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魯國人，但一心追求實現“大同世界”。他認為(wei) ，天下之人都是“天民”，天下之城都是“天邑”，因此世人本是同胞。同時，“天”本大公無私，“鬼”喜愛世人，故人人都應兼相愛、交相利，遠離攻殺，締造和諧世界。

　　墨子並非空想家。他對自己的理念有著堅厚的實踐，因而表現出高貴的品格和全方位的能力。《墨子·公輸》所載“墨子救宋”對此有集中體(ti) 現。

　　事情原委

　　《墨子·公輸》中講了這樣一個(ge) 故事：

　　楚國在工匠祖師公輸班(即魯班)的主持與(yu) 攻堅下，終於(yu) 完成了重大科技項目“雲(yun) 梯”工程，且準備動用這項利器，去攻打、吞並宋國。墨子在魯國聽聞此事後，便前往阻止。傳(chuan) 說他穿著草鞋，帶著一身行囊就動身了，以連夜兼程的方式疾走十天十夜，草鞋磨破數雙，一路風餐露宿，終於(yu) 來到楚國都城郢。

　　公輸班見到墨子，問：此來有何見教?墨子說：魯國有人欺辱自己，想請公輸班幫忙去誅殺對方。公輸班聞言不悅。墨子進而說：願獻黃金二百兩(liang) 。公輸班臉露怒色，說：我崇尚仁義(yi) ，從(cong) 不殺人!

　　墨子起身，再次拱手道：請允許在下說一些話。我在魯國聽說先生已完成“雲(yun) 梯”，準備攻打宋國。宋國何罪之有?楚國地方千裏，所缺隻是人口，現在卻準備屠戮百姓，減少自身的不足，增加有餘(yu) 的事物，不是明智之舉(ju) 。且宋國無罪而攻打它，也不是仁道之事。

　　公輸班本欲開口，但墨子緊接著說：知道國君所行是不仁不義(yi) 之事卻不抗爭(zheng) ，不可謂有忠心。抗爭(zheng) 了，卻沒能成功阻止，不可說是有力量。說推崇仁義(yi) 而不殺一人，卻要去殺眾(zhong) 人，不可以被稱作懂道理。

　　公輸班一時語塞，爾而歎服墨子所言。墨子繼續發言：既然如此，何不停止此事?公輸班推托道：我也沒辦法，之前已跟國君說過，但無效果。

　　於(yu) 是，墨子讓公輸班推薦自己見楚王。入宮見到楚王後，墨子說：現在有人準備舍棄自家的寶馬香車，看中鄰家的一輛破板車;舍棄自家的綾羅綢緞，看中鄰家的破衣爛衫;舍棄自家的精米良肉，看中鄰家的糟糠，時時刻刻想著去偷取它們(men) 。您說，這是一個(ge) 什麽(me) 人?楚王聽後一樂(le) ：這一定是個(ge) 病人，偷竊成癮的人!

　　墨子進而說：楚國幅員遼闊達五千餘(yu) 裏，宋國之地才五百裏，這不正像豪車與(yu) 破車嗎?楚國有雲(yun) 夢江漢，犀牛麋鹿、黿鼉魚鱉等奇珍異獸(shou) 皆為(wei) 天下第一富藏，宋國連野雞、野兔都沒有，這不正是美食良肉與(yu) 糟糠的分別嗎?楚國擁有連綿不絕的山原森林，鬆梓樟楠等稀珍木植盡長其中，宋國連稍長一點的木頭都沒有，這不就是綾羅綢緞與(yu) 破衣爛衫嗎?在下認為(wei) ，楚國攻打宋國就如同此類，必然有害大王的仁義(yi) ，卻一無所得。

　　楚王聽後頗感尷尬，但很快調整心緒，說：“不過，公輸班已為(wei) 我造好雲(yun) 梯，必可攻取宋國。”於(yu) 是，墨子要求與(yu) 公輸班進行沙盤推演。

　　兩(liang) 人在楚王麵前，以腰帶為(wei) 城牆，以木片為(wei) 器械，模擬攻防戰。公輸班多次調整攻城機械與(yu) 方案，墨子悉數阻止其生效。最終，公輸班的攻城器械皆用盡，墨子的守城機關(guan) 卻仍有富餘(yu) 。

　　不過，公輸班突然說：我現在已經知道用什麽(me) 辦法來對付你了，但我不說。墨子立馬回應：我也知道你對付我的方法，我也不說。楚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墨子說：公輸班的意思是想殺了在下。殺了在下，宋國沒了守城之法，便可被攻克。此話一出，現場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就凝固了。

　　但墨子笑著說：在下的弟子禽滑釐等人已帶著守城器械，在宋國的城頭嚴(yan) 陣以待。即使殺了在下，也無濟於(yu) 事。此言一出，空氣一下子恢複了流通。楚王歎道：“善哉。吾請無攻宋矣。”就這樣，一場滅國之戰被消散於(yu) 事發之前。

　　事後，墨子開啟歸程，途經宋國那天下起了滂沱大雨，想要進城暫做休整，但守門者不準其入內(nei) ，並高聲喝道“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城”。於(yu) 是，墨子隻能在郊外、在大雨中默默前行……

　　萬(wan) 全謀劃

　　楚國一直有吞並宋國的野心，春秋以來兩(liang) 國便多有戰爭(zheng) 。此次楚國對宋國的“陽謀”，隻是眾(zhong) 多爭(zheng) 端中的一次而已。事實上，墨子的此次解圍也沒有阻止宋國最終的滅亡——在墨子去世約100年後，楚國聯合齊魏等國瓜分了宋國。但就當時的情況來說，墨子將兩(liang) 國之戰消弭於(yu) 無形之中，救生靈於(yu) 水火，可謂善莫大焉。

　　在麵對和解讀“墨子救宋”一事時，墨子的國籍與(yu) 身份是十分重要的切入口。雖然曆史上關(guan) 於(yu) 墨子的國籍也有宋人、楚人等說法，但就現有材料來看，“魯人說”最合乎曆史。下麵的解讀也以此為(wei) 基點展開。

　　當時，墨子隻是魯國的一個(ge) 普通士大夫。依從(cong) 世俗見解，他顯然與(yu) 楚宋戰爭(zheng) 沒什麽(me) 直接關(guan) 聯。因此可以想見，在墨子準備阻止楚宋之戰時，他會(hui) 麵臨(lin) 怎樣的世俗目光與(yu) 輿論壓力。一定會(hui) 有人說：楚國隻是攻打宋國，與(yu) 魯國何幹，更與(yu) 墨子何幹?甚至說：楚宋相爭(zheng) ，魯國何不坐收漁人之利?或者告誡：此去形單影隻，一介匹夫怎能見到楚王且動搖君王的野心呢?一人與(yu) 一國對抗，徒勞無功也就罷了，隻怕會(hui) 有性命之憂……但墨子不為(wei) 所動，毅然決(jue) 然地開啟了遏楚救宋之旅。

　　墨子之所以有以一人敵一國、救一國的氣魄，從(cong) 根本上說在於(yu) 他的道義(yi) ——天民天邑，兼愛非攻。他對道義(yi) 的擔當堅決(jue) 而果敢，乃至可以赴湯蹈火。《墨子·魯問》記載：魯國曾有人信奉墨子，便讓自己的孩子去跟隨他學習(xi) 。後來孩子戰死了，身為(wei) 父親(qin) 的他前來責怪墨子。而墨子說：您讓孩子來學習(xi) 我的道，現在學成了，為(wei) 道義(yi) 戰鬥而死，您卻怨恨我，這不就像一個(ge) 人要去市場上交易大米，東(dong) 西買(mai) 來了卻生起氣來，豈不荒謬?

　　這個(ge) 故事並非說墨子“無情”，而是表明墨子以道義(yi) 為(wei) 先。為(wei) 了實現義(yi) ，不僅(jin) 要勞其筋骨、餓其體(ti) 膚，而且在極端之時要有舍生的覺悟。對此，墨子本人也總是親(qin) 力為(wei) 之、身先士卒。因此，曆史上墨家弟子也多苦行與(yu) 慷慨悲歌之士。

　　當然，墨子強調的勇擔“道義(yi) ”，並不是宣揚逞匹夫之勇。此去解救宋國，亦非“暴虎馮(feng) 河，死而無悔”，而是依托於(yu) 對整個(ge) 事件的調查分析與(yu) 謀劃布局。他的方案就是借由公輸班引出楚王，再一層層撕開虛幌，讓他們(men) 露出底牌——終極武器“雲(yun) 梯”，進而展示自己的萬(wan) 全準備，從(cong) 而讓對方在道義(yi) 和技術上都無所依靠，最終自動放棄侵略行為(wei) 。

　　我們(men) 知道，墨子通過公輸班的引薦才得以麵見楚王，但公輸班為(wei) 何一定會(hui) 見他呢?想來，墨子到公輸班府邸前，是以“魯國能工巧匠來訪”之名讓門衛予以通報的。公輸班也是魯國人，知母國來人，先有一份同鄉(xiang) 之誼，且來者又是巧匠，對於(yu) 癡迷工程器械的他而言無疑又增加了一份知音之情。身在異國，母國知音來訪，不能不見。

　　就公輸班與(yu) 墨子的個(ge) 人關(guan) 係而言，可能兩(liang) 人在魯國時就已相識。《墨子·魯問》記載：公輸班曾做竹木鵲，懸飛三日，但墨子以“是否有利於(yu) 人的生活”為(wei) 標準，指這是無用的拙劣之物。曆史上雖然沒有明確記載這個(ge) 故事發生的時間，但存在發生於(yu) 公輸班尚在魯國之時的可能性。也許正是有此保障，墨子才有信心到楚國後不至於(yu) 投路無門。

　　同時，墨子對公輸班的品性應該也是有所了解的，不僅(jin) 知道他出身魯國，而且多少受到儒家“仁義(yi) ”觀念的影響。《墨子·魯問》記載，公輸班後麵對墨子說：在見過墨子後，聽取其諫言，即使有人給他宋國，因其不合道義(yi) ，也不會(hui) 再接受。由此可知，公輸班是懂得道義(yi) 、有羞恥心的人。

　　墨子針對這一特點，采用了相應的遊說策略，以不仁不義(yi) 的買(mai) 凶殺人一事引出公輸班的是非觀。同時，知道公輸班在理虧(kui) 之下，會(hui) 將責任推給楚王，便可順水推舟，要求麵見後者。引出楚王後，墨子的第一步計劃算是達成了。

　　見到楚王後，墨子的遊說也采用了一定的策略。他知道，楚王是一個(ge) 有點“憨傻”氣質的人，就先以“竊疾”的寓言讓楚王自我批判，以此達成計劃的第二步。墨子清楚，僅(jin) 讓楚王明白道義(yi) 、自知理虧(kui) 尚有不足。在道義(yi) 之外，還有“功利”的存在，而後者又直接與(yu) “技術”優(you) 勢關(guan) 聯。

　　想來，在墨子申明道義(yi) 後，楚王等人也曾對道義(yi) 和技術的功用進行追問、比較。恰如《墨子·魯問》記載，輸班對墨子說：楚越之間一直有戰爭(zheng) ，且多在江河上進行舟戰。因為(wei) 地勢原因，楚人隻能順流而進、逆流而退，退卻時就十分困難，而越人則是逆流而進、順流而退，退卻時可以十分迅捷。越人有此優(you) 勢，於(yu) 是在舟戰中占據主動，常常打敗楚國。公輸班到楚國後，就製造了“鉤強”裝置，用“鉤”去牽製越船的撤退，用“強”去阻隔越船的進攻，有此技術優(you) 勢，於(yu) 是打敗了越人。

　　於(yu) 是，公輸班就問墨子：“我舟戰有鉤強，不知子之義(yi) 亦有鉤強乎?”當時，墨子的回答是：道義(yi) 也有鉤強，它用“兼愛”鉤鎖眾(zhong) 人，用“恭敬”保持人與(yu) 人之間的距離，因此能使世人相親(qin) 相愛;公輸班所用舟戰“鉤強”隻是使人相互傷(shang) 害、相互疏遠罷了，故道義(yi) 的功用遠大於(yu) 精巧武器的作用。

　　顯然，在楚宋戰爭(zheng) 方麵，楚國已擁有“雲(yun) 梯”這一技術優(you) 勢，楚王也定會(hui) 據此進行追問，而墨子早已做好了回應的準備。在引誘楚王露出底牌——技術優(you) 勢後，墨子便展開計劃的第三步：要求與(yu) 公輸班進行沙盤推演，以技術攻克技術。

　　墨子在用自己的新技術打破楚國的技術優(you) 勢幻想後，也引來了此行的最大危機——被殺人滅口的可能性。對此情形，墨子也終於(yu) 交出了自己的底牌。他早將此計算在內(nei) ，且有了萬(wan) 全準備：墨家弟子早已帶著防守設備在宋國的城牆上以逸待勞。最終，墨子得以全身而退。

　　不過，“墨子救宋”最令人感慨的一幕，發生在墨子的歸途。他勞苦自己、救人於(yu) 水火，卻不宣揚、不居功，更壓根沒有去設想宋人的“回報”。墨子後學對這一結局的回應是：“治於(yu) 神者，眾(zhong) 人不知其功。”這無疑是對墨子高貴的品格、超強的智慧與(yu) 實踐能力的至高稱頌。

　　這就是墨子之行。他的鐵肩擔負著天下為(wei) 公的道義(yi) 。正如他對公輸班所說：閣下聽取了我的諫言，其實就代表我已將宋國的人心給予閣下。取得宋國的人心，不就是獲得了宋國嗎?如果閣下進一步追求實現道義(yi) ，我此次又是向您給予了整個(ge) 天下!

　　總之，墨子渴望築造大同世界，且不停留於(yu) 空言。在實踐中，他擁有強悍無比的堅韌力，且從(cong) 不盲動，不僅(jin) 知曉工程技術甚至科學知識的重要，而且一直在相關(guan) 領域孜孜以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