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農(nong) 場調查與(yu) 《美國的糧食政治與(yu) 糧食武器》寫(xie) 作的餘(yu) 話

　　全球糧價(jia) 上漲已牽動國人的心，這不僅(jin) 關(guan) 係到普通老百姓飯桌，更關(guan) 係到國家未來的農(nong) 業(ye) 發展戰略。這幾年，在農(nong) 村基層調查中，農(nong) 民們(men) 常告訴我，這年頭種什麽(me) ，什麽(me) 不賺錢；養(yang) 什麽(me) ，什麽(me) 不賺錢。青壯年人出門打工，實在是因為(wei) 那塊已經生養(yang) 他們(men) 多少輩子的土地，已無法繼續養(yang) 活一家人後的無奈之舉(ju) 。究竟發生了什麽(me) 事情，讓“生於(yu) 斯，長於(yu) 斯”的土地，無法繼續承載在其上生養(yang) 數千年的農(nong) 民？2007年在美國的農(nong) 場調查，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

　　農(nong) 業(ye) 最容易被資本所拋棄，這是我在美國進行農(nong) 場調查的一個(ge) 深刻結論

　　2006年剛到美國訪問時我想，美國的農(nong) 民恐怕和中國農(nong) 民的命運不一樣。因為(wei) 我們(men) 腦海中的美國農(nong) 民有著廣袤的土地和大型的機械，他們(men) 在政治選舉(ju) 中頗有聲音，在社會(hui) 生活中也頗有地位。但2007年9月我在美國中北部做農(nong) 場調查時，呈現在眼前的現實改變了我的看法。

　　威斯康星州的一個(ge) 大型農(nong) 民合作社——有機山穀（OrganicValley），是美國有機農(nong) 業(ye) 的著名品牌。在我訪問時，農(nong) 民們(men) 告訴我，他們(men) 從(cong) 居民食物消費中，得到的份額越來越少。在1910年，農(nong) 民可以得到40％的食物美元（食物美元衡量每一個(ge) 美元的食物消費中，食物價(jia) 值的流向），上遊的農(nong) 業(ye) 投入，會(hui) 占15％，下遊的食物加工與(yu) 營銷，會(hui) 占45％。但到了現在，農(nong) 民隻能得到5％。上遊的投入品和下遊的食物加工與(yu) 營銷，都已經由少數壟斷食品集團操縱。這使得夾在中間的農(nong) 民就像被一把鉗子夾住一樣。其結果就是在食物美元中，農(nong) 民得到的份額越來越少。中國的農(nong) 民們(men) 曾形象地形容他們(men) 自己的處境是“兩(liang) 頭笑，中間叫”。沒想到，美國的農(nong) 民也是如此。

　　美國農(nong) 民的故事讓我了解到，原來不隻是中國的農(nong) 民，發展中國家的農(nong) 民，從(cong) 全世界每人每天都要付出的龐大食物價(jia) 值中，得到極其微小的一部分。作為(wei) 世界現代農(nong) 業(ye) 樣板的美國，農(nong) 民的命運也是如此。這樣的困惑，促使我不斷地在美國的調查研究中，搜集資料，並采訪食物體(ti) 係的研究者、食物消費者、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者以及NGO行動者，他們(men) 中的每一位，都擴展了我對食物體(ti) 係的認識，漸漸向我揭示了一個(ge) 不容樂(le) 觀的糧食政治與(yu) 貿易圖景。在此基礎上，我形成了《美國的糧食政治與(yu) 糧食武器》的調查報告。

　　實際上，在市場經濟的框架下，相對於(yu) 工業(ye) 和服務業(ye) ，以及各種新興(xing) 產(chan) 業(ye) ，農(nong) 業(ye) 最容易被資本所拋棄。原因十分明顯：短時期內(nei) ，農(nong) 產(chan) 品的供給和需求，都是相對穩定的，不可能如其他產(chan) 業(ye) 一樣，出現爆炸性的增長。農(nong) 業(ye) 是惟一一個(ge) 人與(yu) 自然相交換的部門。農(nong) 產(chan) 品的供給，主要受製於(yu) 農(nong) 地規模、氣候變化、生產(chan) 周期等自然條件。農(nong) 業(ye) 滿足的，又主要是人們(men) 的食物需求，而在短時期內(nei) ，人口數量是既定的，對食物的需求量，自然也是相對穩定的。所以，農(nong) 業(ye) 是最不容易擴張的一個(ge) 部門。因此，在追逐利潤最大化的資本麵前，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在各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市場失靈不斷在農(nong) 業(ye) 部門出現，使得農(nong) 業(ye) 投資常常不足。這也是發達國家對農(nong) 業(ye) 實施高補貼的根本原因——他們(men) 的政府在彌補市場失靈。同時，這也是發展中國家農(nong) 業(ye) 悲劇的根本原因，他們(men) 無力彌補這一市場失靈。一方麵，他們(men) 的政府或者沒有認識到農(nong) 業(ye) 的基本規律，或者無力支付高補貼；另一方麵，他們(men) 在麵臨(lin) 本國經濟的市場化，和全球農(nong) 產(chan) 品貿易自由化的侵襲時，漸漸喪(sang) 失糧食供給的自主性。因此，農(nong) 業(ye) 無利潤、農(nong) 民流離失所、農(nong) 村凋敝，是資本在全球範圍內(nei) 擴張的必然現象，所以也是發展中國家的常見現象。

　　中國也正在經曆食品價(jia) 格上漲的考驗。但在小麥、稻米等主要糧食品種上，相比國際價(jia) 格似乎還相對穩定。我們(men) 暫時的幸運與(yu) 我們(men) 還不夠“進步”有關(guan) 。

　　相對於(yu) 這些出現悲劇的發展中國家，中國的糧食生產(chan) 和消費體(ti) 係，還是相對獨立的。所以，在全球糧價(jia) 上漲的時候，政府有能力調控糧價(jia) ，能讓其保持穩定，由此，也能保持社會(hui) 穩定。

　　可是，中國農(nong) 業(ye) 的小部門化、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化、糧食市場化，正在不斷地推進之中。此輪全球糧食價(jia) 格上漲，中國之所以比較幸運，與(yu) 我們(men) 還不夠“進步”有關(guan) ，與(yu) 農(nong) 民們(men) 普遍還在進行自給自足的糧食生產(chan) 和消費直接相關(guan) 。

　　但是，我們(men) 知道，伴隨10多年來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化和糧食市場化的推進，農(nong) 民為(wei) 城市居民生產(chan) 糧食的積極性，甚至消失殆盡。為(wei) 自己生產(chan) 糧食的農(nong) 民群體(ti) ，也在大幅度地減少。在這一輪的“糧食戰爭(zheng) ”中，中國可能還能暫時保持中立。而在食物帝國下一輪的糧食洗牌過程中，中國沒有任何理由樂(le) 觀。

　　糧食價(jia) 格的長期高企，也意味著糧食的下遊產(chan) 業(ye) （食品加工與(yu) 營銷等），甚至包括生物能源成本也會(hui) 不斷提高，這並不符合糧食主要輸出國的長期利益，也不符合食物帝國主導者的長期經濟利益。所以，未來三五年內(nei) ，糧食價(jia) 格必然還有一個(ge) 下落的過程，在未來這一輪糧價(jia) 洗牌過程中，中國、印度等國的小農(nong) 和獨立的食物體(ti) 係，可能會(hui) 受到嚴(yan) 重的打擊。

　　實際上，中國的主要糧食價(jia) 格，早已既“踏破了地板”(成本價(jia) )、又“捅破了天花板”(國際價(jia) )，中國的糧食價(jia) 格調控，這十多年來一直沒有任何彈性空間。隻是自從(cong) 去年“天花板”價(jia) 格大幅度上漲後，中國糧價(jia) 才看起來具有競爭(zheng) 性。正因為(wei) 這樣，當這一輪全球糧食價(jia) 格上漲風潮結束後，中國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麵臨(lin) 的打擊，將是非常嚴(yan) 重的。

　　如何看待全球視野下的中國糧食問題

　　世界的各個(ge) 文明都起源於(yu) 農(nong) 業(ye) 。糧食是維持生存的基本品。由此，各個(ge) 文明都有一個(ge) 立足於(yu) 自給自足的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和本地化食物消費體(ti) 係。但伴隨資本在農(nong) 業(ye) 領域的擴張和全球化的興(xing) 起，諸多發展中國家的糧食生產(chan) 和食物消費體(ti) 係，被糧食武器摧毀了。

　　糧食武器的作用手段，主要有兩(liang) 個(ge) ：一個(ge) 是糧食援助，一個(ge) 是農(nong) 產(chan) 品貿易自由化。

　　糧食援助，使得許多亞(ya) 非拉國家不需要，也不能夠生產(chan) 糧食。原有的農(nong) 地，多數轉作發達國家需要的咖啡、香蕉、香料等作物的生產(chan) 。大量的農(nong) 民，也在這樣的種植結構調整和土地兼並過程中，被趕出土地，流蕩在城市的邊緣。

　　農(nong) 產(chan) 品貿易自由化，使得美國等主要糧食生產(chan) 國，可以將其經過高額補貼的商品糧，低價(jia) 在全球範圍內(nei) 傾(qing) 銷，使得其他國家的糧食生產(chan) ，基本無利可圖。由此，又帶來了市場交易條件下的大規模種植結構調整和土地兼並。發展中國家的大量農(nong) 民，又在市場機製的吸引下，被拽出土地，成為(wei) 工業(ye) 化的邊緣人群。

　　失去了獨立的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的發展中國家，不僅(jin) 在糧食上，產(chan) 生了對美國的依賴。其食物體(ti) 係，同樣因美國建立在廉價(jia) 糧食基礎上的工業(ye) 化食品體(ti) 係的強大競爭(zheng) 力，也被美國等國家替代。在喪(sang) 失了國家糧食安全和食品安全之後，這些國家更進一步喪(sang) 失了國家主權，產(chan) 生了對美國的政治與(yu) 軍(jun) 事依賴。

　　中國也正在這樣的過程之中。當農(nong) 業(ye) 產(chan) 業(ye) 化、糧食市場化、農(nong) 產(chan) 品貿易自由化在中國大行其道的時候，我們(men) 才看到農(nong) 民種什麽(me) ，什麽(me) 不賺錢；養(yang) 什麽(me) ，什麽(me) 不賺錢的故事上演。當農(nong) 民逐漸走向不為(wei) 市場種糧食，甚至不為(wei) 自己種糧食的時候，中國獨立的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就開始走向瓦解。同樣，中國的本地化食物體(ti) 係，也正在被替換成產(chan) 業(ye) 化、全球化食物體(ti) 係。由此，中國的糧食安全，以及食品安全，才成為(wei) 十多年來世人關(guan) 注的問題。

　　短期看，中國不存在糧食安全問題，因為(wei) 絕大部分中國人的糧食消費，還是由本國滿足的。但是，就驅動因素看，對中國糧食生產(chan) 者合圍包抄的市場環境已經形成，中國也已經在農(nong) 產(chan) 品自由貿易的框架下，綁上了與(yu) 美國比拚財力，以維持獨立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的戰車。中國的糧食安全，在中長期就變得不容樂(le) 觀了。

　　實際上，發展中國家之所以在本輪糧食價(jia) 格上漲中，出現糧食危機甚至社會(hui) 危機與(yu) 政治動蕩，與(yu) 他們(men) 失去了獨立的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直接相關(guan) 。因此，中國保障糧食安全的對策，是盡力維係一個(ge) 自給自足的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以及促進食品安全的本地化食物體(ti) 係。

　　受本輪糧價(jia) 上漲打擊的發展中國家，已經開始采取行動，力圖恢複其糧食生產(chan) 體(ti) 係。我們(men) 理應采取措施，不必再走“先破壞，後建設”的老路子，十三億(yi) 的中國人，也付不起這樣的代價(j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