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德國的“閱讀革命”
發稿時間:2019-04-22 10:51:50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景德祥
閱讀是一種人類行為(wei) ,也是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人類通過閱讀來認識世界和自己,一個(ge) 民族的精神境界也往往取決(jue) 於(yu) 這個(ge) 民族的閱讀水平。近30年來,在年鑒學派、新文化史和書(shu) 籍史影響下,閱讀史逐漸興(xing) 起。這是一個(ge) 包括文獻學與(yu) 書(shu) 籍史,並借鑒了社會(hui) 史、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方法的綜合性、跨學科的研究領域,內(nei) 容涵蓋閱讀實踐本身、閱讀主體(ti) 在此過程中的精神狀態,以及閱讀對個(ge) 體(ti) 、社會(hui) 和曆史的影響等。在世界讀書(shu) 日到來之際,本期刊發一組文章,分別從(cong) 閱讀的內(nei) 容、受眾(zhong) 、場所、影響等方麵考察19世紀德國、法國、英國的閱讀曆史,以饗讀者。
19世紀的德國史是一部發生革命性巨變的曆史。世紀之初(1806年),古老的德意誌民族神聖羅馬帝國被拿破侖(lun) 軍(jun) 隊的鐵蹄摧毀;在戰勝拿破侖(lun) 之後,德意誌邦國君主於(yu) 1815年成立了一個(ge) 鬆散的德意誌邦聯。1848年,被壓製多年的民族統一、民主自由與(yu) 民生運動一起爆發為(wei) 全德規模的革命運動。由於(yu) 革命任務的繁重、封建君主的強大,革命最終失敗。但在政治革命失敗的同時,以工業(ye) 化為(wei) 主體(ti) 的“經濟革命”取得了突飛猛進的進展。1864-1871年,經濟與(yu) 軍(jun) 事實力雄厚的普魯士在俾斯麥的領導下通過三次王朝戰爭(zheng) ,實現了德意誌的統一,建立了德意誌帝國。統一之後,德國在經濟、軍(jun) 事與(yu) 科學技術方麵都取得了傑出的成就,成為(wei) 歐洲數一數二的強國。但在1890年後,德國又走上了帝國主義(yi) 擴張道路,為(wei) 其在20世紀初陷入戰爭(zheng) 與(yu) 崩潰埋下了伏筆。
在政治、經濟革命醞釀與(yu) 爆發的同時,德國還發生過許多穿插其間、與(yu) 它們(men) 互為(wei) 因果的其他社會(hui) 與(yu) 文化革命,而“閱讀革命”就是其中之一。“閱讀革命”的發生,折射的首先是時代的劇烈變革。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新思想的傳(chuan) 播、民族危機的加劇、革新與(yu) 保守之間的對抗、新知識的發現與(yu) 傳(chuan) 播、新技術的發明與(yu) 推廣、新生活的誘惑與(yu) 挑戰,所有這一切都刺激著德國人的神經。他們(men) 既需要通過出版物發出自己的心聲,又需要通過閱讀獲取各種信息。
德國著名曆史學家尼培代認為(wei) ,這場“閱讀革命”發生在1800-1870年之間。相關(guan) 數據顯示,在1800年前後,德國不閱讀者與(yu) 閱讀者的比例是3∶1;到1870年,這個(ge) 比例則反過來了。在19世紀,德國的閱讀者群體(ti) 從(cong) 少數城市文化上層擴展到其他社會(hui) 階層。閱讀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從(cong) 以前反複閱讀少數書(shu) 籍(主要是聖經)到廣泛閱讀與(yu) 瀏覽各種各樣的書(shu) 籍與(yu) 報刊。而三百年前的宗教改革也給19世紀的德國閱讀文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研究表明,德國北部的閱讀率比南部要高得多,原因是北部多新教徒,南部多天主教徒。新教徒更為(wei) 重視聖經的閱讀,識字率與(yu) 閱讀能力也因此要比天主教徒高。
“閱讀革命”的發生,也體(ti) 現在書(shu) 籍出版種類的迅猛發展上:據統計,1805年德國出版圖書(shu) 4181種,1843年達到14039種。雖然在世紀中期一度下降,到1879年才超過1843年的水準,但此後又快速上升,到20世紀初的1913年,上漲到了34871種。以單種出版物的篇幅與(yu) 印數為(wei) 例:19世紀德國最為(wei) 著名的百科全書(shu) 《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shu) 》,1809年第1版隻有6卷本,印了2000冊(ce) ;1818-1819年的第5版內(nei) 容擴充到10卷本,印數上升到3.2萬(wan) 冊(ce) ;而1865-1868年的第11版(15卷本)就達到了30萬(wan) 印冊(ce) 。
圖書(shu) 出版的迅猛發展也得益於(yu) 印刷技術的革命。1820年以後采用的新型印刷機每小時可印5.67萬(wan) 頁。這種新型印刷機,普魯士在1820年使用516台,1848年增加到1275台。另一個(ge) 促進出版業(ye) 蓬勃發展的因素是法律保障的完善。相關(guan) 法律的頒布與(yu) 實施,一方麵打擊了盜版,保護了作者與(yu) 出版社的版權;另一方麵又打破了少數出版社對版權的永久性壟斷。1837年,普魯士實施了出版物的30年版權保護。1845年,德意誌邦聯也推廣實施了30年版權保護;1866年,又實施了作者終身以及身後30年的版權保護。1867年,北德意誌聯邦則宣布1837年11月以前出版的印刷品版權到期作廢。也就是說,自1867年起,出版社的“永久性版權”消失。其直接影響是,原來由出版巨頭科塔出版社壟斷的經典作家(如歌德、席勒)的全集都可以被其他出版社以十分低廉的價(jia) 格推向圖書(shu) 市場。例如,萊比錫的雷克蘭(lan) 袖珍書(shu) 出版社就推出了自己的《歌德全集》,以《浮士德》作為(wei) 第一冊(ce) ,價(jia) 格20芬尼。1871年以後,德意誌帝國繼承了上述出版法律。另外,1869-1871年實施的營業(ye) 自由法,也促進了出版業(ye) 的發展與(yu) 繁榮。
“閱讀革命”的一個(ge) 重要領域,是新聞業(ye) 或報刊業(ye) 的崛起。相比較於(yu) 書(shu) 籍,讀者尤其是男性讀者,更加熱衷於(yu) 新聞報刊的閱讀。有數據表明,早在19世紀初,約有半數成年男性屬於(yu) 報刊讀者。日報的總印數達30萬(wan) ,約有讀者300萬(wan) ,期刊有50萬(wan) 讀者。在當時,日報與(yu) 期刊之間還沒有明確的界限,有的日報起名為(wei) 期刊,有的期刊則自稱是報紙。在1848年革命爆發的前三十年,新聞業(ye) 受到德意誌邦聯的嚴(yan) 厲壓製,一些抨擊封建專(zhuan) 製的報刊被禁止(如青年黑格爾派的《德意誌年鑒》、1842-1843年由馬克思主筆的《萊茵報》),其作者與(yu) 編輯遭到迫害與(yu) 驅逐。1848年革命爆發後,各種政治報刊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據統計,此期間德國有260家新出版的報刊,但在革命失敗後又幾乎完全消失。新聞業(ye) 是各種政治力量的鬥爭(zheng) 場合。例如,普魯士保守派創建了著名的《十字架報》,天主教組織創立了自己的《科隆報》等報刊,民族自由黨(dang) 有《德意誌匯報》,工人階級的報刊則有《社民黨(dang) 人報》與(yu) 《前進報》。1864年起,德意誌邦國相繼取消了出版物在出版前的內(nei) 容先期審查,1874年德意誌帝國最終在全德範圍內(nei) 取消了先期審查,這些措施也促進了報刊業(ye) 的蓬勃發展。
1848年革命失敗後,德國資產(chan) 階級把熱情投入到非政治領域,家庭生活成為(wei) 人們(men) 關(guan) 注的中心,家庭生活期刊成為(wei) 德國人閱讀的新寵。最為(wei) 有名的是1853年在萊比錫由凱爾出版社首次出版的《園亭》雜誌,初版隻有5000印冊(ce) ,到1861年就成為(wei) 全德第一家突破10萬(wan) 印冊(ce) 的期刊,1875年更是達到創紀錄的38.2萬(wan) 冊(ce) ,受到不同階層、性別、文化程度與(yu) 年齡層讀者的歡迎,讀者最多時達三四百萬(wan) 人。《園亭》是精心設計的供全家庭閱讀的“文化套餐”,內(nei) 容豐(feng) 富多彩,有連載小說、報道、政論文章、讀者信箱、特殊欄目,並配有精致的鋼板雕刻的插圖。《園亭》在德國出版史與(yu) 家庭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也受到了後期多種家庭期刊的模仿。為(wei) 這些家庭期刊寫(xie) 稿成為(wei) 眾(zhong) 多作家的謀生途徑,19世紀許多著名德國作家是以為(wei) 報刊寫(xie) 連載小說而起家的,著名作家馮(feng) 塔納就有兩(liang) 部小說首先是以連載方式發表在報紙上,然後再成書(shu) 出版的。
有些家庭期刊由私人購買(mai) 後在家中閱讀,而大多數人會(hui) 選擇在圖書(shu) 館的閱覽室現場或借出後閱讀。事實上,出於(yu) 出版物昂貴的價(jia) 格以及交流讀後感的需求,與(yu) 同城市民共享書(shu) 籍報刊的讀書(shu) 方式早在17、18世紀就以“讀書(shu) 會(hui) ”的形式出現。19世紀初,讀書(shu) 會(hui) 進一步發展,尤其是1815年以後大多數讀書(shu) 會(hui) 轉化為(wei) 社團協會(hui) ,取而代之的是讀書(shu) 室、公共閱覽室以及商業(ye) 的大眾(zhong) “借書(shu) 館”。
這裏有必要著重介紹一下“借書(shu) 館”。它不同於(yu) 一般的圖書(shu) 館,是一種向借書(shu) 者收取費用的讀書(shu) 服務機構,會(hui) 專(zhuan) 門針對讀者的需求及時購買(mai) 各種新近出版的書(shu) 刊,因此也可稱為(wei) “借書(shu) 店”。據統計,1875年,德國擁有970家正式的借書(shu) 館,非正式的約有4000多家,幾乎每個(ge) 城市都有一家借書(shu) 館。借書(shu) 館也是出版社推銷新書(shu) 的主要客戶。在19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版社初版的文學作品一般不超過800冊(ce) ,基本上預設每個(ge) 借書(shu) 館購買(mai) 一本。通過借書(shu) 館閱讀的讀者非常多,占全部德國讀者的90%,這些讀者來自社會(hui) 各個(ge) 階層。有研究證明,他們(men) 中40%是手工業(ye) 者與(yu) 商人,20%是女性,15%是中學生,11%是工人,9%為(wei) 官員。借書(shu) 館如此受歡迎,一個(ge) 重要的原因還是當時的國民收入較低。隻有極少數上層社會(hui) 成員能夠隨心所欲地買(mai) 書(shu) 閱讀乃至擁有一個(ge) 私人圖書(shu) 館,許多中產(chan) 階層也必須依靠借書(shu) 館來滿足自己的讀書(shu) 需求。對於(yu) 廣大的社會(hui) 底層來說,甚至有限的借書(shu) 費用也是難以承擔的家庭開支。有研究表明,工人借閱的主要是娛樂(le) 性或消遣性讀物。此外,社會(hui) 下層接觸到書(shu) 刊的另一途徑是一種類似中國過去的“小貨郎”的兜售書(shu) 商。這些小書(shu) 商走街串巷,兜售各種暢銷期刊、廉價(jia) 版的經典作家作品、連載小說(主要是關(guan) 於(yu) 強盜、騎士、偵(zhen) 探的小說),他們(men) 把質量高低不等的讀物帶到千家萬(wan) 戶。
總而言之,19世紀德國的“閱讀革命”無疑提高了德意誌民族的集體(ti) 文化素質。其中有國家、政黨(dang) 、社會(hui) 組織、出版家、作家與(yu) 記者的貢獻,也有印刷技術與(yu) 其他各種技術革新、大小書(shu) 商逐利行為(wei) 的連帶效應。“閱讀革命”與(yu) 其他領域的“革命”互為(wei) 因果、密不可分,推動了德國社會(hui) 各階級及階層的文化融合與(yu) 現代德意誌民族文化的形成,也推動了19世紀德國社會(hui) 的整體(ti) 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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