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平民精神
發稿時間:2019-01-04 10:13:25 來源:學習(xi) 時報 作者:王子今
核心閱讀
《史記》的平民精神,體(ti) 現出對曆史真實的看重,顯示了曆史判斷的公正,也表現了史家的開明與(yu) 智慧。
我們(men) 捧讀《史記》,仿佛與(yu) 文化偉(wei) 人交談,在閱讀中感知作者的文化人格,理解作者的文化精神,體(ti) 會(hui) 作者的文化智慧。
《史記》原稱《太史公書(shu) 》,以一百三十卷的篇幅,記述了從(cong) 傳(chuan) 說時代黃帝至漢武帝執政時期的曆史。《史記》是第一部紀傳(chuan) 體(ti) 通史,列為(wei) “二十四史”的第一種,被看作史學和文學共同的經典。《史記》開創的以本紀、表、書(shu) 、世家、列傳(chuan) 記述曆史的體(ti) 例,形成了久遠的影響。
《史記》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揚雄《法言·君子》說:“《太史公》,聖人將有取焉。”桓譚《新論》也寫(xie) 道:“通才著書(shu) 以百數,惟太史公為(wei) 廣大,餘(yu) 皆叢(cong) 殘小論。”班彪曾經讚譽這部名著“今之所以知古,後之所以視前,聖人之耳目也”。《論衡·案書(shu) 》又有這樣的評說:“漢作書(shu) 者多,司馬子長……河漢也,其餘(yu) ,涇渭也。”班固在《漢書(shu) ·司馬遷傳(chuan) 》中,也讚賞司馬遷“博物洽聞”,其書(shu) 則“馳騁古今”。曆代評價(jia) 之所謂“千古之至文”,“群史之領袖”,“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等,都體(ti) 現出《史記》深刻宏遠的文化影響。
司馬遷撰寫(xie) 《史記》,是在承受酷刑、身負屈辱的特殊情況下完成的。他立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保留了社會(hui) 曆史記憶中最有價(jia) 值的內(nei) 容。對於(yu) 殷商史事,少有其他文獻提供相關(guan) 信息,而千百年後甲骨文的發現和研究,以及考古諸多實證,說明《史記》包括商王世係等有關(guan) 記錄大體(ti) 是真實可信的。對於(yu) 春秋戰國時期的軍(jun) 事與(yu) 外交,對於(yu) 秦統一的曆程,對於(yu) 楚漢戰爭(zheng) 的演進,對於(yu) 劉邦建國史、文景之治的實現以及漢武帝時代的諸多成就,《史記》也都有生動具體(ti) 的描述。顧頡剛說,有關(guan) 劉項競爭(zheng) 的記錄,“筆力之健”,“震撼一時,叱吒千古”,而《史記》中另一“最精彩及價(jia) 值最高部分”,即“武帝之世”。“武帝時事為(wei) 遷所目睹,其史料為(wei) 遷所搜集,精神貫注,光照千古”。司馬遷寫(xie) 當代史,多有清醒的曆史判斷以及勇敢的曆史批評發表。後來有以“謗史”相指責者,而多數讀者通過《史記》則為(wei) 史學的良心和史學家的骨氣所感動。
李長之曾經評價(jia) 司馬遷《史記》:“從(cong) 來的史書(shu) 沒有像它這樣具有作者個(ge) 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經驗,生活背境,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腸。所以這不但是一部包括古今上下的史書(shu) ,而且是司馬遷自己的一部絕好傳(chuan) 記。因此,我們(men) 必須能把握《史記》中司馬遷之主觀的用意,才能理解這部書(shu) ,才能欣賞這部書(shu) 。”可能正是因為(wei) 具有這樣的文化個(ge) 性,“所以他的曆史,乃不唯超過了政治史,而且更超過了文化史,乃是一種精神史,心靈史了。”我們(men) 捧讀《史記》,好像與(yu) 這位文化偉(wei) 人交談,可以親(qin) 近他的文化人格,可以理解他的文化精神,可以體(ti) 會(hui) 他的文化智慧。
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yu) 風格》一書(shu) ,對司馬遷與(yu) 他所處時代的另一代表性人物漢武帝進行過比較。他注意到這兩(liang) 位曆史名人有共同之處:“漢武帝之求才若渴,欣賞奇才,司馬遷便發揮在文字上。漢武帝之有時而幼稚,可笑,天真,不實際,好奇,好玩,好幻想,司馬遷也以同樣的內(nei) 心生活而組織成了他的書(shu) 。”《史記》成書(shu) ,並成為(wei) 史學史上的高峰,文化背景正是漢武帝時代的曆史進步。然而,司馬遷又超越了他生活的時代。“司馬遷使到了他的筆下的人類的活動永遠常新,使到了他的筆下的人類的情感,特別是寂寞和不平,永遠帶有生命,司馬遷使可以和亞(ya) 曆山大相比的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也顯得平凡和黯然無光了!”“一方麵,他們(men) 有許多相似處,而且太相似了!漢武帝之征服天下的雄心,司馬遷表現在學術上。‘天人之際’,‘古今之變’,‘一家之言’,這同樣是囊括一切的,征服一切的力量。武帝是亞(ya) 曆山大,司馬遷就是亞(ya) 裏士多德。這同是一種時代精神的表現而已。”然而另一方麵,“漢武帝在許多點上,似乎是司馬遷的敵人,抑且是司馬遷所瞧不起,而玩弄於(yu) 狡猾的筆墨上的人”。司馬遷與(yu) 漢武帝共有彼此輝映的曆史光芒,然而就文化高度而言,前者又壓倒了後者。重要原因之一,是《史記》在一定意義(yi) 上表現出平民立場、平民情感和平民理念。
對社會(hui) 普通人群的關(guan) 心,是《史記》最突出的文化特色。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寫(xie) 道:“(《史記》其書(shu) )常有國民思想,如項羽而列諸本紀,孔子、陳涉而列諸世家,儒林、遊俠(xia) 、刺客、貨殖而為(wei) 之列傳(chuan) ,皆有深意存焉。”他關(guan) 注司馬遷此奇異之“深意”,於(yu) 是感歎:“太史公誠史界之造物主也!”翦伯讚也說,“《史記》是一部以社會(hui) 為(wei) 中心的曆史”。“司馬遷不僅(jin) 替皇帝寫(xie) 本紀,也替失敗的英雄項羽寫(xie) 本紀;不僅(jin) 替貴族寫(xie) 世家,也替叛亂(luan) 的首領陳涉寫(xie) 家;不僅(jin) 替官僚寫(xie) 列傳(chuan) ,也替秦漢時代的哲學家、文學家、商人、地主以及社會(hui) 的遊浪之群如日者、遊俠(xia) 、滑稽寫(xie) 列傳(chuan) 。他幾乎注意到曆史上的社會(hui) 之每一個(ge) 階層,每一個(ge) 角落,每一個(ge) 方麵的動態,而皆予以具體(ti) 而生動的描寫(xie) 。”他認為(wei) ,“《史記》是中國第一部大規模的社會(hui) 史”。對社會(hui) 低端“階層”的關(guan) 注,是《史記》作者獨特的視角。
我們(men) 在對漢代的兒(er) 童勞動與(yu) 勞動兒(er) 童進行考察時注意到,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追述自己早年經曆,曾經回顧在“年十歲則誦古文”之前,有“耕牧河山之陽”的勞動實踐。司馬遷童年體(ti) 驗過“耕牧”勞動生活,使得他與(yu) 社會(hui) 下層勞動群眾(zhong) 能夠情感接近,心靈相通。《史記》關(guan) 注社會(hui) 底層人群的物質生產(chan) 與(yu) 物質生活,也理解勞動階級的身心體(ti) 驗,應當與(yu) 這樣的童年生活有關(guan) 。《史記》於(yu) 是並不僅(jin) 僅(jin) 矚目帝王將相的曆史表演,如梁啟超《中國曆史研究法》所說,能夠“以社會(hui) 全體(ti) 為(wei) 史的中樞,故不失為(wei) 國民的曆史”。
對一些曆史名人早年貧困生活與(yu) 勞動經曆的關(guan) 注,是《史記》獨自的文化個(ge) 性,因此超越諸多其他史書(shu) 而顯現出社會(hui) 史觀察的獨特眼力。如劉盈兄妹幼時隨呂後參與(yu) 田間勞作的故事,見於(yu) 《史記·高祖本紀》:“高祖為(wei) 亭長時,常告歸之田。呂後與(yu) 兩(liang) 子居田中耨,……”所謂“兩(liang) 子”,就是劉邦帝業(ye) 後來的繼承人漢惠帝劉盈和嫁給張敖、成為(wei) 趙國王後的魯元公主。《漢書(shu) ·高帝紀上》隻說“呂後及兩(liang) 子居田”,缺寫(xie) 了“耨”的勞作細節。也許班固認為(wei) “耨”作為(wei) 具體(ti) 田間勞動形式並不重要,然而司馬遷因為(wei) 這一個(ge) 字的使用,就表現出曆史見識的高超。《論衡·骨相》從(cong) 《漢書(shu) 》說。《通誌》卷五上《前漢紀·高祖》則認同《史記》的筆法。漢文帝竇皇後的弟弟竇少君幼年被拐賣從(cong) 事苦役的故事,見於(yu) 《史記·外戚列傳(chuan) 》。竇少君“年四五歲時”,“為(wei) 人所略賣”,“傳(chuan) 十餘(yu) 家”,從(cong) 事“入山作炭”勞作,曾經遭遇地質災害,經曆生死劫難,“岸崩,盡壓殺臥者,少君獨得脫,不死”。後來得與(yu) 竇後相認,隨後方躋身豪貴集團。又如《史記·衛將軍(jun) 驃騎列傳(chuan) 》記載,大將軍(jun) 衛青私生子出身,“少時歸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為(wei) 兄弟數。”這位為(wei) 漢帝國擴張創立顯赫軍(jun) 功的名將,“少時”曾“牧羊”,經曆過屈辱生活。《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chuan) 》記述,漢武帝時名相公孫弘早年“家貧,牧豕海上”。據《史記·平準書(shu) 》,卜式在得到漢武帝信用之前,“以田畜為(wei) 事”。他後來回顧人生初年經曆,自稱“少牧”。司馬遷對這些故事密切關(guan) 心,認真寫(xie) 述,是有史家的深意的。我們(men) 由此也可以體(ti) 會(hui) 他以經曆“耕牧”勞動生活為(wei) 人生基點的“精神史,心靈史”。
司馬遷童年曾經從(cong) 事“耕牧”勞動,後來官任太史令,得以在帝王身邊服務,然而如他自己所說,“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ou) 畜之,流俗之所輕也。”而經曆人生悲劇,“詬莫大於(yu) 宮刑。”如《報任安書(shu) 》所說,“今已虧(kui) 形為(wei) 埽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他是在身處卑賤屈辱的社會(hui) 下層的情況下,完成了《史記》的撰寫(xie) 的。這當然可以使得他容易親(qin) 近平民的生活,理解平民的心思。
《史記》以平民精神表現出來的文化優(you) 勢,超越“千古”“群史”,成就了中國史學公認的經典。
《老子》說:“強大處下。”“高以下為(wei) 基。”“大者宜為(wei) 下。”司馬遷正是立足“為(wei) 下”“處下”的立場,占據了史學學術的製高點。《史記》的平民精神,體(ti) 現出對曆史真實的看重,顯示了曆史判斷的公正,也表現了史家的開明與(yu) 智慧。■
友情鏈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