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販與城管“合作”下的馬路治理
發稿時間:2019-08-19 14:21:55 來源:澎湃新聞網 作者:代寧
2017年11月第一次見張叔時,完全沒看出他已經77歲了。他的菜攤擺在馬路邊,就賣蘿卜青菜幾樣,客人卻很多。隻見他一邊麻利地擇菜,一邊和挑菜的客人商量著“你那袋菜沒多少,別稱了。三塊一斤加兩(liang) 塊錢你全拿走,還行啊?”
張叔擺攤地點在南京市金陵新村菜場。菜場門口大多是張叔這樣的高齡菜販。退休後本該過著清閑日子,卻又閑不住,不顧兒(er) 女反對,想辦法找地種菜,上街擺攤。
我長期觀察發現,他們(men) 趕在七點前出攤,八點半到九點間準時收攤。張叔的朋友李姐和她老伴的攤也常駐菜場門口。據李姐口述,“我們(men) 早上六點來九點走。下午太陽落山以後再來。差不多每天都來,除了周日,周日我們(men) 要去教堂做禮拜”。
這些攤販還有一個(ge) 共同特點,收攤後看不出擺過攤的痕跡,有意維持社區形象。張叔收攤時常推著小車裝擺攤設備,胳膊掛著裝滿剩菜的塑料袋,告訴我“垃圾我全部帶走,不影響市容”。
進一步和攤販訪談後得知,他們(men) 按點收攤、打掃攤位,是為(wei) 了不影響當地城管執法。他們(men) 攤位設在金陵新村菜場門口的人行道上,而金陵新村菜場是當地創衛評先進的示範點,重點治理片區。攤販銷售蔬菜活魚活蝦沒有正規許可,屬於(yu) 無證經營,容易被查。早上九點當地街道城管巡邏隊正式上班,所以攤販趕在九點前收攤。
這聽著像是攤販為(wei) 了回避城管的遊擊戰術,但是金陵新村幾家並不躲躲藏藏,也不和城管玩貓鼠遊戲。相反地,攤販和城管相互配合,城管不罰攤販,攤販也不破壞社區景觀。通過這種配合,雙方一定限度內(nei) 都實現了對馬路空間的主導權。
攤販和城管的默契:交流全憑眼神
金陵新村攤販和城管完成馬路空間“交接”時,攤販不慌不亂(luan) 。城管來了,也不對攤販直接幹預,就在路中央一站,和攤販四目相對。見到城管,攤販配合著不緊不慢地開始收拾菜攤,還不忘和最後一波客人討價(jia) 還價(jia) 。雙方沒有言語交流,全程互動波瀾不驚,沒有衝(chong) 突、沒有對抗,似乎已是家常便飯。
我讀過的報道和文獻沒有記錄攤販城管間的這份默契,再加上我發現金陵新村與(yu) 周圍馬路城管的執法風格完全不同,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金陵新村一街之隔的人行道上,無證占道的流動攤販被城管高聲驅逐,緊鄰的固定攤販營業(ye) 點,固定攤販每年需要繳納八千到一萬(wan) 不等的許可費還需要申請許可證和健康證。但金陵新村的張叔、李姐幾家在沒有申請許可,還能與(yu) 城管和睦相處,被城管默許上班前下班後占街擺攤。這份默契何以形成,是我試圖解開的謎題,也是相關(guan) 學術文獻的盲點。
學術研究中,馬路攤販屬於(yu) “非正式經濟”(informal economy)範疇的問題,在經濟學、政治學、地理學等多個(ge) 領域有豐(feng) 富的學術討論。不少國際研究專(zhuan) 門討論中國的流動攤販治理政策。中國攤販基數大,治理難度高,且城市化現代化進展快,馬路攤販的治理政策在不斷演變,因而中國流動攤販治理的經驗對其他國家很有借鑒意義(yi) 。
最近一次大方向的相關(guan) 政策轉型是在2007年,由上海率先解禁流動攤販,並在城市中為(wei) 攤販劃定專(zhuan) 屬地塊,確認攤販合法地位。廣州、重慶、南京等地紛紛效仿。城市管理者的出發點是通過合法化,正規化,讓城市更加包容馬路經濟。
但針對上海、廣州、南京等地政策,學者們(men) 指出一些局限。譬如正規許可總量有限,攤販除了比拚生意還要爭(zheng) 許可證,擾亂(luan) 了原有的馬路經濟生態;又比如規劃的持證攤販區位於(yu) 城市生意寥寥的邊緣地帶,導致攤販堅持在熱鬧的城市中心無證經營。這些政策局限反映了宏觀規劃實施到微觀城市社區可能水土不服。
我在金陵新村的調研結果卻發現,當地攤販和執法人員打破正規政策的界限,形成“非正式”、接地氣的合作機製。由此衍生一係列疑問:馬路攤販治理政策的實施有什麽(me) 空間差異,為(wei) 什麽(me) 城管攤販的默契和配合隻在有些社區能形成,這和社區的社群構成和曆史背景有什麽(me) 關(guan) 聯?
為(wei) 失地農(nong) 民的社區建設開放馬路空間
學術文獻討論了馬路攤販治理的彈性製,並提出柔性治理,模糊性治理等概念,用以概括政策規範在實施過程中的人性化考量。不過我認為(wei) 模糊性治理這樣的措辭意指模糊,不能明確解釋為(wei) 什麽(me) 城管對攤販“選擇性”地寬容。
深入實地調研,我發現在金陵新村城管與(yu) 攤販間的默契,與(yu) 其所在社區的社群構成和土地轉型曆史有關(guan) 。在金陵新村菜場擺攤的菜販居住在菜場對麵的小區, 而這個(ge) 小區是拆遷安置小區,擺攤的幾家人都有家屬曾是那片土地的農(nong) 民,在征地拆遷以後搬進了小區樓房。
一次菜販收攤後,我和他們(men) 一起進了小區繼續訪談。賣青菜的王阿姨對小區幾十年的變化特別清楚,回憶起土地的過去曆曆在目:“我們(men) 這裏以前是奶牛場,養(yang) 奶牛的。各家各戶也有地有田,你隨便指一塊地,我都能說得出來以前是誰家的,種什麽(me) ,歸哪個(ge) 生產(chan) 隊管”。
不過王阿姨聊到自家的經曆有些氣憤,“我家以前土地麵積很大,牛棚、豬棚、鴨棚都有。我兩(liang) 個(ge) 兒(er) 子呢。結果征地拆遷時隻賠了兩(liang) 套房,自己還得貼錢,我們(men) 當時那麽(me) 大的住房麵積都浪費了……”
受訪攤販一致反映,南京市的征地拆遷安置政策在2000年前後幾年內(nei) 變化很大,“征地征得早的賠,征得晚的賺”。王阿姨家是1992年征地,2000年拆遷,沒趕上好政策,也沒保住自留地。“我們(men) 當時征地的時候對政策根本不了解,太老實了吃了虧(kui) 。街道也知道我們(men) 這些征地征的早的窮。”
我在該區城管局在當地派出單位了解的情況印證了王阿姨的觀點。接受訪談的兩(liang) 位城管執法員解釋說拆遷安置小區住的“原住民”多,他們(men) 在征地拆遷過程中得到的賠償(chang) 有限,失地上樓以後就業(ye) 機會(hui) 不多,所以原住民會(hui) 去街道討說法,而街道也會(hui) 要求城管配合,想辦法支持原住民謀生,比如默許他們(men) 在城管執法時段以外上街擺攤,也為(wei) 被征地家庭就業(ye) 困難的年輕人解決(jue) 就業(ye) 問題,有些被安排進城管執法隊伍做協管員。
綜合攤販和城管部門的反饋,攤販城管相互配合,可以視作加強拆遷安置小區的社區建設,促進社區關(guan) 係修複的多方努力。和城際遷移的流動攤販不同,金陵新村菜場的攤販是土生土長的失地農(nong) 民。他們(men) 在粗放的城市化進程中失去了土地,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根基,再加上過了退休年齡,很難通過再就業(ye) 的方式融入城市。於(yu) 是,他們(men) 在城市中尋找土地繼續耕種,上街擺攤賣菜,不僅(jin) 是為(wei) 了謀生,更是以熟悉方式在陌生環境重建與(yu) 土地的聯係。
為(wei) 了補償(chang) 失去土地的農(nong) 民,街道特意囑咐城管對他們(men) 網開一麵。立足社區建設的攤販治理方式,為(wei) 在現代化工程中,落後時代腳步的失地老人創建容身之處。
引導社區建設向正規化過渡
失地農(nong) 民在城裏種地賣菜的現象並不罕見。一項調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項目”數據的分析發現,被征地人口處在勞動年齡且繼續務農(nong) 的比例近乎占樣本數據一半。
在南京,我還在金陵新村以西的拆遷安置小區石城新區中發現不少失地老人堅持種菜。石城新區老人告訴我,他們(men) 以前是周邊村子的農(nong) 民,征地以後搬進了小區樓房。沒有自留地,於(yu) 是他們(men) 想了辦法去小區後山人跡罕至的公園“開荒”。
公園被開荒的土地本屬於(yu) 公共用地,但因為(wei) 位置偏僻外來人少,小區老人開墾種田幾年了沒人阻止。園內(nei) 本來一塊無人問津的碎石地,被二十幾戶人家分區改造成了菜園,種菜大戶們(men) 還搭了儲(chu) 存農(nong) 具的工棚。菜地成了老人們(men) 主要的社交場地,老人早晚在菜地裏忙碌,邊幹活邊拉家常。和這番熱鬧景象對比,小區裏安靜許多,白天幾乎不見人影。
老人開荒的菜地還不止這一處。小區緊鄰的建築用地上種滿了蔬菜,大部分老人說種的菜要麽(me) 家裏吃要麽(me) 送人,實在消耗不完的才去菜場的小巷子裏賣,因為(wei) 巷子隻有本地人沒遊客不影響城市形象,也沒人插手管理。巷子邊上的菜場老板也說,“這是本地農(nong) 民自己種菜拿來賣的,我們(men) 象征性收一塊錢,讓他們(men) 在菜場門口擺地攤”。
與(yu) 金陵新村相似,石城新區的失地老人種菜賣菜的活動也得到了本地管理者的體(ti) 諒和包容。但需要注意的是,沒有政策許可,失地老人暫用的土地,和他們(men) 圍繞土地的經濟活動都沒有長遠保障。況且市民在城區見縫插針開辟的菜地,沒有經過土壤檢測和環境測評,存在食品安全風險。舉(ju) 個(ge) 例子,建設工地附近的土地有大量建築粉塵沉降,就不適合做耕地。
既然“被城市化”的失地老人,對種地有堅持和熱情,與(yu) 其讓他們(men) 冒著食品安全和環境汙染的風險“開荒”,不妨在他們(men) 的社區裏,創建可供耕種的專(zhuan) 項土地。這樣既能確保他們(men) 的食品安全,減少環境汙染,還能促進綠色生態的城市景觀建設,加強城市居民的自然教育。具體(ti) 政策舉(ju) 措可以借鑒成熟的“社區農(nong) 園+農(nong) 夫市集”模式。
社區農(nong) 園是幫助城市居民實現“田園夢”的公益性項目,在歐洲和北美城市比較普及。舉(ju) 個(ge) 熟悉的例子,加拿大多倫(lun) 多有60多個(ge) 社區農(nong) 園,全由社區居民自行創建。市民想種地有一套標準申請流程:首先號召五個(ge) 以上的市民組建誌願團隊,負責社區農(nong) 園的設計和維護。然後由誌願者選址考察,檢測土壤,並提出滿足政府規劃的設計方案。申請成功後可免費獲得土地,而社區居民可以向農(nong) 園誌願團隊申請一小塊土地,種菜養(yang) 花,並與(yu) 園內(nei) 其他“地主”共同維護農(nong) 園。
不少農(nong) 園土地在改造前是沒有人氣的荒地,改造後,不僅(jin) 美化了社區景觀,還為(wei) 社區鄰裏創造了社交空間。當然,最重要的是居民可以從(cong) 農(nong) 園收獲新鮮健康的蔬菜。在允許銷售的市場農(nong) 園種地,收獲的蔬菜可以通過農(nong) 夫市集等渠道出售。
社區農(nong) 園的模式近幾年在中國成功推廣到上海等城市。據報道,上海的四葉草堂等公益組織已經協助在城市中建設了超過50個(ge) 社區花園,可見這種模式在國內(nei) 城市的發展潛力。城市化和現代化仍將是中國未來發展的主要動力。城市化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hui) 有務農(nong) 老人失去土地,形成類似金陵新村的拆遷安置小區。
在拆遷安置小區植入社區菜園和農(nong) 夫市集,既能重築失地老人的精神家園,減少對城市公共綠地的占用,也能讓附近城市居民買(mai) 到新鮮的放心菜。如何部署社區菜園和市集,引導失地老人安全環保地使用土地,是值得城市管理者思考的問題。
[文中人物、金陵新村和石城新區均為(wei) 化名。文中數據和訪談內(nei) 容整理自作者在2017年與(yu) “The Hungry Cities Partnership”(饑餓城市研究課題組)合作完成的南京實地調研。作者代寧係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地理學方向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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