據南朝宋盛弘之的《荊州記》稍加改動而成。
酈道元所描繪的山水景觀類型也可分為(wei) 兩(liang) 種,一種是自然山水景觀,即山水本身展現出純粹的自然美。此類山水既不是人倫(lun) 道德的象征,也不是長生成仙的媒介,而是天然的山水。這類描寫(xie) 有“青崖若點黛,素湍如委練,望之極為(wei) 奇觀”的瀑布,有“清潔澄深,俯視遊魚,類若乘空”的潭水,還有“四麵壁絕,極能靈舉(ju) ,遠望亭亭,狀若單楹插霄”的山峰,等等。酈道元不僅(jin) 以文學筆觸描繪山水之自然美,還認為(wei) 山水之美有“畫”的品格。他在描寫(xie) 教水時說:“其水南流,曆鼓鍾上峽,懸洪五丈,飛流注壑,夾岸深高,壁立直上,輕崖秀舉(ju) ,百有餘(yu) 丈,峰次青鬆,岩懸赬石,於(yu) 中曆落,有翠柏生焉,丹青綺分,望若圖繡矣。”“望若圖繡”,實則是以藝術性眼光審視山水,與(yu) 西方審美範疇“如畫”具有一定相通之處。
另一種是人文山水景觀,指文化與(yu) 自然山水交融所形成的景觀,如岩畫、石窟、碑刻、建築、詩文及神話傳(chuan) 說等景觀賦予山水以人文性特質,從(cong) 而呈現出曆史感、神聖感等特性。以酈道元對晉水的一段注釋為(wei) 例:“昔智伯遏晉水以灌晉陽,其川上溯,後人踵其遺跡,蓄以為(wei) 沼,沼西際山枕水,有唐叔虞祠。水側(ce) 有涼堂。結飛梁於(yu) 水上,左右雜樹交蔭,希見曦景,至有淫朋密友,羈遊宦子,莫不尋梁契集,用相娛慰,於(yu) 晉川之中,最為(wei) 勝處。”這段文字簡明扼要地交代了晉水的發源地,並由“智伯遏晉水以灌晉陽”指出沼澤的由來,接著便對沼澤的人文景觀進行描述。沼澤西邊依山傍水,有唐叔虞祠和涼堂,水上有飛梁,並且樹木鬱鬱蔥蔥、遮天蔽日。正因如此,這裏成為(wei) 親(qin) 朋好友、士人等結伴遊樂(le) 的“勝處”。
可以說,酈道元尋山訪水,既是考察自然地理的過程,又是山水審美體(ti) 驗的過程。由此,他不僅(jin) 撰寫(xie) 了代表北朝文學成就的寫(xie) 景文,而且結合切身的山水審美體(ti) 驗,提出了“望若圖繡”“取暢林木”“物我無違”與(yu) “神心妙遠”等重要審美觀念。這便賦予《水經注》以重要的美學價(jia) 值。
樂(le) 府民歌與(yu) 草原審美
與(yu) 基於(yu) 農(nong) 耕生產(chan) 生存方式的山水田園審美不同,草原審美由遊牧生產(chan) 生存方式孕育而成。自晉室南遷後,北方草原審美文化便注入中原文化,草原民歌也傳(chuan) 入中原及江南地區。但由於(yu) 語言限製,北朝時期遊牧民族自身的文學作品流傳(chuan) 下來的並不多。即便如此,通過《敕勒歌》《折楊柳歌辭》(五曲)、《折楊柳枝歌》(四曲)與(yu) 《企喻歌》(四曲)等,我們(men) 依然可以窺見北朝時期的草原審美風貌。
《敕勒歌》通過膾炙人口的語言,既描繪了北方草原蒼莽遼闊的風景和遊牧民族自由奔放、與(yu) 草原自然環境相融為(wei) 一的生存狀態,又展現了他們(men) 在宇宙時空認知方麵與(yu) 中原農(nong) 耕民族的差異。再以《折楊柳歌辭》中的一首為(wei) 例:“放馬兩(liang) 泉澤,忘不著連羈。擔鞍逐馬走,何得見馬騎。”(郭茂倩《樂(le) 府詩集》)歌辭生動描繪草原牧馬的壯美景觀:水草豐(feng) 美的無垠草原上,騎技高超的牧馬人騎著健壯的駿馬自由馳騁,一邊放牧,一邊賽馬。遊牧民族在逐水草而居的遊移生活中,積澱生成的剛健、勇敢、自由、豪放的審美精神躍然而出。
與(yu) 《敕勒歌》《折楊柳枝歌》等北朝民歌包孕的自由奔放、樂(le) 觀昂揚等審美精神不同,草原審美在中原或江南地區詩人的詩中呈現出一種複雜的麵貌。一方麵,這些詩人來到草原後,難以獲得與(yu) 遊牧民族相似的審美體(ti) 驗。典型代表是江南詩人王褒、庾信到北方生活之後,遊牧民族所樂(le) 道的草原地區在他們(men) 筆下變成苦寒之地。再如,作為(wei) 遊牧民族日常生活的牧馬,在董紹的《高平牧馬詩》中卻充滿悲情。但從(cong) 另一方麵來看,也正是對草原審美文化的深層體(ti) 驗,促成王褒、庾信等文學審美風格的轉變。如杜甫所說的“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yun) 健筆意縱橫”,便與(yu) 庾信在北周時期對草原審美文化、審美精神的體(ti) 驗與(yu) 感受密切相關(guan) 。此外,這種南北差異也為(wei) 從(cong) 文學維度考察草原審美精神對中華審美精神生成的貢獻,提供了有力佐證。
“望海詩”與(yu) 海洋審美
海洋作為(wei) 自然審美的內(nei) 容,在中國文學藝術中長期處於(yu) 邊緣狀態。但到了兩(liang) 漢魏晉時期,隨著渾天說、宣夜說等宇宙認知的興(xing) 起,以水係為(wei) 中心的地理空間建構愈發受到重視,在以中原為(wei) 中心的封閉性空間認知之外,出現了基於(yu) 水係、朝向大海的開放性空間認知。在文學創作上海洋審美書(shu) 寫(xie) 持續出現,如班彪的《覽海賦》、曹操的《觀滄海》、王粲的《遊海賦》、庾闡的《海賦》、孫綽的《望海賦》、謝靈運的《遊赤石進帆海詩》、張融的《海賦》等。這些作品雖然並非全都基於(yu) 實際的海洋生存經驗書(shu) 寫(xie) 而成,且主要以觀、望、覽、睹等方式獲得審美體(ti) 驗,有些甚至具有濃鬱的遊仙風格,但從(cong) 中仍可看到海洋是北朝文學自然審美書(shu) 寫(xie) 的有機構成部分。
北朝文學關(guan) 於(yu) 海洋的書(shu) 寫(xie) ,盡管在作品數量、整體(ti) 成就方麵不如南朝,但仍有一些作品達到了較高的藝術水平。例如,鄭道昭的《登雲(yun) 峰山觀海島詩》延續了遊仙題材,雖運用想象描繪神仙與(yu) 仙境,但開頭“山遊悅遙賞,觀滄眺白沙”一句,卻真實書(shu) 寫(xie) 了詩人對大海風景的眺望。祖珽的《望海詩》“登高臨(lin) 巨壑,不知千萬(wan) 裏。雲(yun) 島相接連,風潮無極已。時看遠鴻度,乍見驚鷗起。無待送將歸,自然傷(shang) 客子”,沿用“望”這一審美靜觀的模式,直接描繪作者所見之波瀾壯闊的海洋景觀,且抒發詩人的感歎傷(shang) 懷之情。錢誌熙認為(wei) 該詩“有比較開闊的意境和勁健的氣骨”,“出色地描寫(xie) 大海的氣象”,“唐人造句之工者,不能過之”(《中國詩歌通史·魏晉南北朝卷》),可謂評價(jia) 極高。
北朝的海洋審美書(shu) 寫(xie) 從(cong) 遊仙向寫(xie) 景抒情過渡,既有當時哲學觀念轉變作為(wei) 基礎,又有現實審美革新的動因。如據《魏書(shu) ·高宗紀》記載,北魏文成帝拓跋濬在太安四年(458)登臨(lin) 碣石山:“二月丙子,登碣石山,觀滄海,大饗群臣於(yu) 山下,班賞進爵各有差。改碣石山為(wei) 樂(le) 遊山,築壇記行於(yu) 海濱。”拓跋濬到碣石山並非是為(wei) 尋仙求藥,而是以“觀滄海”的“樂(le) 遊”為(wei) 目的。透過這則史料可看出,海洋審美在北朝時期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概言之,北朝文學的自然審美書(shu) 寫(xie) 在山水田園、草原與(yu) 海洋三大領域,都取得了不容忽視的成就。一方麵,這些書(shu) 寫(xie) 展現了北朝文學不同於(yu) 南朝文學的特質,凸顯了北朝文學自然審美書(shu) 寫(xie) 的文學史價(jia) 值;另一方麵,這些書(shu) 寫(xie) 也呈現出民族與(yu) 文化大融合背景下,北朝審美觀念的多元融合特征,彰顯出北朝文學審美書(shu) 寫(xie) 在美學史上的獨特價(jia)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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