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曆改革二三事
發稿時間:2019-04-08 16:09:55 來源:《瞭望東(dong) 方周刊》 作者:徐景安
今年71歲的徐景安,1979年初調到國家計委研究室。那年4月,在無錫召開了近400名經濟理論工作者參加的價(jia) 值規律討論會(hui) 。他以《從(cong) 我國社會(hui) 條件出發,實行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相結合》一文參會(hui) ,“既有一點理論,還有一些設想,影響很好。就是這篇文章,使我步入了改革戰線。”
徐景安畢業(ye) 於(yu) 複旦大學新聞係。他以參與(yu) 者的身份親(qin) 曆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多項改革,先後任職於(yu) 中央政策研究室、國家計委、國務院體(ti) 改辦、國家體(ti) 改委,1987年調深圳市任體(ti) 改委主任、深圳證券交易所副理事長。
在他看來,中國的改革從(cong) 農(nong) 村承包、城市企業(ye) 擴大自主權起步,上世紀80年代主要是建立商品市場,90年代主要是建立要素市場。產(chan) 品、土地、資本、勞力、企業(ye) 等資源逐步進入市場,由此帶來經濟持續快速增長,資源配置效率極大提高。
他認為(wei) ,資源市場化改革雖然帶來了發展,也出現負麵效果。但無論如何,市場化改革的方向不容置疑。其次,kaiyun官方地址的成功歸於(yu) 雙軌製漸進改革模式,可成功的原因往往也是產(chan) 生新問題的根源。加快向新製度轉型的步伐已是當務之急。不過在新的改革中,依然可以運用雙軌製理念,也就是用新的雙軌製來替代舊的雙軌製,逐步完成體(ti) 製的過渡。
以下,就是他向本刊記者講述的改革故事。
第一份改革總體(ti) 規劃如何出台
1979年7月,國務院財經委成立體(ti) 製改革研究小組,由張勁夫領導,一開始實際參與(yu) 這項工作的是國家計委綜合司柳隨年和我,另有一位是進出口委的,他不是專(zhuan) 職。我們(men) 兩(liang) 個(ge) 人就開始召開各種座談會(hui) ,聽取各方意見。我印象最深的兩(liang) 個(ge) 代表人物,一位倡導企業(ye) 本位論,主張以企業(ye) 為(wei) 本位構建整個(ge) 體(ti) 製框架;一位主張改革三大步,擴大企業(ye) 自主權是第一步,第二步是組織專(zhuan) 業(ye) 公司,第三步要發揮銀行的作用。
當時,對企業(ye) 本位論這個(ge) 說法很難被人接受。盡管我們(men) 都認為(wei) 要擴大企業(ye) 自主權,但國家承擔宏觀管理職能,不可能完全按照企業(ye) 的要求、企業(ye) 的利益來調節。當時,理論工作者還有“計劃調節為(wei) 主,引入市場機製”的主張。總的理論趨向是,指令性計劃不可能取消,要以計劃調節為(wei) 主,但一定要引入市場機製和價(jia) 值規律。這是一個(ge) 核心觀點。
第二個(ge) 核心觀點是對企業(ye) 的認識。企業(ye) 是全民所有,就是計劃調撥,為(wei) 什麽(me) 要引入市場機製,承認價(jia) 值規律呢?為(wei) 了改變企業(ye) 吃大鍋飯、幹好幹壞一個(ge) 樣,恢複了獎金製度,還要進一步實行企業(ye) 利潤留成製度---企業(ye) 有利潤了就留出一塊,建立發展基金、福利基金、獎勵基金,這樣企業(ye) 就有了自身利益。在理論上概括為(wei) “相對獨立的商品生產(chan) 者”,所以國家在管理企業(ye) 的時候就要引入市場機製。
第三個(ge) 核心觀點是,認識到社會(hui) 需要不斷變化、生產(chan) 結構不斷調整,靠單一的國家計劃,無法保障經濟按比例發展和企業(ye) 產(chan) 供銷的平衡。
我們(men) 寫(xie) 出初稿後,由張勁夫主持開了一係列座談會(hui) 。1979年12月3日形成了《關(guan) 於(yu) 經濟體(ti) 製改革總體(ti) 設想的初步意見》。這個(ge) 設想的意義(yi) 在於(yu) ,結束了過去體(ti) 製曆次變動在中央與(yu) 地方關(guan) 係上兜圈子、在行政管理辦法上動腦筋的做法,而提出了五大改革原則:
一是把單一的計劃調節,改為(wei) 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相結合,以計劃調節為(wei) 主,注意發揮市場調節的作用;
二是把單純的行政管理經濟的辦法,改為(wei) 經濟辦法與(yu) 行政辦法相結合,以經濟辦法為(wei) 主,保持必要的行政手段;
三是把企業(ye) 從(cong) 行政機構的附屬物,改為(wei) 相對獨立的商品生產(chan) 者,在國家統一領導下擴大企經營管理自主權;
四是正確處理中央與(yu) 地方的關(guan) 係,從(cong) 有利於(yu) 發展社會(hui) 化大生產(chan) 的要求出發,劃分中央部門與(yu) 地方的權限,在中央統一領導下,充分發揮地方積極性;
五是正確處理政治思想教育與(yu) 物質利益的關(guan) 係,在重視物質利益的同時,要加強政治思想工作,提倡照顧全局利益,發揚共產(chan) 主義(yi) 風格。
整個(ge) 起草過程中,柳隨年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主要做文字工作。
勁夫同誌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常會(hui) 講著講著就激動起來,離開座位,攤開雙手,兜一個(ge) 圈子,表達自己的思想。他熱情奔放,非常有感情色彩,也很平易近人。他當過科學院院長、財政部長、安徽省委書(shu) 記,後來當國家經委主任、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副組長。我對他非常崇敬。
記得是1980年初在中南海,國務院召開財經會(hui) 議討論這個(ge) 稿子。這是我第一次參加中央的決(jue) 策會(hui) 議。從(cong) 晚上7點開始,開了一個(ge) 半小時,似乎大家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集中在文件的各種問題上。我很著急。
到8點45分,主持會(hui) 議的領導說話了。他指著我們(men) 這些人對參會(hui) 的各方麵領導說:“他們(men) 是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黨(dang) 員,我相信他們(men) 是對黨(dang) 負責的。所以,我建議,這個(ge) 文件還是先發下去試行。”就這樣,通過了!
現在想想,當時會(hui) 上,沒有任何人表示全部讚同,但也沒有任何人提反對意見,是可以理解的。是啊,本來對怎麽(me) 改革、改什麽(me) ,就沒有定論,就需要探索。像國家計委、財政部這樣的權力部門也沒有反對,在當時應該說是不容易的。
住房製度改革決(jue) 策前後
我國城市住房製度一直采取國家包下來的辦法,由國家投資建房,再無償(chang) 分配給職工。當時,全國城鎮公有住宅9億(yi) 多平米,實收租金1億(yi) 元,每平米租金0.11元,遠不夠管理、維修之用,失修失養(yang) 住宅占一半以上。為(wei) 此,當時的建設部房管局提出來,要將房租提高到每平方米0.54元。
這同價(jia) 格改革麵臨(lin) 同樣的問題:提高房租,漲不漲工資?不漲工資,老百姓有意見。提房租、漲工資,住大房子的,就要多掏錢。算下來,還不如不改。改了以後,國家還得多掏錢。
1984年底和1985年初,我兩(liang) 次向中央領導當麵建議,提高房租不是為(wei) 了彌補虧(kui) 損,而是立足於(yu) 把房子賣掉,即房租提高到使買(mai) 房比租房合算。全國9億(yi) 多平米的公有住宅,就是以每平米50元出售,國家也可收回450億(yi) 元,投入住宅再生產(chan) 。極而言之,至少不用再補貼了。
提高房租,職工可以買(mai) 房,就不會(hui) 有意見。如果得不到房子的所有權,房租提高一點,職工也不願接受。
住房製度改革還可以引導消費。當時,職工有錢就買(mai) 彩電、冰箱,生產(chan) 不出來,隻得大量進口,而房子伸手向國家要,國家則沒有財力建房。住房製度改革後,職工有錢就先買(mai) 房了,會(hui) 減輕對進口消費品的壓力。
中央領導讚成我的意見,成立國務院住房改革領導小組,我是小組成員之一。
住房改革領導小組形成兩(liang) 種意見---建設部房管局的意見是提高房租,我則主張賣房。
住房在地方手裏,住房改革自然由地方決(jue) 策。形成了青島模式,提高房租,發放住宅券作為(wei) 過渡;上海模式,小步快跑,逐步提高房租;深圳模式,提高房租,折價(jia) 出售,一步到位。經過十多年的探索,殊途同歸,最後都實行了住宅商品化。
現在買(mai) 不起房,成了指責住宅商品化的一個(ge) 原因。但20年前,1.95億(yi) 城鎮居民,人均住房不足5平米;今天5.4億(yi) 城鎮居民,人均住房達到20平米。20年前,城鎮居民買(mai) 得起房的占人口的0.3%;今天買(mai) 得起房的,占人口的30%。
當然今天還有不少人買(mai) 不起房,房價(jia) 暴漲,涉及分配不合理等諸多問題,但不能因此否定住房製度改革。
與(yu) 之聯係的,還有土地製度改革。深圳特區率先起步,因為(wei) 建設急需資金,就開創了有償(chang) 使用土地的先例。1987年5月,深圳借鑒香港模式,確定了土地所有權與(yu) 使用權分離的原則,采取協議、招標、拍賣的方式出讓國有土地使用權。
現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建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靠什麽(me) ?其中之一就是土地製度改革、房地產(chan) 市場。
1984年,我應當時的上海市政府領導之邀,討論開發浦東(dong) 問題。碰到一個(ge) 難題,政府拿不出錢來建黃浦江大橋。後來想出一個(ge) 辦法,向日本銀行貸款,再用養(yang) 殖對蝦的錢來還貸。可憐到什麽(me) 程度?政府連建橋的錢也拿不出來,可誰也不願開發浦東(dong) 。如果使用土地要花錢,浦西的地越來越貴,自然會(hui) 到土地成本低的浦東(dong) 開發,政府從(cong) 土地中受益,蓋一座橋還不是小事?
當時還有一件趣事。當時我看到一份內(nei) 部材料說:上海住房緊張,僑(qiao) 眷手裏有錢也買(mai) 不到房。香港來了一個(ge) 商人,對市政府說,隻要劃一塊地給他,就可解決(jue) 這個(ge) 難題。政府正為(wei) 這事頭痛,就給了他一塊地。他從(cong) 香港請了設計師,畫出圖紙,就在報紙、電視上做廣告,預交房款,在規定時間交房。結果房子被僑(qiao) 眷一搶而空。他請施工隊建房,自己就回香港了。就這樣,他沒掏什麽(me) 錢,大撈一筆,還為(wei) 上海解決(jue) 了一個(ge) 老大難問題。這件事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自己不幹呢?
沒錯,在當時的情況下,自己就不許做。這個(ge) 香港人打的旗號不是房地產(chan) 開發,而是幫僑(qiao) 眷解決(jue) 住房困難。此後10多年,我們(men) 才明白房地產(chan) 是怎麽(me) 回事,原來自己拿著金飯碗討飯。
股份製試點與(yu) 股票市場的興(xing) 起
企業(ye) 改革怎麽(me) 搞,一直是爭(zheng) 論焦點。一種是搞承包,一種是股份製。我是主張搞股份製的。但當時的爭(zheng) 論非常激烈。一位有名的經濟學家在中央大報上發表文章,說是小企業(ye) 適合搞股份製,大企業(ye) 不適合搞股份製。我覺得說反了。
當時對股份製反對的多、讚同的少,一些人認為(wei) 股份化就是私有化;主張激進改革的人,則認為(wei) 股份製中國家占大頭,換湯不換藥。
幾乎每次改革都碰到這樣的問題,一方麵來自舊觀念的反對,另一方麵激進地要求改革徹底、過癮、痛快。
國家占大頭是會(hui) 帶來一些毛病,但所謂“徹底、過癮、痛快”的改革,是超現實的理想化東(dong) 西。
改總比不改強。與(yu) 其爭(zheng) 論,不如下去試點。
1987年,我去河北滄州、浙江湖州和溫州推動試點,將滄州輕化局改為(wei) 資產(chan) 經營公司,後來上市了。湖州兩(liang) 個(ge) 鄉(xiang) 的企業(ye) 管理局改為(wei) 資產(chan) 經營公司。這樣跑了一年,很辛苦。
當時深圳缺體(ti) 改委主任,李灝原來是國務院副秘書(shu) 長,調深圳當市長、書(shu) 記。應他之邀,1987年底我離開北京,去深圳就任。
深圳與(yu) 內(nei) 地不同,適應投資主體(ti) 多樣化,大多采取股份形式。1990年3862家工業(ye) 企業(ye) 中,股份形式的公司近2000家。我主持起草了《深圳特區股份有限公司條例》,市政府討論通過後頒發。據此,對股份公司進行規範,並先後將17家國有企業(ye) 改造為(wei) 股份公司。除原深發展外,將萬(wan) 科、金田、安達、原野等4家改組為(wei) 上市公司。
當時搞股份製也得有勇氣。王石找我要求萬(wan) 科上市。他的上級公司是特發集團,作為(wei) 直屬企業(ye) ,他隨時可以被罷免。王石想搞成股份公司,再上市,特發集團就變成一個(ge) 股東(dong) 了。特發集團董事長也許看穿了王石的用心,以股份化就是私有化的理由,反對萬(wan) 科改造為(wei) 股份製。
那時,誰想搞股份製,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我為(wei) 萬(wan) 科上市可以說是上躥下跳。一是找李灝尋求支持,二是找特發集團董事長做工作,三是到萬(wan) 科做動員,四是為(wei) 萬(wan) 科發行股票搞推銷。
當時,搞股份製、上市,是我求企業(ye) 啊!股票發行也不順利,深發展股票一開始隻被認購了49.8%,萬(wan) 科股票剩下150萬(wan) 股沒人認購。那時,買(mai) 股票是憑覺悟,和買(mai) 國庫券差不多。
到1990年3月,深圳股市熱起來了。當時5隻股票,3個(ge) 證券營業(ye) 點。股票轉讓要到營業(ye) 點排隊。人頭攢動,股價(jia) 飆升。今天看,這是股票供不應求,多搞幾家公司上市就是了。但有領導說,5隻股票搞得全國沸沸揚揚,再發股票,那還不翻天?要我們(men) 先把5隻股票的價(jia) 格壓下去再說。
深圳證券市場領導小組多次開會(hui) 研究,先規定股價(jia) 不得超過10%,後來是5%,再後來是1%。但股價(jia) 越壓越漲,並出現了場外黑市交易。沒辦法,隻好向國務院寫(xie) 報告,請求允許發行股票。同時跑北京向主管股票發行的中國人民銀行匯報。
當時高層有一個(ge) 疑問,老百姓的錢都存在銀行裏,現在搞股票發行,老百姓用存款來買(mai) 股票,這不就是存款搬家嗎?有什麽(me) 意義(yi) ?我們(men) 到北京就是討論股票與(yu) 存款有什麽(me) 區別這樣的問題。
我講,老百姓存在銀行裏的錢,隨時可提取用作消費,而買(mai) 了股票,就是投資;存款是銀行的負債(zhai) ,而股票是企業(ye) 的資本;企業(ye) 融資隻有貸款一個(ge) 渠道是不夠的,還需要開辟直接融資的渠道;老百姓有錢,可以存銀行、買(mai) 債(zhai) 券,也應該允許買(mai) 股票,讓老百姓自己選擇。發行股票是存款搬家,但這個(ge) 家應該搬。這是企業(ye) 改革的需要、金融改革的需要、投資改革的需要。
現在看來,這豈不都是常識問題?是啊,中國當初的改革,哪一個(ge) 不是常識問題?種地由農(nong) 民決(jue) 定,經營由企業(ye) 負責,價(jia) 格由供求影響,土地有償(chang) 使用,住房要花錢買(mai) ,有錢可以消費,也可存銀行、買(mai) 股票、開工廠。
實踐證明,試點是有意義(yi) 的,我國股份製改革與(yu) 股票市場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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