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西北我誕生的那座千年古城腳下，有一條大河——漢水。童年的記憶裏，大人們(men) 從(cong) 來不把漢水稱為(wei) 漢江，也不稱漢水，他們(men) 總是叫它“大河”。漢水就這樣親(qin) 近地、善良地、謙卑地偎依在故鄉(xiang) 千年的土地上。

　　我在河邊長大。

　　真、善、美與(yu) 想象在河邊長大。

　　“媽，大河從(cong) 哪兒(er) 流來?它又流向哪兒(er) 去?”望著迎麵飄來又遠遠飄去的江水我問母親(qin) 。

　　我想，從(cong) 那時起，一個(ge) 純情女孩就一直站在江邊，憂傷(shang) 地諦聽來自河流的一種密語——無論後來她離那條河有多麽(me) 遙遠……

　　一

　　長達半個(ge) 世紀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改變了漢水的命運。

　　工程就是引這條江的水解救中原、華北的水危機。

　　1991年，我離別漢水已有31年。當我踏上故鄉(xiang) 的土地，當我和江邊一群男娃女娃圍著一盆燒得很硬很旺的炭火，聽他們(men) 說漢水中的大壩;然後我們(men) 一起走向江岸，憑水而立，默默地凝望大河流向大海的風景;默默地傾(qing) 聽葬在水下的音樂(le) ……

　　就在那一年我終於(yu) 弄明白，我的故鄉(xiang) 因為(wei) 有了這條古老的大河而誕生和演繹了三千年的文明;也因為(wei) 有了這條美麗(li) 的大河，1958年開建的漢江丹江口水利樞紐巍然矗立在江中時，鄖陽古城已經沉沒在江下……我最終完成了《山蒼蒼，水茫茫》的長篇報告文學。當這篇作品落筆之初，我就發現，對於(yu) 漢水的虔誠與(yu) 膜拜已成為(wei) 我的宗教;而對於(yu) 星宿隕落的故鄉(xiang) ——鄖陽，從(cong) 此成為(wei) 長長的牽念與(yu) 惦記。

　　1993年，《十月》雜誌第2期頭條發表了8萬(wan) 字的《山蒼蒼，水茫茫》(以下簡稱《山》)，京城和故鄉(xiang) 十幾家媒體(ti) 報道和轉載了這部作品。故鄉(xiang) 人複印《山》文竟然使整個(ge) 城市複印紙脫銷，他們(men) 說是這個(ge) 時代的“鄖陽紙貴”。後來，機關(guan) 、學校、廠礦、城鄉(xiang) 、縣鎮開始鉛印單行本，不完全統計，這種鉛印“白皮書(shu) ”多達十幾萬(wan) 冊(ce) !故鄉(xiang) 的大學長達10年裏將《山》文作為(wei) 教材，每年新生入學，人手一本《山》文“白皮書(shu) ”。2003年4月，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台灣，在台灣的同鄉(xiang) 作家那裏第一次看到了這種“白皮書(shu) ”，方知家鄉(xiang) 人已將《山》文寄達給了港、澳、台的親(qin) 人……

　　時光又走過了14年。

　　2005年當我再度踏上故鄉(xiang) 的土地時，我才得知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在停建、論證了十幾年後已正式全麵開工。矗立在漢水中的162米高的丹江口水庫大壩將加高到176.6米，蓄水量將由170億(yi) 噸增加到290億(yi) 噸，1050平方公裏的水麵相當於(yu) 北京六環以內(nei) 麵積的1.5倍，是世界超大型人工引水水庫，被稱為(wei) “亞(ya) 洲小太平洋”。2014年將每年向中原、華北、輸送95億(yi) 噸生命之水，2030年後將每年向這些地區輸送安全用水130億(yi) 噸。

　　漢水三千裏迢迢進京，將為(wei) 地表水已全部枯竭、地下水也已被240萬(wan) 眼機井即將抽幹殆盡的北方大地帶來一片生機。

　　而庫區人民將再度失去祖祖輩輩生息的家園，30多萬(wan) 畝(mu) 土地也將再度沉沒水下……

　　我沿著漢水走訪了100天，折轉身，又在極度缺水的華北大地走訪了100天，終以2年時間，創作了45萬(wan) 字的《大江北去》。

　　《大江北去》一書(shu) 在故鄉(xiang) 舉(ju) 辦簽售，父老鄉(xiang) 親(qin) 們(men) 蜂擁而至的情景至今難忘，2小時簽售1008本書(shu) 成為(wei) 讀者獎給一個(ge) 寫(xie) 作者的最大光榮。

　　我寫(xie) 這部書(shu) ，隻有一個(ge) 謙卑的心願：當清澈的漢水給幹渴的中原、華北大地帶來一片滋潤時，當人們(men) 欣喜地端起從(cong) 遙遠的鄂西北流來的一杯幽藍時，不要忘記為(wei) 此而兩(liang) 度奉獻了家園和土地的庫區人民，不要忘記他們(men) 幾代人在半個(ge) 世紀裏經受的磨難和犧牲。

　　或許那時，他們(men) 正在高高的山頂，圍著一堆篝火，輕輕地哼著一支人類從(cong) 蠻荒走出來時的歌——“舉(ju) 起火把，讓我們(men) 走出山穀!”或許，他們(men) 正站在江岸，憑水而立，默默地凝望葬在水下的日子，然後望著北方的天空吟唱：“你本是天上的銀漢啊，我的漢水……”

　　我想，那歌聲一定很悲壯……

　　二

　　2010年，丹江口水庫大壩已加高至176.6米，南水北調迫在眉睫，庫區開始第二次大規模移民。不到3年時間，庫區再度動遷34萬(wan) 移民，其中我的故鄉(xiang) 湖北十堰再度遷徙18萬(wan) 人。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役，沒有硝煙，沒有槍炮聲……

　　我一直關(guan) 注著這場戰役，我數次趕赴故鄉(xiang) ，親(qin) 曆這場戰役。大雨滂沱，我和遷徙的移民們(men) 在一起;車輪滾滾，百輛、千輛的客車日夜兼程，運送著遠遷他鄉(xiang) 的移民，我在車裏與(yu) 他們(men) 一起前行，送他們(men) 抵達新的家園……

　　2012年9月，90萬(wan) 字的《漢水大移民》(上、下部)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至此，我用20年時間，關(guan) 注並直至寫(xie) 出了這場人類曆史上亙(gen) 古難忘的大遷徙，中國南水北調中線移民三部曲《山蒼蒼，水茫茫》《大江北去》《漢水大移民》，140餘(yu) 萬(wan) 字成為(wei) 中國移民史上真實壯美的留筆。

　　十堰鄖陽區柳陂鎮臥龍崗社區安置了3000多位第二次後靠移民。

　　臥龍崗廣場上的移民銅雕群再現了大遷徙的場景——

　　扛上一塊漢江的石頭留作紀念，我們(men) 走吧……

　　掬一捧故鄉(xiang) 的土跪別家園，我們(men) 走吧……

　　把彭家港渡口的牌子扛上，我們(men) 走吧……

　　在故鄉(xiang) 的柿樹下再拉一曲悲愴的二胡琴，然後走吧……

　　到了那邊常回來看看呀，我的姐妹……

　　還有那碾盤，那斷牆，那使了一輩子的轆轤井……

　　還有“移民三部曲”。

　　移民銅雕群是對“移民三部曲”的立體(ti) 呈現，而三部曲是對銅雕群至深的解讀與(yu) 注釋。

　　銅雕群是6000裏外的黑龍江人羅宏、蘭(lan) 玉夫妻留在世間絕美的作品。

　　這是一座城市永遠的記憶。

　　這更是一座大犧牲大奉獻大擔當的城市精神的象征。

　　三

　　截至2019年2月，5年內(nei) 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已為(wei) 沿線4省市19個(ge) 大中城市及100多個(ge) 縣市區提供高質量的生活、工業(ye) 用水200億(yi) 噸，沿線億(yi) 萬(wan) 人民的生活幸福指數大幅度提高，過去幾十年一直喝高氟水的河北滄州人，如今百分之百地喝上了幹幹淨淨的漢江水。

　　如今，北京百分之八十地域的人們(men) 都已在飲用漢江水，每當我打開水龍頭，默默看著清澈的水流嘩嘩地流出時，我都有一種恍惚的感覺：這是從(cong) 三千裏外我的故鄉(xiang) 流來的漢水麽(me) ?養(yang) 育了我童年的江水，如今又要養(yang) 活我的晚年麽(me) ?

　　感恩的心緒總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內(nei) 心顫動。

　　初春的一個(ge) 午後，我獨自來到了頤和園，因為(wei) 我想去那裏看看緊挨著昆明湖的團成湖，團成湖是接納千裏漢水北上的蓄水湖，神聖的“天下瑤池”啊。

　　那天，當我望著遠處丹牆翠瓦的佛香閣，看著眼前微波漣漪的團成湖時，我已淚流滿麵……

　　我想到了遙遠的故鄉(xiang) ，想到寧靜美麗(li) 的漢水——

　　滾滾北上的漢水不會(hui) 忘記萬(wan) 眾(zhong) 一心的崢嶸歲月，在長達1000多個(ge) 日日夜夜裏，鄂豫兩(liang) 省各級政府官員、數百萬(wan) 移民幹部和建設隊伍、34萬(wan) 移民全部投入了南水北調大移民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役之中。無數的艱難、困苦，不盡的血汗與(yu) 淚水，詮釋了一個(ge) 國家的意誌、一個(ge) 執政黨(dang) 的信心，一個(ge) 以局部的犧牲贏取全局利益的大政隻有在中國才會(hui) 實施，才會(hui) 成功，才會(hui) 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