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泰:深化國企改革進一步解放生產力
發稿時間:2012-09-12 00:00:00
“國企改革是個(ge) 老問題,近年改革的呼聲比較弱,可能與(yu) 國企狀況有所好轉相關(guan) 。按說狀況不好的時候可以倒逼改革,狀況較好時應該加快改革。”7月26日,十屆全國政協常委、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黨(dang) 組書(shu) 記陳清泰接受本報記者獨家采訪時語氣沉重。作為(wei) 國企改革的實踐者和設計的參與(yu) 者,陳清泰從(cong) 未停止對國企的思考,在國企陷入輿論漩渦之時,他勇於(yu) 站出來呼籲,“過去那種按不同所有製區別政策的做法應該結束了,政府要創造公平的競爭(zheng) 環境,平等對待所有市場主體(ti) ,放開市場,消除"所有製鴻溝",進一步解放生產(chan) 力。國企改革也要從(cong) 單個(ge) 企業(ye) 的改革轉向國資層麵的改革。”
厘清國企改革的基本命題
記者:近一段時間,社會(hui) 上對於(yu) 國企有著各種不同的言論,一方麵民企認為(wei) 國企的財大氣粗,使自己的生存空間受到壓縮,另一方麵國企認為(wei) 自己幹得好好的,不知如何“有進有退”。您參與(yu) 起草了眾(zhong) 多關(guan) 於(yu) 國企改革的文件,請問您怎麽(me) 看?
陳清泰:國企改革並不是企業(ye) 狀況好和不好這麽(me) 簡單的問題,還是要追溯到國企改革的基本命題。在傳(chuan) 統體(ti) 製下,國有企業(ye) 是計劃經濟的支柱,計劃體(ti) 製是國有企業(ye) 的依托;政府既是經濟社會(hui) 的管理者,又是龐大國有企業(ye) 群唯一的所有者,政企不分和企業(ye) 之間的關(guan) 聯關(guan) 係,使每個(ge) 企業(ye) 都不獨立。市場競爭(zheng) 、市場配置資源都無從(cong) 談起。
在1992年我國確定建立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的目標後,麵臨(lin) 的一個(ge) 根本性問題就是公有製、國有經濟與(yu) 市場經濟能不能相融,怎麽(me) 融合。在起草十四屆三中全會(hui) 決(jue) 定時,起草組組織調研的一個(ge) 重點就是國有企業(ye) 改革。最後,三中全會(hui) 《決(jue) 定》確認采取兩(liang) 項措施破解這一曆史性難題:一個(ge) 是從(cong) 國家層麵改革國有資產(chan) 實現形式,實現政資分開,進而政企分開;另一個(ge) 是在企業(ye) 層麵,建立現代企業(ye) 製度,實現所有權與(yu) 經營權分離,使企業(ye) 成為(wei) 獨立的市場主體(ti) 。
之後,國企改革基本都圍繞這兩(liang) 個(ge) 核心命題展開。在實踐中,由於(yu) 國有資產(chan) 改革涉及的麵很寬,又非常敏感,一直處於(yu) 探索之中,這就使國有經濟有進有退的調整受到了很大的局限,甚至使一些企業(ye) 倍感困惑。需要澄清的是,“有進有退”指的是國有資本投向的調整;而企業(ye) 的天職則是做強做大。這是兩(liang) 個(ge) 不同的範疇,在公司製度下並不矛盾。目前的掣肘在於(yu) 國有資產(chan) 實現形式沒有資本化,國有資本不具有流動性。
記者:有人提出,國企不好時,認為(wei) 國企不行,國企好時,認為(wei) 國企不對,歸根結底是國企不能與(yu) 市場經濟相融,不知您對國企改革的成就怎麽(me) 評價(jia) ?您認為(wei) 國企能否與(yu) 市場經濟相融呢?
陳清泰:國企改革的成就很了不起。較長時期以來,國有企業(ye) 既要支撐經濟社會(hui) 的穩定和發展,又要推進自身的改革。這裏存在很大的難度和風險。非常慶幸的是中央的思路是清晰的,政策把握是穩妥的,我們(men) 沒有出現大的反複。但是必須清醒地看到,國有企業(ye) 改革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深層次的改革已經轉向國有經濟結構調整和企業(ye) 製度創新。這兩(liang) 大改革主題主要是國家所有者層麵的事,而不在企業(ye) 。國有經濟的結構調整,不是以行政的力量改變一個(ge) 個(ge) 企業(ye) 的業(ye) 務結構,而是國有資本布局的動態優(you) 化。關(guan) 鍵要使國有資本具有流動性;企業(ye) 製度創新進一步要做的是使國家所有者轉變成股東(dong) ,將“頂層國有企業(ye) ”改製成股權多元化的公司。這兩(liang) 方麵的改革聚焦到一個(ge) 點上,就是必須使國有資產(chan) “資本化”,由“國有國營”轉向“股份製”。對於(yu) 這一切,“國有企業(ye) ”是無能為(wei) 力的。隨著改革形勢的發展,國企改革的主導方向應當及時由如何經營“國有企業(ye) ”,轉向尋找能促進經濟社會(hui) 發展的國有資產(chan) 資本化的管理形式,使國有資本具有“親(qin) 市場性”。
記者:在許多人看來,國有經濟天經地義(yi) 地等同於(yu) 國有企業(ye) ,您為(wei) 什麽(me) 會(hui) 提出要推進國有資產(chan) 的資本化管理?在您的定義(yi) 中,所謂的資本化是什麽(me) 概念?
陳清泰:迄今為(wei) 止,我們(men) 一直將國有經濟等同於(yu) 國有企業(ye) ,在產(chan) 業(ye) 領域把實物形態的“國有企業(ye) ”作為(wei) 國有資產(chan) 的唯一實現形式。隨著改革的深化,在一般領域繼續以擁有、管理和控製“國有企業(ye) ”群,作為(wei) 國有資產(chan) 實現形式,使企業(ye) 和政府不斷遇到各種困惑。如一方麵國有鋼鐵企業(ye) 製定雄心勃勃的戰略規劃,另一方麵,國有資本應當從(cong) 部分鋼鐵企業(ye) 中退出。國有資本的功能和個(ge) 別企業(ye) 目標明顯存在差異性,這是兩(liang) 者各自理性的選擇,但在現有體(ti) 製下是無法實現的。
所謂資本化,是指國家擁有的國有資產(chan) 要由實物形態的國有企業(ye) ,轉變成可以用財務語言清晰界定、計量,並具有良好流動性、可進入市場運作的具有公共性的資本。意味著國家從(cong) 擁有、管理和控製國有企業(ye) ,轉向通過委托專(zhuan) 業(ye) 的持股結構運作國有資本。持股機構沒有行政權力,與(yu) 投資的企業(ye) 也沒有“行政關(guan) 係”,而是建立股東(dong) 與(yu) 公司的關(guan) 係。政府與(yu) 國企解脫了複雜的關(guan) 聯關(guan) 係,這對政府和企業(ye) 都是一次解放。銀行業(ye) 國有資產(chan) 資本化管理已經取得了較好的效果。目前看來,經營性國有資產(chan) 資本化的條件是具備的。在一般領域,怕的就是資本化之後仍不是以營利為(wei) 目的,而是謀求對企業(ye) 的控製,如果老想“控製企業(ye) ”,看似清晰的關(guan) 係很容易扭曲。因此,這類資本化的國有資產(chan) 不能由有行政權力的部門持有,而應由追求投資回報的持股機構,如社保基金運作。
我們(men) 不能拿所有製當飯吃
記者:許多人之所以對國企有很多非議,是因為(wei) 國企與(yu) 政府有著密切的關(guan) 聯關(guan) 係,使得它更容易獲得對企業(ye) 發展至關(guan) 重要的土地、信貸等資源,其他類型企業(ye) 無法與(yu) 其公平競爭(zheng) ,請問您怎麽(me) 看待這種有形無形的“所有製歧視”?
陳清泰:在我國漸進式改革中曾不得不對不同所有製企業(ye) 區別對待、輪番政策調整,實踐證明,在改革過程中這是必要的。問題是很多做法一直延續至今,使企業(ye) 按所有製和隸屬關(guan) 係被分成“三六九等”,政府對其有親(qin) 有疏。央企具有最高的社會(hui) 地位和獲取稀缺資源的優(you) 勢,地方國企處於(yu) 次之地位;外資企業(ye) 有較強實力和話語權,受到國家和地方的青睞;民營企業(ye) 則處於(yu) 最為(wei) 不利的地位。近年來,國企更傾(qing) 向於(yu) 在內(nei) 部進行交易,形成配套,而在鋼鐵、煤炭、民航等領域屢屢出現民企被擠出的案例。世界上幾乎沒有哪一個(ge) 市場經濟國家把“所有製”提到如此的高度,以致割裂市場。在地方保護主義(yi) 還沒有解決(jue) 的情況下,所有製之間的不平等競爭(zheng) 又在強化,這兩(liang) 種很強的反市場競爭(zheng) 力量降低了經濟效率、違背了“發展是硬道理”,抑製了經濟發展的潛能。
記者:近年來,央企的強勢崛起成為(wei) 我國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在有關(guan) 討論中,有觀點認為(wei) ,隻要有利於(yu) 生產(chan) 力的發展和國家實力的壯大,我們(men) 似乎不必過於(yu) 計較國進民退還是國退民進,不知您怎麽(me) 看?
陳清泰:作為(wei) 執政黨(dang) 和政府追求的絕不是誰進或誰退,而是鼓勵所有企業(ye) 公平競爭(zheng) ,都做強做大,使憲法規定範圍內(nei) 的所有資本資源都迸發出發展的活力。市場效率來源於(yu) 市場主體(ti) 的公平競爭(zheng) 和機會(hui) 均等。隨著非國有經濟的發展和居民財產(chan) 性收入的積累,國有經濟的比重呈下降趨勢,有人開始擔心民營經濟發展是否已經碰到了“天花板”?麵對種種現象和輿論,民企發展到一定程度就缺乏安全感,經營行為(wei) 短期化、移民和財產(chan) 向境外轉移的數量和規模日益上升。我們(men) 必須深刻理解“發展是硬道理”,社會(hui) 主義(yi) 不能拿所有製當飯吃,在我們(men) 的體(ti) 製和政策下為(wei) 什麽(me) 不能培育、容納和留住本土成長出來的李嘉誠、王永慶、郭鶴年和李秉哲?
我國經濟發展雖然很快,但一個(ge) 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居民收入占GDP的比重持續下降,從(cong) 50%以上降到了現在35%左右,老百姓沒有更多分享經濟發展的實惠。其中一個(ge) 原因就是民營經濟發展不足。我國正麵臨(lin) 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考驗。不斷壯大的中等收入階層是實現平穩轉型的“穩定器”,而培育中等收入階層的關(guan) 鍵是改善市場環境,發展民營經濟。重要的途徑是加緊產(chan) 業(ye) 結構升級,創造更多高收入的就業(ye) 崗位;鼓勵創新創業(ye) ,使更多居民擁有不斷增長的財產(chan) 性收入。
多種所有製經濟公平競爭(zheng) 的理論觀點中央早已確認並反複闡明。上世紀90年代初,有關(guan) “姓資姓社”問題的突破,大大解放了思想,為(wei) 建立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體(ti) 製掃清了障礙,極大地調動了經濟增長潛力;今天,如果能摘掉企業(ye) “所有製標簽”,消除“所有製鴻溝”,突破“姓國姓民”的桎梏,將是新時期生產(chan) 力的又一次解放。
市場配置資源才是市場經濟
記者:“國有經濟控製國民經濟命脈”,這是中央認定的國有經濟的定位。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國企高歌猛進,或許還是確保國有資本保值增值的最佳選擇,您認為(wei) 這些長期堅持的原則需要做出改變嗎?
陳清泰:在我國工業(ye) 化初期,民營經濟非常弱小,國有資本大舉(ju) 進入重大基礎設施、基礎原材料、能源開發、重要服務業(ye) 、重要製造業(ye) 等關(guan) 係“國民經濟命脈”的領域,對奠定工業(ye) 化基礎發揮了重要作用,功不可沒。今天,製約經濟社會(hui) 發展的瓶頸、關(guan) 係“國民經濟命脈”而又市場失靈的領域已經轉向公共品的短缺,如醫療保障、養(yang) 老保障、住房保障、扶貧和教育、基礎科學研究、重大科技專(zhuan) 項、中小企業(ye) 融資、某些新興(xing) 產(chan) 業(ye) 發展等。
隨著我國產(chan) 業(ye) 能力和市場化程度提高,在諸多行業(ye) 必須由“國有經濟控製”的意義(yi) 逐漸消失。下一步國有資本發揮作用主要在兩(liang) 個(ge) 方麵:一是不再刻意對企業(ye) 和產(chan) 業(ye) 的控製,而是追求投資回報,以國有資本投資收益彌補體(ti) 製轉軌中必須由財政支付的民生保障和曆史欠賬;另一個(ge) 是,在國家特別需要,而非公資本無意或無力進入的領域,如保障國家安全、某些戰略性、先導性產(chan) 業(ye) 等,這是國有資本發揮作用、體(ti) 現價(jia) 值的重要空間。
另外,政府設置行政性壟斷、進而控製壟斷企業(ye) ,以此實現社會(hui) 目標,有違經濟規律;在社會(hui) 效益大於(yu) 企業(ye) 效益的領域,企圖依賴國有壟斷、而非製度和監管實現社會(hui) 目標,會(hui) 造成政府和企業(ye) 行為(wei) 扭曲,帶來嚴(yan) 重的後遺症。在社會(hui) 效益大於(yu) 企業(ye) 經濟效益的領域,可以設立特許經營,但科學合理的法規和有效的監管是關(guan) 鍵。在法製不健全、監管不到位,國有企業(ye) 一樣可能違背公共利益;在監管到位的情況下,民營企業(ye) 不一定不能進入特許經營。
記者:2008年我國成功應對國際金融危機的經驗之一便是國企成為(wei) 中流砥柱,尤其“三桶油”變身為(wei) 確保政府宏觀調控目標的有力工具,請問您怎麽(me) 看?
陳清泰:政府直接控製國有企業(ye) 的一個(ge) 理由是宏觀調控。例如,為(wei) 控製通貨膨脹,政府直接管製油價(jia) ,在成品油與(yu) 石油價(jia) 格倒掛時,煉油企業(ye) 虧(kui) 損,民營企業(ye) 停產(chan) ,政府則強製國有煉企保產(chan) 。為(wei) 減少虧(kui) 損,煉企以各種理由減產(chan) 、加油站惜售、成品油向外走私,國內(nei) 依然出現大範圍“油荒”。此時,國企遭受的社會(hui) 質疑完全是代人受過。作為(wei) 企業(ye) ,它們(men) 的行為(wei) 是理性的,企業(ye) 終究是企業(ye) ,追逐利潤,不做虧(kui) 本的買(mai) 賣,無可厚非。
實際上,宏觀經濟失衡,是總供給與(yu) 總需求之間出現了較大的不平衡。把國有企業(ye) 作為(wei) 調控的工具,企圖以幹涉微觀改善宏觀,不僅(jin) 會(hui) 帶來諸多後遺症,而且效果也十分有限,更加不利的是政府的幹預向市場發出了錯誤的信號,會(hui) 產(chan) 生與(yu) 調控目標相反的後果。
政府應該利用信貸、財政、稅收等可以影響全局的工具改變經濟環境,促使企業(ye) 調整行為(wei) 預期,而不是給一個(ge) 個(ge) 企業(ye) 下指令。政府對微觀不恰當的幹預還會(hui) 造成尋租。
記者:中國的發展從(cong) 來都不是照抄照搬西方的經驗,我們(men) 有沒有可能走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hui) 主義(yi) 市場經濟道路呢?
陳清泰:中國經濟體(ti) 製改革取得了舉(ju) 世矚目的成功。在這過程中,我們(men) 認真吸取了國際社會(hui) 的成功經驗,但沒有照搬。這就形成了中國特色的社會(hui) 主義(yi) 道路。隨著改革發展進入新的階段,政府與(yu) 市場和企業(ye) 的關(guan) 係必須與(yu) 時俱進地進行調整。在經濟追趕期政府主導、舉(ju) 國體(ti) 製、主要依托國有企業(ye) 、依靠大規模投資的經濟增長模式發揮了較好的作用,但是進入創新驅動的發展階段,它已經完全不能適用了。政府應及時去除配置經濟資源的功能,轉向創造良好的市場環境,公平對待各類市場主體(ti) ,鼓勵創新創業(ye) 。
中國漸進式改革留下了兩(liang) 筆非常寶貴的財富,一是土地仍屬國有,二是10萬(wan) 多億(yi) 的經營性國有資產(chan) ,這為(wei) 解決(jue) 曆史遺留問題和支付體(ti) 製轉軌成本提供了較大的回旋餘(yu) 地。國家可考慮將滯留於(yu) 一般產(chan) 業(ye) 國有資本的30%,或許50%劃轉到社保和公益性基金,如養(yang) 老基金、醫療保障基金、住房保障基金、扶貧基金、教育基金、科技開發基金等,使國有資產(chan) 回歸到全民所有、全民分享的本性。一方麵,這可以大大增加社會(hui) 保障性資金來源,有助於(yu) 在體(ti) 製轉軌最艱難的時期,保障社會(hui) 公平、保住社會(hui) 穩定的底線;另一方麵,公益性基金具有“親(qin) 市場性”,它追求投資回報的壓力,將成為(wei) 改善經營、完善公司治理的積極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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