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崇實黜虛的實學思潮中，北派大儒顏元可謂其中最突出者。顏元，字易直，更字渾然，號習(xi) 齋，直隸博野縣北楊村人，生於(yu) 明崇禎八年(1635年)，卒於(yu) 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清初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顏李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著有《存性編》《存學編》《存治編》《存人編》，他所構建的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體(ti) 係旨在扭轉宋明儒學靜敬窮理的內(nei) 在向度，重彰原始儒學淑世濟人的外王事功麵向。

　　回歸周孔正學

　　明亡清興(xing) 的易代之變促使儒者們(men) 重新審視宋明儒學。顏元親(qin) 曆亡國之痛，深切體(ti) 察到理學與(yu) 心學積弊之害，梁啟超稱其是最為(wei) 徹底的舊學反對者，《四庫全書(shu) 總目提要》評價(jia) 其“於(yu) 程、朱、陸、王皆深有不滿”，故而力倡以實文、實行、實體(ti) 、實用、實績之學糾正宋學之虛理、浮文、空言，誓做斡旋乾坤的“轉世”之人，展現出儒者胸懷天下的社會(hui) 責任感與(yu) 擔當感。

　　顏元走上經世實學之路並非一朝之事，而是曆經由陸王心學轉向程朱理學再轉向周孔正學的思想曆程。24歲至26歲間，顏元篤信陸王心學，以陸王為(wei) 孔孟之正道，並手抄《陸王語要》一冊(ce) ，其時人有“真陸王”之稱。26歲時，顏元得見《性理大全》，以為(wei) 程朱理學較陸王心學更為(wei) 純粹，遂以程朱為(wei) 孔孟正道。34歲時，顏元為(wei) 養(yang) 祖母守喪(sang) 期間恪守《朱子家禮》，幾至病餓而死，始覺理學有違人之性情，“因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藝，孔子之四教，正學也;靜坐讀書(shu) ，乃程朱、陸王為(wei) 禪學、俗學所浸淫”。就此省思程朱、陸王之學並非孔孟真傳(chuan) ，因其雜染佛老而流於(yu) 玄虛支離，自此幡然改誌，一壁推翻宋明理學與(yu) 心學，反身直追周孔之正學，力複前聖之故道。

　　康熙三十年(1691年)，顏元57歲時南遊中州，“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yu) 孔門對敵”，深感理學固弊貽害尤甚，如果說之前顏元尚有將就程朱之意，此次南遊則成為(wei) 他決(jue) 然廓清理學之弊的轉折點，“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wei) 孔孟與(yu) 程朱判然兩(liang) 途，不願作道統中鄉(xiang) 願矣”。自此轉向以重續原始儒家道統命脈、重塑清初儒學形態為(wei) 職誌的實學之路，開創了習(xi) 行事物的踐履之學，餘(yu) 生致力於(yu) 複明原始儒家內(nei) 聖外王之道的生命實踐。

　　人皆可以為(wei) 堯舜

　　宋明儒者“存理滅欲”“靜敬窮理”的內(nei) 在超越路向必然墜入空疏不實，究其根源在於(yu) 本體(ti) 論上“理在事上”“理在氣先”的超驗之理。與(yu) 之相對，顏元從(cong) 自然主義(yi) 的氣本論出發辨析理事關(guan) 係、理氣關(guan) 係，提出“理在事中”“理氣一致”的經驗之理，並以性一元論取代程朱的性二元論，所謂義(yi) 理之性便是氣質之性。顏元認為(wei) 人與(yu) 生俱來的善是自我德性涵養(yang) 的根本，“人皆可以為(wei) 堯、舜，其靈而能為(wei) 者，即氣質也”。“惡”是由於(yu) 私欲遮蔽了善的本性，經過一番“踐形盡性”的祛蔽工夫仍可恢複本然之善性。人性本善的理論預設賦予普遍百姓成聖成賢的可能性。

　　在成聖的可能性上，顏元的聖人觀與(yu) 王陽明“滿街都是聖人”之說極其相似。而在成聖路徑上，二者卻大不相同。陽明認為(wei) 聖庸隻在一念間轉換，顏元則認為(wei) 成聖路徑唯有立誌用功。聖庸之間即便存有先天稟賦不同的氣質差等，或聰慧或愚鈍，然其根本差別卻在於(yu) 是否用功。不肯下工夫的聖人終究會(hui) 淪為(wei) 庸人，肯下工夫的庸人亦可躋身聖人之流。

　　顏元並不刻意追求聖賢之全體(ti) 大用，而是注重聖賢見用於(yu) 世的現實性、有用性。在他看來，擁有一門切實有用的專(zhuan) 門性知識或技能，便稱得上是偏至之聖賢。他依弟子稟賦差異各盡其長，將其培養(yang) 為(wei) 或精於(yu) 禮、或精於(yu) 樂(le) 、或精於(yu) 射、或精於(yu) 兵、或精於(yu) 農(nong) 的經世之才，此種聖賢判定標準使得成聖之路更富有普遍性和人間性。

　　學成內(nei) 聖外王之德

　　原始儒學是以實踐為(wei) 表征的內(nei) 聖外王之學，注重自我德性涵養(yang) 與(yu) 治國平天下的內(nei) 在融通。宋明儒者一味強調修身的內(nei) 在理路導致外王事功層麵的偏失，對此顏元提出了“以實藥其空，以動濟其靜”的救世主張，希圖把宋明以來旁落的外王事功層麵彰顯出來。

　　顏元從(cong) 人的自然生命本身出發，引導儒者挺進身體(ti) 力行的實踐之路，從(cong) 宋儒靜坐講讀的文墨世界轉向利濟蒼生的事物世界，習(xi) 行堯、舜、周、孔的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學，三事即正德、利用、厚生，六府即水、火、金、木、土、穀，六德即知、仁、聖、義(yi) 、中、和，六行即孝、友、睦、姻、任、恤，六藝即禮、樂(le) 、射、禦、書(shu) 、數。他尤為(wei) 推舉(ju) 關(guan) 乎儒者修德立業(ye) 的禮、樂(le) 、射、禦、書(shu) 、數及兵、農(nong) 、水、火、工、虞等篤實切近的實用性知識技能，以期“學成內(nei) 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

　　顏元認為(wei) 宋學虛浮的根源在於(yu) 偏重窮理盡性而輕忽躬行踐履，理學家持重德性涵養(yang) 而少言事功經濟，心學家訴諸易簡工夫而反身向內(nei) ，以至於(yu) “無事袖手談心性，臨(lin) 危一死報君王”，為(wei) 此顏元轉向主動習(xi) 行的身體(ti) 實踐路向，從(cong) 對“格物”的解釋入手，將致知方式由宋儒的內(nei) 在心性涵養(yang) 轉向外在的具體(ti) 實踐。與(yu) 朱熹釋“格物”為(wei) “即物窮理”“萬(wan) 理具於(yu) 一心”，王陽明釋“格物”為(wei) “正”的內(nei) 向化解釋傾(qing) 向不同，顏元解“格”為(wei) “手格猛獸(shou) 之格”“手格殺之格”，有犯手實做之義(yi) ，認為(wei) 凡事必須親(qin) 身實踐一番方能習(xi) 得，“心中思想，口內(nei) 談論，盡有百千義(yi) 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為(wei) 實也”。他以學琴為(wei) 例說明熟讀琴譜與(yu) 親(qin) 手撫琴而奏之間的習(xi) 得差異，注重將儒家之道落實於(yu) 日用倫(lun) 常的躬行實踐，力求在習(xi) 行事物的生命實踐中成就一番匡時救世的實績實功。

　　與(yu) 此同時，顏元並未放鬆自我內(nei) 在德性涵養(yang) 的修身工夫，每日謹行一套嚴(yan) 苛繁瑣的常儀(yi) 功，行拜先祠、拜父母、夫妻之禮以及出告反麵之禮，每日以日譜記錄功過，並與(yu) 友人互勘，以此作為(wei) 自我改過遷善的重要修身工夫。顏元的日常修身實踐，體(ti) 現了自我省躬的道德嚴(yan) 格主義(yi) 。

　　教成一班治世之材

　　顏元不僅(jin) 要突破宋明的學術形態，還要突破傳(chuan) 統的書(shu) 院教育理念。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時年62歲的顏元受邀赴肥鄉(xiang) 縣主持漳南書(shu) 院，書(shu) 院以“寧粗而實，勿妄而虛”為(wei) 設計原則，以“浮文是戒，實行是崇”為(wei) 教育宗旨，以期培養(yang) 經世濟民的實才、實德之士。

　　漳南書(shu) 院尤為(wei) 注重禮樂(le) 書(shu) 數、天文地理、兵農(nong) 錢穀、水火工虞等技能學科教育，以及射擊、騎馬、舉(ju) 石、擊拳等體(ti) 育課程，《習(xi) 齋記餘(yu) 》記載顏元常率弟子“習(xi) 禮、歌詩、學書(shu) 計，舉(ju) 石、超距、擊拳，率以肄三為(wei) 程。討論兵、農(nong) ，辨商今古”。知識教育和技能實踐相結合的教育模式展現出漳南書(shu) 院德、智、體(ti) 兼重的教育特色，在明清書(shu) 院教育史上可謂別開生麵之創舉(ju) ，顯示了清初學風崇實黜虛的新動向。

　　顏元的實學思想在民國之初備受梁啟超、胡適的肯認與(yu) 弘揚，梁啟超稱其“與(yu) 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胡適稱其為(wei) “一種很徹底的實用主義(yi) ”，時任民國總統徐世昌亦極為(wei) 推舉(ju) ，專(zhuan) 門成立四存學會(hui) ，編輯出版《四存月刊》《顏李叢(cong) 書(shu) 》，顏李學在近代一度得以複興(xing) 發揚。毛澤東(dong) 自述曾受顏元實踐哲學之影響，所言“古者為(wei) 學，重在行事”與(yu) 顏元“讀書(shu) 無他道，隻須在行字著力”一脈相承。習(xi) 近平同誌2014年5月4日《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hui) 上的講話》中亦引用顏元之語：“聖人是肯做工夫的庸人，庸人是不肯做工夫的聖人。”借此勉勵青年久久為(wei) 功，在為(wei) 學為(wei) 人方麵堅持做日日工夫，日日工夫是判定最終成為(wei) 聖人或庸人的分水嶺。力行實踐，肯做工夫，可以說是清儒顏元留給後人實實在在的人生智慧。