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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直覺成大學問

發稿時間:2019-07-30 14:02:07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羅誌田

  梁漱溟強調:“在學問上,結論並不很重要,猶之數學上算式列對,得數並不很重要一樣。”若細心觀察,梁先生對於(yu) 學問,的確有一套方法。他不是史家,卻有極好的史感,特別能看到劉鹹炘所謂有形之事背後的“虛風”。

  “要將問題放在意識深處,而遊心於(yu) 遠,從(cong) 容以察事理”

  梁漱溟強調,真正的研究者並“不輕言問題的解決(jue) 法,而深刻用心於(yu) 問題的認識”。所以,“不感覺問題是麻痹,然為(wei) 問題所刺激輒耐不住,亦不行。要將問題放在意識深處,而遊心於(yu) 遠,從(cong) 容以察事理”。梁漱溟很注意順著事物的發展脈絡看問題,對他而言,真正稱得上“研究”的,首先要“識得問題不是簡單的,不是偶然的,而是複雜相關(guan) 的,有所從(cong) 來的”。所以,“看任何事,不要隻看中心點,須看四周圍,看背景、看環境;不能隻看近處,還須看遠處;不能隻看淺處,還須看深處;不能隻看一時,還須得看過去所以如此的成因與(yu) 由來”。故研究問題必須“要有一個(ge) 追求不放鬆的態度。不追求則很容易隻看見一些廣泛的材料,而不能把握其要點”。

  隻有追求不已,“輾轉深入而探到問題的根本”才能“把握問題所在”。且“宇宙間最要緊的是那些關(guan) 係,而不是一一具體(ti) 事物”,人類社會(hui) 尤其如此。若“不從(cong) 抽象關(guan) 係注意,而徒為(wei) 一二具體(ti) 東(dong) 西牽住自己視線”,也“抓不到問題”。則研究問題又必須“能將與(yu) 本問題有關(guan) 係之各方麵都照顧得到”,不要“注意這個(ge) ,就忘去了那個(ge) ”;要能“輾轉牽引,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一方麵“不怕問題牽聯廣大”,同時不忘“始終還是一個(ge) 球”。提倡從(cong) 上下左右看問題的不少,但堅持問題“始終還是一個(ge) ”的則不多。其實一與(yu) 多的關(guan) 係是辯證的,往往是“一通百通;一處不通,就是全不通”,故要從(cong) 根本處進行整體(ti) 探討。

  “在安詳悠閑時,心境才會(hui) 寬舒;心境寬舒,才可以吸收外麵材料而運用,融會(hui) 貫通”

  梁漱溟在討論孔子時說:孔子本人早已過去不在了,他不會(hui) 說話,他不會(hui) 申訴。如何評量,大權在我們(men) 手中……我下判斷,我要負責;應當多加考慮,不要考慮得不夠,考慮得太少。如果輕率從(cong) 事,抬高了他或貶低了他,於(yu) 他無所增損,隻是自己的荒唐失敗。

  研究曆史的人,必須隨時提醒自己是在處理“無語”的往昔,要承擔相應的責任。章學誠注意到,朱子曾說屈原本不怨君,“卻被後人講壞”。依梁漱溟的意思,那些“講壞”屈原的人,於(yu) 屈子增損無多,反增添了自己的荒唐。我們(men) 要不把古人“講壞”,隻有多從(cong) 良善一麵認識“人都是差不多的”這一基本點,盡量保持一種溫厚的態度。

  梁漱溟說要把“問題放在意識深處,而遊心於(yu) 遠,從(cong) 容以察事理”,同樣適用於(yu) 史學。因為(wei) 史學的基礎是史料,讀書(shu) 能“從(cong) 容安詳”,才“隨時可以吸收新的材料”。要人“在安詳悠閑時,心境才會(hui) 寬舒;心境寬舒,才可以吸收外麵材料而運用,融會(hui) 貫通”。吸收和運用新的材料,是史家每天都要麵對的常課,若不能遊心於(yu) 遠,從(cong) 容以察,實難達融會(hui) 貫通之境。

  梁漱溟主張順著事物的發展脈絡看問題,注重其“所以如此的成因與(yu) 由來”,可以說是專(zhuan) 為(wei) 史料解讀立論。他把這提到很高的層次,主張“學問也是我們(men) 腦筋對宇宙形形色色許多材料的吸收,消化。吸收不多是不行,消化不了更不行”。做學問要“進得去而又出得來”,才說得上是“有活的生命”。對材料的“消化”,就是吸收和運用之間的一個(ge) 重要程序。

  有此認識,梁漱溟對文本解讀的困難,便有超過一般人的認識。例如,在探詢史料生成動機的同時,也要注意史事的發生和發展往往不依循當事人的動機和意誌。進一步的問題是,還有一些東(dong) 西是本身就說不出的。梁漱溟指出,某些自我的感覺,就像宋儒所謂“獨知之地”,是“旁人進不來的地方”。

  凡是成大事業(ye) 、成大學問的人,都是憑他裏麵的興(xing) 味、衝(chong) 動,決(jue) 非理智計較的力量

  對近於(yu) 不能表述的麵相,史家也不能放過,仍當細心體(ti) 認。且既存文本越是難以領會(hui) ,越需要有解讀的方法。一般說到解讀,最容易想到分析。但梁漱溟一生對西方影響最不滿的,就是什麽(me) 都采取“算賬的態度”。他自己處處講究要“有活的生命”,學問亦然。而中國哲學“所著眼研究者在‘生’”,其“方法為(wei) 直覺”,自然成為(wei) 梁先生的首選。他曾說過:一個(ge) 人隻要能完全聽憑他真誠的直覺,他雖然不希望成一個(ge) 大人物,但是他裏麵有真實的氣力,自然有作大事業(ye) 、成大學問的可能。凡是成大事業(ye) 、成大學問的人,都是憑他裏麵的興(xing) 味、衝(chong) 動,決(jue) 非理智計較的力量。

  梁漱溟常可從(cong) 行為(wei) 看到其後麵的心理,或從(cong) 行文看出立言者的思路,甚至能看到空話、形式背後的精神氣息,以及史事後麵那可能非常有力的“看不見的手”。如果我們(men) 借電腦詞匯把曆史分為(wei) 硬體(ti) 和軟體(ti) ,梁先生似乎對劉鹹炘看重的“虛風”更有感覺。包括秩序和製度那無形的一麵,都在他的觀測之中。

  不重分析而憑直覺以探虛風的取向,看起來比較“傳(chuan) 統”,而且還有些偏向“自然”。這正體(ti) 現出梁漱溟治學風格的特點,介於(yu) 新舊之間,似偏似正,甚或以偏為(wei) 正,林同濟說他“傑出”而又“例外”,實有所見。

  從(cong) 很早開始,梁漱溟就被人看作國學家、佛學家或哲學家,後來還被人稱為(wei) “最後一個(ge) 儒家”。有意思的是,他自己不僅(jin) 認為(wei) “這許多的徽號”都是“誤會(hui) ”,更常對人表示自己不是一個(ge) 學者,而隻是有思想的人。他到老年還說自己“對中國的老學問不行”,因為(wei) “小時候沒有念過‘四書(shu) 五經’”,自然科學和西文也不行,所以講到學問,就隻能退避。這裏有謙遜,也是實話。他經常泛論古今中外,更多靠的是體(ti) 認,而非所謂“知識”的積累。

  不過,梁先生自謙“老學問不行”,是和同輩人比。今日能有梁先生舊學功力的,已經少之又少;而識力達到他那層次的,更漸近於(yu) 無。我們(men) 除了會(hui) 用電腦等他們(men) 時代沒有的新利器外,整體(ti) 確有些一代不如一代的意味在。而梁漱溟一生都強調自己是行動者而不是學者,同樣的話需要一說再說屢次說,也表明在社會(hui) 認知中,他更多就是一位學人。

  “就我的興(xing) 趣來說,現在頂願作的事,就是給我一個(ge) 機會(hui) ,讓我將所見到的道理,類乎對社會(hui) 學的見地與(yu) 對哲學的見地,能從(cong) 容地寫(xie) 出來,那在我真覺得是人生唯一快事。”我們(men) 如果注意這人生“唯一快事”的表述,就知道與(yu) 那些自稱行動者的累次表白相比,這偶爾吐露的心聲或更接近梁先生自己的興(xing) 趣,不過是天下士的責任感,促使他不能不做一個(ge) “拚命幹的人”。同時他也說過,“人生是靠趣味的。對於(yu) 什麽(me) 事情無親(qin) 切意思,無深厚興(xing) 趣,則這件事一定幹不下去”。反過來,如果做著自己有深厚興(xing) 趣的事,則一定幹得不錯。

  所以,梁漱溟一生在事功上的努力,盡管為(wei) 人所稱道,自己卻不時“覺得苦”,成績也不甚顯著;反倒是這真有興(xing) 味的學問,雖也不無爭(zheng) 議,實得到更多的承認。如他自己所說,憑著真誠的直覺,成就了大學問。他的治學取向,對各學問的研究都有啟發,而學曆史的尤當親(qin) 近,不妨學而時習(xi) 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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