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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教育現代化要破解三大難題

發稿時間:2019-04-23 14:44:39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胡娟

  編者按

  今年2月發布的《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提出了到2035年總體(ti) 實現教育現代化,邁入教育強國行列,推動我國成為(wei) 學習(xi) 大國、人力資源強國和人才強國的宏偉(wei) 目標。實現高等教育現代化是實現教育現代化的重要一環。作者認為(wei) ,過去幾十年我國高等教育的大發展為(wei) 進一步推進高等教育現代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積累了不少經驗,但要實現2035年的宏偉(wei) 目標,還需認真思考並解決(jue) 知識生產(chan) 的體(ti) 製化、大學治理的行政化、學術評價(jia) 的量化導向這些促進著高等教育發展但同時逸出負麵效應從(cong) 而困擾著高等教育的三大難題。而破解這些難題,是高等教育回應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在全國教育大會(hui) 上提出的“要深化辦學體(ti) 製和教育管理改革,充分激發教育事業(ye) 發展生機活力”必須作出的切實有效的探索,這一過程中所積累的經驗不僅(jin) 將有力助推中國實現高等教育現代化,也將為(wei) 全球高等教育解決(jue) 所麵臨(lin) 的共同問題和普遍性難題提供借鑒。

  1.知識生產(chan) 的體(ti) 製化與(yu) 反體(ti) 製化

  人類知識和文明不斷發展和擴大的曆程,也是一個(ge) 知識生產(chan) 行為(wei) 和過程被不斷體(ti) 製化的曆程。這種體(ti) 製化,在價(jia) 值觀念方麵,體(ti) 現為(wei) 確立了知識生產(chan) 的獨特價(jia) 值,宣告了知識生產(chan) 作為(wei) 人類社會(hui) 重要生產(chan) 方式的合法性和優(you) 先性;在組織架構上,體(ti) 現為(wei) 建立了進行知識生產(chan) 和傳(chuan) 播的各種專(zhuan) 門機構,比如大學和各類科研院所;在製度安排上,體(ti) 現為(wei) 形成了一套與(yu) 知識生產(chan) 、傳(chuan) 播與(yu) 應用相適應的明示或潛在的社會(hui) 規則,包括知識分類與(yu) 學科劃分、範式和學術共同體(ti) 、知識生產(chan) 過程、人才培養(yang) 與(yu) 成果評價(jia) 、投入機製,等等。

  知識生產(chan) 的體(ti) 製化使得大規模的知識生產(chan) 成為(wei) 可能,極大地促進了知識的交流、傳(chuan) 播與(yu) 創新,也極大地促進了人類社會(hui) 的發展與(yu) 整體(ti) 福利。可以說,沒有知識生產(chan) 的體(ti) 製化,人類社會(hui) 就不可能如此快速地進入現代化。但是知識生產(chan) 的體(ti) 製化在積極促進知識生產(chan) 的同時,消極的一麵也日益顯現。比如知識的學科化,在推動知識專(zhuan) 門化深入化的同時,人為(wei) 製造了不同學科之間的藩籬,導致了知識的分離;而學科範式、學術共同體(ti) 和科研體(ti) 製的形成,無疑宣告著某些知識生產(chan) 方式和某些生產(chan) 人員的優(you) 先性,使得社會(hui) 資源能夠流入這些領域這些人員的生產(chan) 活動,而沒有被納入範式和體(ti) 製之內(nei) 的知識、問題和人員則被排除在外,導致了知識生產(chan) 的固化和知識創新的變緩。

  但是,知識本身是靈動的超越的,從(cong) 來不會(hui) 給更有權勢更有財富者更多發現新知的機會(hui) ,有時反而是那些超出現有體(ti) 製和思維束縛的人,有著更大的發現潛能。所以知識生產(chan) 在被體(ti) 製化的同時,總是有著反體(ti) 製化的傾(qing) 向。這種反體(ti) 製化的傾(qing) 向,一直交雜在知識生產(chan) 體(ti) 製化的過程中,並隨著人類認識世界能力的加強,越來越明朗。20多年前,英國學者吉本斯等人在社會(hui) 觀察中發現,在傳(chuan) 統的、人們(men) 所熟知的知識生產(chan) 模式之外,正在浮現出一種新的知識生產(chan) 模式,這種新的知識生產(chan) 模式不僅(jin) 影響生產(chan) 什麽(me) 知識,還影響如何生產(chan) 知識、如何組織和激勵知識生產(chan) 、如何監控和評價(jia) 質量。相對於(yu) 傳(chuan) 統的知識生產(chan) 模式,新模式的研究問題在應用情境中提出,而不是由某個(ge) 特定的學術共同體(ti) 主導;新模式無論從(cong) 人員、過程還是研究方法來說,都是跨學科的、異質的,與(yu) 傳(chuan) 統模式基於(yu) 學科的、同質的取向不同;相對於(yu) 傳(chuan) 統模式在組織上的穩定結構和等級製,新模式的組織設計更加多變和非等級化。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來說,這種新的知識生產(chan) 模式是對傳(chuan) 統知識生產(chan) 體(ti) 製化的一種反動,體(ti) 現了知識生產(chan) 衝(chong) 破體(ti) 製束縛的努力。這種新的知識生產(chan) 模式,近年來在一些高科技企業(ye) 已經被廣泛應用。

  但是,作為(wei) 知識生產(chan) 、傳(chuan) 播與(yu) 創新重鎮的大學呢?盡管這些年來,一些大學力圖通過建立跨學科組織、各類綜合性智庫和協同創新中心來突破原有體(ti) 製的約束,並主動去擁抱慕課、微課等新的知識傳(chuan) 播方法,但學科化、同質化的傳(chuan) 統知識生產(chan) 模式依然在大學中占據統治地位。正如人們(men) 總是很難拽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麵一樣,大學如何作為(wei) 高度體(ti) 製化的產(chan) 物,去突破體(ti) 製化的障礙,回應知識生產(chan) 模式變革帶來的挑戰,是推進高等教育現代化要解決(jue) 的一個(ge) 重要問題。

  2.大學治理的行政化與(yu) 過度行政化

  近些年來,中國大學治理的行政化問題飽受人們(men) 詬病。事實上,大學治理的行政化並不是中國社會(hui) 獨有的現象,而是當前世界各國大學麵臨(lin) 的一個(ge) 共同問題,隻是由於(yu) 中國社會(hui) 處於(yu) 轉型之中,使得這個(ge) 問題更加突出。這個(ge) 問題與(yu) 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高等教育大眾(zhong) 化、新公共管理主義(yi) 的盛行等因素有著密切的關(guan) 係。知識經濟和高等教育大眾(zhong) 化把大學從(cong) 以往社會(hui) 的邊緣轉置於(yu) 社會(hui) 的中心,政府和社會(hui) 對大學的關(guan) 切度前所未有,投入力度也前所未有。高關(guan) 注度和高投入力度自然就帶來對成果和績效的高期望值,加上新公共管理主義(yi) 的推波助瀾,大學麵臨(lin) 著越來越沉重的社會(hui) 問責。大學內(nei) 的單個(ge) 學者或是係科並沒有能力代表大學回應社會(hui) 問責,因而有可能代表大學整體(ti) 來對社會(hui) 問責進行回應的大學行政層興(xing) 起,大學校長不再隻是學者的代表,同時還擔當政府或社會(hui) 的代理人。為(wei) 了促進學者和基層組織的生產(chan) 以回應問責,大學的行政係統和行政管理職能不斷加強。所以,過度行政化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是大學現代化的一種必然。

  但是,大學的主要功能還是人才培養(yang) 、科學研究和利用知識服務社會(hui) 、傳(chuan) 播文化,學者們(men) 從(cong) 事的是需要創造力的學術生產(chan) ,而不是標準化的物質生產(chan) ,科層製的行政效率常常並不能帶來學術效益。管理學大師明茲(zi) 伯格等經過比較認為(wei) ,大學這類專(zhuan) 業(ye) 組織與(yu) 傳(chuan) 統科層組織不同,並不適合一般科層製的管理模式,因為(wei) :第一,與(yu) 傳(chuan) 統科層製聚焦於(yu) 權力頂端不同,由於(yu) 受到教學科研工作性質的影響,大學運行有權力下沉的特點;第二,知識生產(chan) 的分工使得學者的工作普遍有雙重忠於(yu) 現象,他們(men) 在忠實於(yu) 自己的工作單位的同時還忠實於(yu) 自己的專(zhuan) 業(ye) 和學術共同體(ti) ;第三,學者們(men) 在日常工作中彼此相對獨立,但與(yu) 自己的服務對象比如學生、某個(ge) 基金或合作單位關(guan) 係緊密;第四,學者們(men) 的成果是在共有的知識基礎上加入了自己的探索和經驗,實現了個(ge) 性化的轉化,所以難以統一要求和進行測量。

  顯然,為(wei) 滿足知識生產(chan) 需要形成的學術文化與(yu) 回應社會(hui) 問責需要形成的行政文化在價(jia) 值取向上有著不同,因而存在著一定的矛盾與(yu) 衝(chong) 突。學者自由散漫、自行其是的風格讓行政管理者頭疼不已,而行政管理者標準化、功利化的管理傾(qing) 向也被學者們(men) 抱怨不休,認為(wei) 約束了學者探索知識的熱情。如何解決(jue) 或調和行政化與(yu) 過度行政化之間的矛盾,是體(ti) 現大學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現代化的重要問題。

  3.學術評價(jia) 的科學化與(yu) 偽(wei) 科學化

  在去年的全國教育大會(hui) 上,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特別指出,健全立德樹人落實機製,扭轉不科學的教育評價(jia) 導向,堅決(jue) 克服唯分數、唯升學、唯文憑、唯論文、唯帽子的頑瘴痼疾,從(cong) 根本上解決(jue) 教育評價(jia) 指揮棒問題,從(cong) 而將解決(jue) 教育評價(jia) 問題上升到了黨(dang) 和國家關(guan) 切的高度。“唯論文、唯帽子”正是針對學術評價(jia) 而言。

  一般認為(wei) 學術評價(jia) 的問題,是評價(jia) 方式不夠科學帶來的,但當前學術評價(jia) 問題的根源,恰恰是對所謂科學化的追求。隨著人類進入以經驗和實證為(wei) 主要方法認識世界的時代,科學常常被定義(yi) 為(wei) 一個(ge) 建立在可反複驗證基礎上的知識係統。越是依賴於(yu) 可計量的經驗數據的知識,被認為(wei) 是越“硬”的科學。當前的學術評價(jia) 大多也采取了這種工具主義(yi) 和形式主義(yi) 的傾(qing) 向,人們(men) 尋找各種量化的工具和方法來對學術進行評價(jia) ,比如,計算論文發表的數量,對學術期刊進行人為(wei) 的等級劃分,計算獲取項目和基金的數量甚至金錢的數量,對學者設置各種獎勵各種“帽子”,對學科學校設置各種權重各種賦值。

  但是學術真的可以用這種形式主義(yi) 的量化方式來進行評價(jia) 嗎?我們(men) 知道,學術研究的本質是探索知識,是一個(ge) 不斷探求未知的過程,用有限的已知來評價(jia) 對無限未知的探索,顯然就有認識論和邏輯上的悖論。探索未知有著很大的不確定性,人們(men) 很難事先斷定什麽(me) 是正確的或有效的探索。正如愛因斯坦所言,“科學史表明,偉(wei) 大的科學成就並不是通過組織和計劃取得的;新思想發源於(yu) 一個(ge) 人的心中”。前些年一位日本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的創新就在於(yu) 不小心把試劑錯誤地放入了某個(ge) 既定的實驗當中,而首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倫(lun) 琴關(guan) 於(yu) X射線的傳(chuan) 奇發現更是為(wei) 人們(men) 津津樂(le) 道,這種因為(wei) “失誤”或“偶然”帶來創新的故事常見於(yu) 科學史,其實就從(cong) 一個(ge) 角度強調了創新是對陳規和已知的突破。所以,學術研究的本質決(jue) 定了它應該是一個(ge) 自由探索的過程,對其進行評價(jia) 需要十分慎重,越是號稱可以量化和標準化的評價(jia) 就越是可疑,越有可能是披著科學外衣的偽(wei) 科學。

  要促進和激勵學者的知識生產(chan) 活動,似乎不能沒有學術評價(jia) ,但什麽(me) 是真正科學的學術評價(jia) 值得深思。比如,從(cong) 認識論的角度來說,人們(men) 認識水平的有限性決(jue) 定了合格評價(jia) 比優(you) 秀評價(jia) 相對科學。認識世界是一個(ge) 漸進過程,科學探索總是充滿試錯,人們(men) 往往先知道什麽(me) 是錯誤的落後的,而不知道什麽(me) 是正確的先進的,通過合格評價(jia) 來避免一些已經被驗證是錯誤的做法是可行的;但優(you) 秀評價(jia) 評出來的未必是先進的探索,特別是優(you) 秀評價(jia) 形成的導向很容易把人們(men) 引入科學探索的窄途,限製人們(men) 科學探索的視野和能力。

  以上三大難題涉及大學這一推進高等教育現代化核心機構的三個(ge) 根本問題,那就是:怎麽(me) 組織知識生產(chan) ?怎麽(me) 運行管理?怎麽(me) 評估效益?知識生產(chan) 的體(ti) 製化、大學治理的行政化和學術評價(jia) 的“科學化”,本身就是現代化過程中的產(chan) 物,如何在進一步推進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進程中,克服它們(men) 越來越擴大的負麵效應,是不得不麵對的難題。這些難題不是中國獨有的問題,而是世界高等教育發展中麵臨(lin) 的共有問題。中國要實現高等教育現代化,成為(wei) 高等教育強國,就意味著在解決(jue) 全球高等教育共同問題上有著切實有效的探索和先進的經驗,有能力回答好這些普遍性難題並能夠為(wei) 其他國家提供借鑒。

  (作者:胡娟,係中國人民大學教育發展與(yu) 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教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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