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末期在中國掀起的意義(yi) 深遠的巨大的改革洪流，奠定了中國在此後40年間改革與(yu) 發展的基調，它對於(yu) 中國人民思想觀念上的強烈衝(chong) 擊和對於(yu) 中國經濟體(ti) 製的深刻影響，已經並將繼續隨著曆史的演進逐漸清晰地顯現出來。廣泛而深刻的體(ti) 製變遷使中國獲得了嶄新的經濟形態，40年間高速度的經濟增長、廣大民眾(zhong) 生存與(yu) 福利狀況的巨大改善、國家綜合實力的迅猛提升，這些舉(ju) 世矚目的經濟成就，成為(wei) 近代世界經濟發展史上罕見的經濟趕超奇跡，中國被公認為(wei) 經濟發展與(yu) 體(ti) 製變遷的成功範例。

　　這場改革帶給中國人觀念上的震撼是無可比擬的，中國人通過這場波瀾壯闊的變革獲得了對於(yu) 傳(chuan) 統體(ti) 製的寶貴的反思力量，我們(men) 難以想象，如果沒有這種反思的勇氣，中國如何能夠支撐如此艱巨而漫長的改革進程。正如前述，早在中國社會(hui) 主義(yi) 經濟建設的初期，毛澤東(dong) 就力圖突破傳(chuan) 統的封閉的蘇聯模式而在發展戰略構想中獨創具有中國特色的發展道路，這些思想和實踐為(wei) 中國70年代末期的經濟改革創造了某種富有彈性的製度空間。鄧小平繼承並發揚了這種實事求是的反思精神，開啟了一個(ge) 中國民眾(zhong) 自主選擇發展模式的新時代。通過比較這兩(liang) 個(ge) 時代背後的精神實質，我們(men) 發現，這種反思和叛逆的勇氣是一脈相承的。

　　鄧小平同誌1992年春天的南方講話是一個(ge) 具有重大曆史意義(yi) 的事件，他對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主義(yi) 意識形態的衝(chong) 擊改變了許多根深蒂固的觀念。保守主義(yi) 者心目中奉為(wei) 神聖的許多信條，如所有製問題，分配製度，社會(hui) 主義(yi) 本質特征，市場經濟與(yu) 社會(hui) 主義(yi) 關(guan) 係問題等，都有了嶄新的迥然不同的表述。社會(hui) 主義(yi) 成為(wei) 一種 “彈性的解釋體(ti) 係”，它再也不與(yu) 單一的所有製、平均主義(yi) 的分配製度、大一統的高度計劃經濟體(ti) 製等意識相聯係，而是與(yu) 多元化的所有製結構、承認收入差異性以及更重視價(jia) 格配置資源作用的市場經濟體(ti) 製相聯係。這些觀念，對於(yu) 中共確立市場經濟的體(ti) 製改革目標、對於(yu) 1999年憲法的修改都具有先導意義(yi) 。

　　如果我們(men) 回顧這40年的改革進程，我們(men) 就會(hui) 發現，凡是我們(men) 遵循經濟發展的基本規律、尊重微觀經濟行為(wei) 主體(ti) 的選擇權利、堅持改革的市場經濟取向的時期，我們(men) 的改革事業(ye) 就會(hui) 順利地進行，反之就會(hui) 出現改革徘徊不前以至倒退的局麵;我們(men) 還會(hui) 發現，凡是在那些尊重微觀主體(ti) 的自主選擇權利、鼓勵和保護微觀主體(ti) 製度創新的熱情、始終堅持市場經濟的基本取向的經濟領域，我們(men) 的改革就會(hui) 取得巨大的成效。改革開放初期農(nong) 村生產(chan) 經營體(ti) 製的成功改革和鄉(xiang) 鎮企業(ye) 的迅猛崛起，都是這個(ge) 結論的最為(wei) 有力的佐證。中國將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作為(wei) 改革的基本目標模式，是經過40年改革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之後得出的正確選擇，我們(men) 終於(yu) 認識到，隻有將市場調節作為(wei) 資源配置的基本手段，才能最大限度地激發微觀主體(ti) 的創新熱情，才能實現物質和人力資源的最優(you) 配置，才能促進生產(chan) 力的持續穩定的發展。可以說，始終不渝地堅持改革的市場經濟取向，是中國40年改革最為(wei) 寶貴的經驗。

　　一個(ge) 競爭(zheng) 性的有效率的市場經濟體(ti) 係包含三個(ge) 基本要素：其一是必須有自主經營、自負盈虧(kui) 、產(chan) 權明晰、權責明確的並有自主的市場選擇權利的微觀經濟行為(wei) 主體(ti) ，其二是必須有以競爭(zheng) 性的市場價(jia) 格為(wei) 導向的包含各種要素的完善的市場體(ti) 係，其三是必須有主要通過市場手段進行調節的規範而有效的宏觀管理體(ti) 係。這三個(ge) 要素互為(wei) 條件互相製約，共同構建成一個(ge) 完整的市場經濟體(ti) 製。經過40年的改革，我們(men) 完全可以說，我們(men) 已經初步建立起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體(ti) 係，在重塑充滿活力的市場主體(ti) 、構建競爭(zheng) 性的市場機製和完善政府宏觀調控體(ti) 係三個(ge) 方麵都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men) 的市場經濟體(ti) 係已經完美無缺，恰恰相反，以上述三個(ge) 標準來衡量中國的市場化改革，我們(men) 發現我們(men) 還要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在重塑具有充分活力的市場主體(ti) 方麵，中國的國有企業(ye) 改革還要按照市場化的要求繼續深化，國有企業(ye) 一方麵要建立產(chan) 權明晰的現代企業(ye) 製度，使得國有企業(ye) 真正成為(wei) 擺脫行政依附色彩的獨立的市場主體(ti) ，另一方麵要按照“有所為(wei) 有所不為(wei) ”的原則逐步從(cong) 競爭(zheng) 性產(chan) 業(ye) 中實現戰略性退出。在構建競爭(zheng) 性的市場機製方麵，中國要切實營造一種鼓勵競爭(zheng) 的社會(hui) 氛圍，消除國有經濟在某些競爭(zheng) 性行業(ye) 的壟斷地位，鼓勵和允許民間資本平等參與(yu) 市場競爭(zheng) ，並消除在某些行業(ye) 中仍舊殘存的不符合市場經濟規律的價(jia) 格管製。在完善政府宏觀管理體(ti) 係方麵，政府要轉變傳(chuan) 統的強力行政幹預的觀念，主要運用市場化的手段對經濟進行規範的宏觀調控，減少對經濟運行的直接介入。“把企業(ye) 當作企業(ye) ，把政府當作政府”，這是一個(ge) 極為(wei) 淺顯的道理，但是要實現這樣的目標，中國還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們(men) 還要反省漸進式變遷的消極層麵。40年以來，中國采取的是一種漸進式的以製度的局部創新和地域的局部開放為(wei) 突破口的改革模式，在舊有的傳(chuan) 統體(ti) 製尚未徹底消失的前提下進行新體(ti) 製的嚐試，這種從(cong) 舊體(ti) 製內(nei) 生出來的增量改革路徑是製度創新成本和體(ti) 製摩擦成本最小的一種模式，與(yu) 那些暴風驟雨式的製度變遷的激進模式相比，這種漸進模式更易於(yu) 被民眾(zhong) 接受，避免了巨大的社會(hui) 恐慌、社會(hui) 利益結構的震蕩性變化以及經濟秩序的極端混亂(luan) 。但是，漸進模式初期的成功並不意味著它完美無缺一勞永逸，它對舊體(ti) 製的寬容為(wei) 以後改革的徹底性設置了一定的屏障，喪(sang) 失了全麵徹底改革的最佳時機，使得製度弊端和體(ti) 製缺欠得以苟延殘喘惡化淤積，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也是在經過高歌猛進的變革階段後改革突然變得步履唯艱的內(nei) 在原因。政治體(ti) 製改革的緩慢和延宕，國有企業(ye) 產(chan) 權改革的徘徊，以及行政體(ti) 係的無效率，對於(yu) 改革的進一步推進起到嚴(yan) 重的阻礙作用，漸進模式在這些領域的猶疑態度在長期中使得改革成本加大，舊體(ti) 製對於(yu) 經濟增長的阻力開始顯現，而新舊體(ti) 製“雙軌”並行不悖的增量改革的能量已經釋放殆盡。漸進模式並不意味著放棄徹底而全麵的製度創新，尤其是政治製度創新。

　　我們(men) 還要防止過度的市場化帶來的風險，對某些領域過度市場化的弊端要有足夠的警惕和反省。我們(men) 要深刻檢視國家和市場的關(guan) 係，十八屆三中全會(hui) 正確地指出：“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jue) 定性作用，讓政府在資源配置中起更好的作用”。對於(yu) 後麵一句話，我們(men) 恐怕還要有更為(wei) 深刻的認識。在很多涉及國民基本福利和社會(hui) 保障的領域，在很多民生和公共服務領域，過度的市場化已經給社會(hui) 穩定和經濟發展造成了巨大的負麵影響。醫療領域過度市場化帶來的看病難看病貴問題，教育領域過度市場化帶來的教育亂(luan) 象和教育質量下降問題，已經引起了全社會(hui) 的關(guan) 注和不滿，即使在國有企業(ye) 的改革方麵，凡是涉及公共領域(比如在廉租房領域，在涉及公共安全的金融領域)，也要在市場化方麵極為(wei) 審慎，不能以市場化為(wei) 名損害廣大人民的基本福利，不能以有損整個(ge) 社會(hui) 的和諧穩定為(wei) 代價(jia) 來盲目推行市場化。我們(men) 還要警惕在推行市場化的過程中行政權力與(yu) 資本的勾結，警惕官僚資本主義(yi) 對整個(ge) 國家秩序和市場秩序帶來的損害。我們(men) 還要防止在市場化過程中利益格局的固化和社會(hui) 結構的固化，要創造一種合理的、彈性的、靈活的機製，給廣大人民尤其是在社會(hui) 經濟結構中處於(yu) 底層地位的人民以改變命運的機會(hui) ，降低他們(men) 的生活和創業(ye) 成本，給他們(men) 以生存的基本保障，並給他們(men) 提供發揮才智的空間，使他們(men) 活得有尊嚴(yan) ，有幸福感，有穩定感，有對未來的希望。要高度警惕和極力防止兩(liang) 極分化，防止某些壟斷性的階層運用自己的壟斷地位謀取壟斷利益，要創造一種公平的、競爭(zheng) 性的、透明的遊戲規則體(ti) 係，讓整個(ge) 社會(hui) 富有彈性和協調性，打破僵化的社會(hui) 結構。我們(men) 要尤其關(guan) 注城鄉(xiang) 一體(ti) 化和區域一體(ti) 化的發展，盡最大努力消除地域性和族群性的貧困，促使公共服務和社會(hui) 保障均等化和普惠化，使人民尤其是農(nong) 民和城市貧困居民能夠分享社會(hui) 發展和社會(hui) 變革帶來的紅利，以此來保證整個(ge) 社會(hui) 的長治久安和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本文節選自：王曙光著《中國論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